王宫位于城中昌明大道的北侧。宫中雕梁画栋,曲廊回环,殿堂高耸,花鲜木荣,虽不似唐宫之广巨,也仿效彼之奢华。
张雄进到宫里,朝会已散。黄门侍郎把他引到承恩殿。麹文泰正俯案读书,见张雄来了,急忙起身迎接,寒暄完毕,张雄坐到几案一侧。他见案上摊开一书,问道:“大王在诵读什么诗文?”
“《哀公问》。孤虽百读,犹觉意味深邃!”麹文泰手指书页,抑扬有致地读道:“‘内以治宗庙之礼,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礼,足以立上下之敬。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为政先礼,礼其政之本与!’孤王正欲振兴高昌,使国家安富尊荣,夫子之言,足以振聋发聩啊!”
“是啊,为政先礼,礼治国昌,诚乃兴邦安民之策。我高昌百余年来,处激流而不覆,历沙漩而安然,何也?皆因循夫子之道,聆哀公问政之训也!”张雄说着,目光越过麹文泰,诚笃地望着挂在两块壁毯中间的一幅图画——鲁哀公问政于孔子。画中,哀公冠冕堂皇,洗耳恭听,孔子机敏聪慧,对答从容。
张雄望得出神,麹文泰也避席恭立,面露敬重之色。
高昌虽与内地相隔数千里,人烟阻断,漠亘其间,但是,仍与中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高昌境内多是汉魏以来屯戍西域的汉人后裔,语言、风俗、制度与中原大同小异。麹氏家族也本是金城榆中人(今兰州附近),西晋末年为避战乱,流寓高昌。所以,麹氏王朝在行政管理、官制制度诸方面都仿效中原王朝,并且大量印刷《毛诗》、《论语》、《孝经》等儒家典籍,用儒家礼治作为统治人民、治理国家的思想。那幅“哀公问”的画像,便是先王麹伯雅游历长安时,专请丹青圣手阎立本绘就的。辗转带回高昌后,醒目地挂于承恩殿,警戒自己和后世勿忘至圣先师的教诲。
麹文泰敬重儒教也如先王,孔夫子的礼治精言,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诠释罢了。
张雄见麹文泰避席恭立,以为可用“哀公问”之矛,去攻“涨税”之盾,便直言相告:“近日来,王城内外,民怨沸腾,大王未闻之乎?”
“民怨沸腾?为什么?”麹文泰惊问。
张雄答道:“因为税率暴涨,商贾深受其害!”张雄把奏折呈递麹文泰,“我来早朝之时,正遇外国客商抬着棺椁,拦路请愿,要我把万民折呈送大王,体恤他们的苦衷!”
麹文泰览过奏折,拿在手中摇着,思想片刻,盯着奏折言道:“依着他们,最好分文勿取!可我高昌的生存大计,他们体恤过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有他途!”
“可是各国都未大增税率,高昌开此先例,岂不贻笑于世人?”张雄质问道。
麹文泰把奏折轻飘飘地扔到几案上,冷冷一笑,对张雄说:“增税,减税,乃我高昌之内政。他们不愿道经高昌,那就假途于阗好了!”
麹文泰眉飞色舞地笑着,轻啜一口香茗,细细品味着。显然,假途于阗,路遥不说,沙阔水涸,更胜于此,谁愿拿生命作赌注呢?麹文泰看准的就是高昌“奇货可居”。张雄越看越气,猛然想起突骑支说的话——他早想禀告麹文泰,却被哲丽娜的婚事搅昏了——现在到了该讲的时候。他走近麹文泰,挑起眉毛凝视着他,字清意明地说道:“绕道焉耆重开碛路,未尝不是条出路吧?”
洋洋自得的笑容顿时如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麹文泰的表情像甜瓜皮上下了一层白霜难看得吓人:“重开碛路——真有此事?”
“确有其事。”张雄不紧不慢地端起茶,呷了一口,又轻轻放置在几案上,把性急的大王冷在一旁,“突骑支对我亲口说过。由于丢失贡马,道途多蹇,他已上表天可汗,请求重开碛路!”
麹文泰两眼发直,半晌无语,只把手关节攥得格嘣响,嘴唇上稀疏的黄胡子也不时痉挛着。突然,他冲张雄吼道:“你怎么不早说?”嚷罢,身子一仰就颓然地倒在后背上。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会到这一步。只要大王为政以礼,高瞻远瞩,突骑支不难解除疑虑,天可汗也不会旁生枝节,应允所请。”
张雄三言两语就巧妙地把话题回传给了麹文泰,静等着他的回答。
麹文泰还没喘过气来又接挨了一闷棍,心里直骂张雄老奸巨猾。不过这话说不出口,他只能恶狠狠地说道:“谈何容易,李唐百废待兴,千疮要补,哪有力量开什么碛路?突骑支不过是拨火棍子一头热。”
“大王”,张雄耐心规劝道,“颉利可汗纵横漠北,控弦数十万,恃强好战,暴骨如莽,自以为不可战胜。岂料李靖兵至,两山大败,延颈受俘于顺天门!此事刚过二年……”
张雄的话刺到了麹文泰的痛处,他忍痛镇定了一会儿,继而大笑不止,起身挽住张雄的胳膊,走到遮着月白绉纱的窗前。高天之上,正有几只鹞鹰穿云破雾,振翅向东疾飞。麹文泰指着渐远渐小的鹞鹰说:“我和你就像这几只飞鸟,巴不得今天就栖落在长安宫柳,朱雀街头,怎会受俘宫阙?”
