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冬季,汴水已枯,众人涉水而过,又行了数里,天色渐渐黯沉下来。
笙儿将马停住,伸手接过探讯的符鸟,转头向徐荣道:“曹操逃军就在前方不远处。”
在府中之时,她便料到徐荣早已知晓自己这些许本事,是以现下也不再掖藏,果然,徐荣见她收放符鸟并不惊疑,只说道:“再有十里便是酸枣,若要击之需趁现在,等入了城中便再无机会。”
笙儿点点头,把缰绳一收,让马儿往路侧后退两步,对徐荣道:“将军且去罢。”
徐荣见她架势似不打算前行,面露疑色:“你不同去?”
笙儿摇头道:“不了,我远远地瞅着就好。”
徐荣看了她片刻,似猜出她顾虑,淡淡一笑道:“同去无妨,前方有一处山谷,你我弃马走山间小道,绕到曹军前等候便是。”
徐荣言毕,转身向等候在旁的校尉吩咐两句,那校尉称诺,取了副弓箭双手递来,徐荣接了下马,对笙儿道:“走罢,脚程需快些,山路难行,勿再耽搁。”
笙儿先前见徐荣领五百骑追击曹操数千残军,心中尚有疑虑,见此弓箭,当下了然,笑问他:“将军磊落之人,竟也行暗箭乎?”
“兵者诡道,何谈磊落?”
笙儿见徐荣言语间满不在乎,正要揶揄的话不由给堵了回去,只得耸耸肩膀,从马上跃下,跟着徐荣走入林中,沿山中猎道一路穿行。
这山道初进时极是狭窄,两侧枯枝藤蔓交错丛生,似废弃已久。徐荣拔出靴中短刀,一路披荆斩棘,甚是干脆利落。笙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正要说如这般边开道边行,怕要猴年马月才能追上曹操,一抬头却瞅见徐荣已将短刀收起,直起身大步向前走去。
笙儿快行几步跟上,这才发现前路已然开朗许多,再无枝杈杂草阻隔,原来这处山道只是入口处堵塞隐蔽,不到半里后便通畅易行。笙儿心中惊奇,忍不住询问“你怎知这山中有此捷径?”
徐荣一路疾走,并未理会她语中惊异,只催促道:“为将者岂能不知山川形势,天色已暗,且速行!需在一刻之内赶至曹军队首处!”
却说曹操响应伐董檄文,率五千部曲参加关东盟军,却见诸军皆畏敌,久时逗遛不进,心中恼怒,于是独自出战,企望拿下成皋,怎奈半途遇上徐荣,两军交战不敌,倒折损了大半人马,幸好徐荣见好就收,并未穷追猛打,方容得自己收拾残军回逃。
曹操骑在马上缓步前行,先时混战之中,他依仗左右拼死相护方才逃出,此刻须发皆乱,衣袍破裂,形容狼狈不堪,耳中不时传来身后队伍中受伤士卒的呻吟声,脸色愈发沮丧。此番出师不利,为其他诸侯耻笑事小,自己散尽家资招募得这五千家兵损失殆半,实是让他心痛不已。
曹操正寻思诸侯中可供招揽之人,以图后计,忽然间闻得身后杀声震天,只见一队黑甲骑兵急追而来,马蹄纷踏之处,尘土蔽空,一时难辨敌军数目,曹操方经败阵,已如惊弓之鸟,此刻见状,心中更是惊惧,颤声道:“吾料徐荣必不致轻易回师,果然有诈!”
言毕,喝令所余将士断后,自己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一路往前奋力催马,逃命不迭。
此刻,徐荣与笙儿正埋伏在前方峡谷半坡之上,笙儿远远地瞅见曹操三人弃军奔逃而来,不由赞道:“将军真是好计谋啊,如此,便不至人多混乱让箭失了准头了。”
笙儿一言既出,却听不到回应,转头望去,只见徐荣眉心紧锁,鹰目微微眯起,似根本未曾听见她方才所言。笙儿眼见谷中曹操三人将至,心中虽疑,也暂且忍住不问,只看着徐荣引弓搭箭,瞄准当先红袍黒髯之人。
当曹操近至约五十步内,徐荣右手一松,羽箭嗖地一声离弓而去。
笙儿惊讶地看着徐荣执弓的左手,她目力过人,方才见徐荣分明是瞄准曹操心胸要害处,然而出箭的一瞬间却稍稍向下偏了一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便是这一分,这一箭的去势便错开极远,偏偏地扎在曹操胯下那匹马的马腹之上。
那马匹中箭,惨烈嘶叫一声,四蹄生乱,几将曹操颠下马来,曹操见到马腹上的羽箭,知有刺客埋伏,心下大骇,忙招呼左右护卫,两名部将不敢离身,将曹操围在中央,却进退不得。
笙儿正欲询问徐荣为何单射马匹,却见右侧不远处银光一闪,又是一道箭矢飞出,直直向曹**去,却是直冲后心要害。
笙儿大惊,不及思索,拔下头上玉钗,以指发力,打向那箭矢,那箭矢去势极快,纵然笙儿扔出玉钗之时加诸法力,也只是堪堪追及,将箭矢的准头击偏了少许,如此那箭矢便错开心脏处,只斜斜扎在曹操肩头。
曹操连遇两箭,惊骇之极,也顾不得肩上剧痛,命一护卫饶出马来,自己骑了独自向酸枣城奔逃而去。那两名护卫不知刺客人数,又恐身后骑兵追及,也不探查,一般弃甲曳兵而逃。
笙儿好奇地盯着方才有箭矢射出的草丛,只见其中慢腾腾地钻出一个人来,红衣丫髻,却是锦书。锦书讪讪地爬起来,将手中小巧的金弩背到身后,低头走到徐荣跟前,嗫嚅着唤了一声“师兄”。
徐荣脸色阴沉,盯了她片刻后斥道:“你这番恣意妄为,违背师尊嘱咐,我也保你不得,且待师尊回来,自己请罚罢。”
徐荣平素对这个师妹极是爱护,从未假以颜色,锦书见他此刻对自己动了真怒,不由心中赌气,秀眉一蹙,扬起小脸道:“我便杀了他又怎样,方才师兄不是也要动手么,我偏不信,这世上没了曹操,还真就乱了!”
