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儿穿过峡谷,一路徒步向东,走了约一个时辰,夜色隐隐中,便看见酸枣城郭在前方高高屹立。城墙上每隔十步便设有火把,映照着墙下来回走动巡查的哨兵身影。
此刻城门紧闭,护城河上吊桥收起,看来曹操已逃回城中,于是下令严防守城,以防徐荣反击。
笙儿目测了一下那城墙高度,约两丈有余,要翻墙而过恐怕有些困难,动作亦是不雅。她略作思忖,决定还是等曹操扔下的残兵回城之时,再跟着一起混进去。
给自己施了隐身咒,笙儿慢悠悠地走到护城河边坐下等候,举目望去,黑幕般的天空中,一弯银白的弦月斜斜地挂在城楼高翘的飞檐之上,檐下金铃在朔风的吹拂下轻微摇晃,铃声隐约悠远,别有一番清冷肃杀之意。
笙儿欣赏着这城外的夜景,一抹笑意缓缓爬上嘴角,以前总听大姐说,巫山之朝云暮雨乃人界至美之景,却是将她误了,岂不知绮丽婉约是美,苍茫萧索亦是美,人界美景无数,各秉风情,何其有至乎!
等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听见人声马蹄混杂,黑压压的兵卒队伍向城门行来,当先一人头冠皮弁,身着玄甲,走到城门前勒住马匹缰绳,冲城墙上高声喝道:
“夏侯惇率部返回,速开城门!”
城上即刻有人探出头来,往下张望了一番,然后冲闸楼喊道:
“是裨将军无误,开城门!”
喊声方落,便有士兵转动机括,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放了下来,城门大开处,可望见里面燃了数排火把,晃动的火光下影影绰绰站有不少人。
是时候了,笙儿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裳,走进夏侯惇身后的士卒队伍中,一路大摇大摆地走进城门。
刚过了门洞,便听见有人高声唤道:“夏侯将军且慢——荀仪有言!”
循声望去,只见一青衫儒士快步走到夏侯惇马前,躬身行了一礼。夏侯惇并不回礼,只略微低头,看着那儒士道:“荀主簿唤吾何事?”
荀仪神色忧虑,也不介意夏侯惇的傲慢态度,只冲他急急招了招手,夏侯惇眼中闪过狐疑之色,稍稍犹豫后方才俯身过去。
笙儿站在夏侯惇身后的队伍中,远远地打量那位自称荀仪的青衫儒士,觉得有些眼熟,却记不清哪里曾见过,她好奇地走近几步,隐约听见两人耳语几句,然后夏侯惇脸色大变,急急打马往城中奔去,荀仪亦是命身后家丁牵出马匹,自己骑了跟上。
看来曹操真的出事了!笙儿略一思索,纵身往前一跃,轻飘飘地落在荀仪身后,与他共乘一骑。她身体轻盈之极,那马匹不吃重,荀仪也丝毫未察觉,只催马跟住夏侯惇,一路疾驰。
拐了几道弯,便来到一处开阔的街面,两人在街北一幢宏伟院落前停住下马,早有仆役在门前等候,各自牵马迎入。
笙儿在门口略略驻足,抬头看向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就着檐下灯笼靡红的光亮,轻声念道:“荀府——”
“荀府?原来不是州府——想必此处是那荀主簿的宅邸,幸好自己是尾随而来,没白白跑错到州府去。”笙儿暗忖一番,抬脚跨入院门。
夏侯惇和荀仪两人步履极快,只冲冲往后苑奔去。笙儿却不着急,她背负着双手,沿着青石铺就的小道一步一步往前踱,目光四下打量。
这处荀氏府邸颇具规模,院中未植树木花草,阁楼屋舍排列错落有致,虽不甚高大,却也别有气势。此刻,院中灯火通明,每隔一丈便有一执刀武卒侍立,可谓戒备森严。
“看来是恐刺客夜袭呢,曹操的性命应暂时无虞。”笙儿见到这架势,脚下愈发悠闲,只把荀府转了个遍才往后苑正堂走去。
那正堂主宅有数十名护卫层层环侍,门窗皆紧闭,透过糊着雪白绢纱的窗格,可瞅见里面有数道人影,或坐或立,其中一人在堂下来回走动,身形高大魁梧,确是夏侯惇无疑。
笙儿将那窗纱轻轻挑破一个小孔,凑近了往里看去,只见正对面软榻之上卧着一人,红袍黒髯,正是曹操。
曹操面朝下俯卧于榻上,上半身的衣袍被褪下少许,露出左肩上箭疮,那箭矢已被取出,一名白须医工跪坐在榻前,正小心为伤口上药,须臾后包扎妥当,便躬起身来去扶曹操,等候在一旁的荀仪见状,忙俯身搭手,同那医工一起让曹操伤口冲上,侧卧于榻上。
笙儿这才瞧见,曹操双目紧闭,面色白中发青,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已中毒昏迷过去。
那医工避开伤口,将锦被覆于曹操身上,然后收拾药箱站起身来,在堂下走来走去的夏侯惇见医工诊毕,忙急急跨步上前询问:
“主公所中之毒可有解?”
医工摇了摇头,答道:“老朽不识此毒,不敢轻易用药,方才只是尽量将毒血挤出,敷以活血生肌的寻常伤药,以助疮口愈合而已。”
闻医工此说,跪坐在榻前的荀仪忙过转身来,追问道:“残毒未尽,可会殃及性命?”
那医工回头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曹操,语中颇带遗憾:“或可,生死但有天命罢。”
夏侯惇闻言大怒,叱道:“庸医!主公性命若有差池,定斩汝头!”