张雄也觉语出唐突,譬例失当,急忙赔礼惶惶言道:“愚臣本非此意,还望大王恕罪。”
麹文泰宽厚地摆着手:“‘出以治直言之礼’嘛,不怪!不怪!”
他们重又坐下,各怀心事。目光相遇,都只看到尴尬的表情。
小黄门又端来了点心、水果。麹文泰热心地劝张雄品尝。张雄拿了点心,想的却是如何转到实质性话题。
“大王,我还没告诉你,今早死的是什么人吧?那是个突厥商人……”
“怎么死的?”
“他把祖母绿藏在皮肉之内,得了破伤风……”
麹文泰幸灾乐祸地问:“这是为什么呢?”
“难负重赋嘛。”
麹文泰忍不住发出一串狂笑,连禁卫兵都惊住了。笑罢,又红着脸咳嗽了一阵,这才嘲讽地说:“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
张雄冷眼旁观地淡笑着。他知道,大王的笑声里含着对“逆我者亡”的嘲讽,而这正是令他感到悲哀的。他笑不出来,因为大王忘了“以此类比。”待大王笑够了,说完了,他反差鲜明地以极低的声音道:“大王还记得吗?鲁哀公曾对孔夫子说,‘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
麹文泰闭着双眼,晃着手指陶醉地背诵道:“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
张雄反问道:“桀、纣徇奢欲而忘其身,而亡其国,和突厥商人不是同样可笑吗?”
麹文泰又是忘乎所以地开怀大笑。
张雄愀然作色,打断笑声说道:“我们高昌也如出一辙!提高税收,犹如剖身藏珠,竭泽而渔,受害者不独商贾,终乃高昌自身!”接着他以兵器卖给焉耆为佐证,说明自己的论断。
麹文泰听此,真是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但是,转念一想,对谁发火呢?对自己吗?那岂不太荒唐!立时,满脸的乌云消散了,眼波中又荡漾起了笑意。他踱着方步,走近张雄,城府莫测地说:“水可以解渴,也可以溺人;刀可以杀人,也可以自戕。有利无弊的事,自古绝无!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兵器,就能买到战马,也能买到强大的盟友!高昌就不会任人宰割——大将军,这不也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张雄见大王如此固执,也很冲动,但他还是强压怒气,深沉地说:“我希望高昌强大,可不希望损人害己,结怨于诸国!大王知道吗?吐屯卖给我们的马,全是焉耆马!什么‘杂交种’,全是欺人之谈!你要的是这种盟友吗?”
麹文泰内心一悸,不意张雄这么快就戳到这个隐痛,可是他又装出惊讶胡涂的样子说:“你看错了吧?吐屯会骗我们?”看着满脸怒气的张雄,他话锋一转,狡狯地又把哲丽娜牵了进来,干扰张雄的思路,“他和哲丽娜小姐就要从碎叶回来了,我定要问他个一清二楚!”
这话果然灵验。张雄一下子冷静了,哑口无言了。从火焰山的峰巅跌入冰冰的窖底。刚才他的确忘记了,自己声色俱厉地抨击的对手已被自己择为东床爱婿,已与哲丽娜合衾共枕、结为一体……
黄门侍郎的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向大王禀报:“叹厌哒纥干派人来了!”
说话声中,就从殿外闯进一个人来,衣尘披灰,形瘠面瘦。没顾得说话就扑跪在地,从皮带夹层里取出一封信札呈递给麹文泰,张着干裂出血的双唇想说什么,未及说出就瘫软在地,被卫兵搀出了殿外。
麹文泰急速拆信览阅,脸色由红变黄,由黄变白,信札也在麻木中飘落在地。
张雄捡起密信递于麹文泰。麹文泰冷着脸,阴沉地说:“看吧!”
张雄匆匆浏览一遍,又小声地读着:“……今闻鸿胪寺少卿李加巧扮商贾,途经高昌,前往焉耆颁示圣谕,重开碛路,惩我不恭……”读到这里,张雄已不寒而栗,手心冰冷。他和大王对视良久,木然无语,室内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叹厌哒纥干是谁呢?是高昌国派驻长安的使者。他探知了李加西行的使命,派人星夜兼程来通风报信。但他知道得晚了点,落在了李加的后面。
信尾还有一行小字,是关于李加的肖像描写:“年五十许,本西域人士,身材偏高,黑髭长髯。”
张雄刚读完这段文字,麹文泰就把信札抢走,推算着日子,自问自答地说:“他该到了……或者已经过去了?”
张雄并没注意大王说什么,他也在估量这种事态。天可汗对大王的怀疑,固然令他心碎,但少卿的到来毕竟也给高昌带来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希望麹文泰不要失去。所以他提醒大王,赶快要找到这位少卿,向他表露心迹,解除误会。
麹文泰也说:“是的。我要找到他,待之以礼,奉为国宾!”
“那么,税收新法可以废止了?”张雄乘机再问。
大王顾左右而言他:“大将军,当务之急——把他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