徐荣皱眉道:“不知悔改!即便我杀得你也杀不得,这道理你又不是今日才明白,怎的还如此冲动!”
锦书别过脸去,语中甚是委屈,“哼!师兄也同师父一般,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我好意相助,师兄不领情也就罢了,却来训我!”
锦书言毕,不等徐荣开口,将手指放到唇边一声唿哨,然后纵身一跃,飞下山坡,山坡下一匹枣红马应声而出,巧巧地载住锦书,顺势往来路奔去,片刻后便消失在暮色中。
笙儿看着这对师兄妹闹别扭,只觉满脑子的疑问,也不知自己方才出手阻拦是对是错。在她心里倒是对曹操有些许好感,并不希望见他就此挂掉,不过之前见徐荣出手,她也并没有打算阻拦,毕竟这人界纷争与她无关。
只是后来,眼见那夺命的银矢射出,她却是想也不想,全凭直觉地扔出玉钗拦击,现在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颇觉奇怪。
徐荣见笙儿一脸不解之色,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拳一礼道:“还要谢过你方才拦下我师妹那一击。”
笙儿回过神来,也不知从何问起,只说道:“你不是要杀曹操么,怎么临到头了却手下留情?”
徐荣闻言,低头看了看手中角弓,叹道:“合他命不该绝……”
笙儿见徐荣如此说,虽知他不欲解释,还是忍不住问道:“锦书这小丫头盯着我也有许久了……小女子可否冒昧问一句,令师是何方高人?”
笙儿故意将锦书奉师命监视她之事放在话前,一语带过,徐荣显然是知情的,盯梢被人发现,无论是何原由,都多少有些理亏,这样便逼得对方不好意思不透露一点实情。
徐荣看向笙儿,目光炯炯,却丝毫没有理亏之意,片刻后,他嘿然一笑道:“师尊早欲见你,眼下让你知晓也无妨,吾师乃轩辕黄帝嫡裔,姓姬名文,法号道陵散人。”
笙儿闻言一怔,百般滋味浮上心头,原来……是“他”的后人吗……还真是有缘哪……天女大人……那个人,终是负了你呢……
从往昔中回过神来,笙儿理了理思绪,向徐荣道:“我尝闻川中‘天师道’开山宗师号‘道陵’,可就是令师尊?”
徐荣点头道:“不错,‘天师道’乃师尊早年所创,以期济世救人……不过,师尊开宗立派之后,不久便归隐鹤鸣山中,不再理会凡尘俗事。”
笙儿心中暗忖,难怪你徐荣打起黄巾军来丝毫不手软,原来姬文他老人家早就撒手不管了,要知黄巾大贤良师张角所创之“太平道”与“天师道”乃是同宗,渊源颇深,说起来徐荣同那些个黄巾叛军都可以师兄弟相称呢。
自相残杀啊自相残杀……笙儿正暗自腹诽中,却见徐荣突然脸色一变,皱眉道:“吾师妹擅用毒,那箭矢虽只中曹操肩头,恐犹有祸患——”
笙儿闻言,怔怔地看向徐荣,一脸好奇,她实是不解,徐荣原是果断之人,为何会在杀与不杀曹操这个问题上数番犹豫,此刻更是担忧起他的性命来,一副誓要负责到底的态度。
按他如今的立场,敌将自是应杀,可他徐大将军看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死心塌地为董卓卖命的摸样,笙儿脑子转了好几个弯,还是猜不透徐荣究竟是作何打算,于是试探问道:
“小女子亦对药理毒物略通一二,如若将军不放心,我便往酸枣走一遭,瞧瞧那曹操是否无恙?”
“如此甚善!”徐荣见笙儿主动请缨,立即含笑应允,仿佛就等着她说出这句话一般。
笙儿见他答的如此迅速,心中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扬了扬眉毛道:“话说在先,你那师妹非寻常人,如果曹操当真中了什么奇毒,我可不能保证能救回他。”
“这个自然,能救便救,若不能救,由他死了也无妨。”
这!笙儿一噎,看着徐荣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深感无奈,她抬头看看天色道:“未免曹操毒发身亡,我这便速去,若见他无事,明日傍晚即可返回洛阳。”
言毕,笙儿一展身形,准备就此跳下山坡,方才她见锦书纵身飞跃,只觉甚有气势,忍不住想要效仿之,虽然此时山下没有良驹相候,少了点噱头,但她也自信能以极潇洒的姿态落地。
正待她要跃起,却听身旁徐荣轻声喝道:“且等!”
笙儿尴尬地收回手势,郁闷地问他:“还有何事?”
徐荣含笑不答,却突然伸手,向她鬓边发丝缓缓掠去,笙儿眼见那手指要触及自己,忙后退一步,瞪大眼睛看着徐荣。
徐荣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颇为惋惜地说道:“方才你束发的玉钗怕是已摔碎了——”
啊!笙儿这才反应过来,她束发的唯一玉钗已被扔出,方才山风拂过多时,自己现在的摸样恐怕是披头散发,毫无风采可言,一时只觉尴尬无比,忙用双手将头发拢拢整齐,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
如此一折腾她再没了耍帅的兴致,只匆匆向徐荣道别,老老实实沿山道一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