白须医工见夏侯惇手按剑柄,怒目圆睁盯向自己,却无丝毫惧意,只冷笑道:
“世上不治之症,无解之毒多矣!老夫素来不诊将死之人,若不是荀公央求再三,吾勉力施针护住心脉,曹操此刻早已毒发身亡,只待将军归来举哀发丧了!”
“匹夫安敢诅咒吾主!!”
夏侯惇怒叱一声,唰地拔出宝剑,向那医工挥去,荀仪忙冲过来死死抱住,劝道:“将军息怒!冉公乃当世名医,尽力施救方保住主公性命,如今主公命悬一线,尚需依仗医士,将军若杀冉公,岂不等于断主公之命乎?”
酸枣城小,良医难寻,夏侯惇亦明白杀此医工,曹操更是性命无望,只得将怒火生生压下,收剑回鞘,甩袖离去。
荀仪见送走杀神,方才转身冲那医工躬身一揖,“夏侯将军忧心主公,难免脾气暴躁些,让冉公受惊了,仪代为乞罪!”
冉公挥挥手,叹道:“无妨,也是老夫技艺未精,竟不能辨识此毒,遑论解之,实有负文焕之托,吾心愧甚!”
笙儿伏在窗外等候,见那冉公同荀仪少叙片刻后便出了房门,一路走向荀府偏院的客舍,看来这位医工是荀府的宾客,难怪荀仪待其甚为恭敬。
小半个时辰过去,仍不见荀仪出来,笙儿不耐烦地再往屋内看去,却见荀仪在曹操塌下置了一方软垫,自己箕坐于上,斜倚在榻前,时不时回身探一探曹操鼻息,看样子不守到曹操醒来是不会离开了。
笙儿心中暗骂一句,此人这般寸步不离,可叫她如何进去施救,若自己突然现身给曹操灌药,只怕会被当作刺客抓起来。
方才见曹操呼吸平稳,性命应暂时无虑,倒也不急于一时,笙儿见夜色已深,只得起身离开,出了荀府在酸枣城中随意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明日再作计议。
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早,笙儿走到荀府前,往里遥遥看去,只见护卫重重,仍旧戒备森严,不由叹息一声,只得如昨日一般隐了身形,再行走入府门。
她生性懒散,虽身负仙术,却是不到不得已时便不使用,这一连两日施隐身之术,耗去她不少法力,只教她心中暗暗心疼。
一路穿行到主宅前,笙儿从虚掩的门缝往里张望,却见不仅荀仪仍在,还多了好几个卫兵装束的人,一同守在曹操榻前。
眼见等候不是办法,笙儿无奈地摇摇头,思索片刻,抬脚往医士冉公下榻的客舍走去。
这处偏院看似专为带家眷的宾客所备,有独立的门户矮墙同主人的后苑隔开,院内三间客舍合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中央甚至还有一口水井。
此刻冉公不知去了何处,院中只有一位身着葛衣的青年,正蹲在水井边,清洗晾晒一些药草。
笙儿除去隐身,不动声色地走到那人近前,问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笙儿突然出声,唬得那人身子一僵,手中的药草掉到了地上,他皱了皱眉,小心拾起药草,方才起身看向笙儿,脸上虽有惊疑之色,却大方行了一礼,答道:
“不敢当‘先生’之名,在下华佗,不知姑娘何事来访?”
笙儿看了看他手中的药材,眨眨眼道:“小女子特来向冉公求医。”
华佗略略打量笙儿一番,笑道:“姑娘脚步轻盈,气色如常,并无病症,何需问医?”
原来是个行家,笙儿见瞒他不过,也不再唬弄,正色道:“小女子找冉公确有要事,不知华先生同冉公——?”
“在下随冉公研习医术。”
“原来是冉公的弟子,那同你说也是一样!”
笙儿从腰囊中摸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倒出一粒青豆大小的药丸递给华佗,说道:“此药可解曹操所中之毒,小女子得知冉公正在为此事忧心,特地前来送药。”
华佗惊异地看着笙儿掌心的药丸,小心取过,放在鼻下嗅了嗅,眉头渐渐皱起。笙儿暗自好笑,任他医术盖世,自己这仙家灵药的炼制成份,恐怕也是分辨不出来的。
片刻后,华佗放下药丸,脸上懊恼之色隐约可见,连语调都低了几分:“在下观此药不凡,却不知是依何方所制?若是不对曹公之症,反生毒害可如何是好?”
他这是担心自己给曹操毒上加毒啊!笙儿嘿嘿一笑,说道:“此药之方乃小女子家传秘方,专解奇毒——先生若是不放心,可先自服半粒,若无恙再给曹操服食,半粒亦足解之。”
华佗见笙儿猜出他顾虑,郝然道:“曹公若亡,恐其部下迁怒冉公,故尔在下不得不谨慎——待冉公回来,自会将此药献于曹公。”
华佗将药丸用巾帕包好,小心放入袖中,抬头见笙儿仍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似无离去之意,怔忪片刻后方想起一事,问道:“姑娘赠药,可是有所取?”
聪明!笙儿暗自夸他一句,故作玄虚道:“我这药丸需配齐七十二种珍稀药材,炼制三年方成,极为不易,自是不能白白送与曹操,这一丸药售价五百金,五百金换曹操一命,可不算贵?”
听到笙儿的要价,华佗只觉袖中的药丸突然重了几分,苦笑道:“若能救命,自是不贵——在下会将姑娘之意转告冉公,若曹公醒来,想必不会吝惜这区区五百金。”
笙儿点点头,认真道:“嗯,小女子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候,这五百金先暂且寄存于曹操处,日后自会来取。”
笙儿言毕,忍住笑意,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出偏院,华佗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离去,他虽知这药丸若有差池,自己与冉公性命难保,却实不再好意思强留笙儿等到曹操痊愈,毕竟——人家主动“留下”五百金做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