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笙儿早早地便起床了,她是被隔壁房间的声响吵醒的。
隔壁是她那个挂名“侍婢”锦书的屋子,此刻屋子的门大开着,屋子里的柜子门、箱子盖也大开着,里面的物件被翻得一团糟,有些还掉落在地上,零零散散的甚是杂乱。
笙儿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锦书一脸愁容地倒腾她那些家当,左右是一些女孩子家的物事,只见她一会儿拿起这个,叹一口气放下,一会儿又拿起那个,瞅瞅又放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笙儿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干咳一声,“我想问——你这是要搬家么?”
锦书一声惊叫,转头瞅见笙儿,忙伸手抚抚胸口,抱怨道:“你吓死我了,走路都不出声的么!”
这小丫头,装了不过几天,便连称呼都省了。笙儿暗诽一句,往门上一倚,皱了皱眉毛:“真看不出你胆子这么小!怎么大早上的收拾东西,我可没说要赶你走啊”
笙儿随口打趣,原以为锦书会反唇相讥,谁知她不仅没在意,言语之中还颇有得意之色:“你不是消息很灵通么,怎么不知道迁都长安的事?”
迁都长安?
笙儿近日多支了符鸟去打探军情,内廷倒没有顾及,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在心里鄙视了董卓一万遍,这般不战而逃,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不是明摆着告诉敌军,我很差,我害怕,别犹豫了,赶快来打么!
“唉……洛阳被弃,要遭灭顶之灾矣!”
果然,这边董卓正忙着在临行前打劫洛阳富商,那边盟军便迫不及待赶来打劫董卓了。刚过了午后,笙儿便探得消息,诸侯盟军中驻扎在酸枣的五千军正往洛阳奔来……
徐荣的军报居然来得不比符鸟飞得慢,笙儿正欲去提点一声,却被告知将军已经点了帐下兵马前去迎敌了。笙儿略一吃惊,往回走了两步又折转回来,问那府中的守卫:“可知酸枣盟军的将领是何人?”
守卫答曰:“曹操。”
笙儿闻言,楞了一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马厩,牵了马匹,也不等走出大门,直接翻身上去,骑马驰过前院。徐府中的家仆们正在院中熙熙攘攘打点随迁事宜,却见后苑的夫人骑着马一阵风似地飞奔出来,个个都惊得合不拢嘴,眼睁睁地看着那马儿一声长嘶,四蹄腾空跃出将军府大门。
笙儿出了洛阳,一路驱驰,往酸枣方向奔去。她心中甚是愉悦,那五百金可算有指望了!想来曹操这人,敢于只身刺董,颇有侠义之心,可当英雄之名,可此等人竟也会装模作样,诓人马匹,这是不是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呢。笙儿越想越觉得对味,扬鞭催马,呼喝一声:“曹操,债主来也!”
又奔出数里,忽闻身后得多出一阵马蹄声,笙儿转身看去,只见一红衣女子骑着一匹枣红马正急急追来,却不是锦书是谁。
锦书身下的枣红马毛色光亮,四蹄如盆,显然是一匹上好的良驹,非笙儿随手牵的小黄马所能比拟,是以锦书后来居上,不多时,两人已是并驾齐驱。
笙儿满眼羡慕地看了一眼锦书的宝马,心中估摸甩掉这小眼线的几率约等于零,于是干脆不再作他想,只笑着问她:“你不是要去长安吗?跟着我往东跑作甚?”
锦书转头瞪了笙儿一眼,颇有怒气:“谁愿意跟着你,要不是师父吩咐,我管你往东往西!”
笙儿心中一紧,忙问她:“你师父是谁呀?”
“我师父是——”锦书正要脱口而出,突然生生打住,警觉地看了看笙儿,闭口不再言语。
笙儿当然不肯死心,接连问道:“你师父要你跟着我做什么?他很厉害么?……难道你师父是徐将军?不对,他怎么会收你一个小丫头做徒弟……再说,他也不怎么厉害啊!”
锦书狠狠地瞪着笙儿,小脸涨得红红的,显然是憋得难受,却无论笙儿说什么都不肯再透露她师父半字。
笙儿对她的怒意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你还真听你师父的话呢,他叫你做我的婢女,你便主动给我打扫院子,他叫你跟着我,你便巴巴地追了过来……”
笙儿一边说一边琢磨,片刻后惊道:“你师父为何这般关心我呢,难道说——他老人家喜欢我?哎呀,可小女子我年方二八,正值青春年华,怎么也不会喜欢一个老头子的啊,恐怕要辜负他一片心意了……”
“你少自作多情了!!”
锦书果然再也忍不住,暴喝一声,狠狠拍了拍马臀,越过笙儿向前飞奔而去,一眨眼便远去数丈。
笙儿见状,哧地一笑,高声唤道:“喂,别跑那么快啊,会把我跟丢的!”
“我在酸枣等着你!”锦书甩下一句话便再也不理会笙儿,只顾赶着马儿狂奔,一会儿便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笙儿看着那小红点消失在视线中,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看来,那高人并不是对自己没兴趣啊……也不知道方才自己那番话会不会传到他耳中……想到此处,笙儿嘴角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一个人赶路还真是无趣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笙儿看着前方荒无人烟的野道,有些后悔方才将锦书气得跑掉。
那马儿跑了大半日,此刻已没了气力,只怏怏地往前一步一步地磨蹭,笙儿见天色已暗,今日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酸枣,索性停了下来,将马栓到路边的一棵刺槐树上,让它啃啃地上的干草歇息歇息,然后在光秃秃的树丫上放了一只盯梢的符鸟,自己则在一旁席地坐下,闭了五识进入修行之界。
不到一刻工夫,笙儿便感觉身边的枯树、干草、野道等诸般景致一一消退,只余白茫茫一片,然后,那间歇的风声、虫鸣、马嘶也渐渐低去,周遭静谧之极,恍惚间,仿若回到盘古开天之前的混沌之境……
待笙儿睁眼之时,已是天光大亮,她站起身略微伸伸手臂腿脚,只觉神清气爽,目光所致,一里外草虫振翅的微小动静亦清晰可辨——想不到短短一宿,自己的修为便能有如此进展,笙儿心中暗暗惊奇,她虽知比及城中浊气汇聚之所,在此郊野修炼可多承接天地灵气,可从前在巫山落雁谷中,数月的心无旁骛也不抵今日的一宿之功,难到这普通荒野之地竟有什么异秉不成。笙儿心中虽疑,却因惦念酸枣战事,暂时压下探查之心,只将马儿解了,继续往东行去。
又走了半日,到了晌午时分,终于见到前方旌旗隐隐,黑甲长矛的骑兵步卒正从对面行来,待近了些便可瞧见旌旗上的徐字名号,笙儿暗叫不妙,这回来得更晚,人家都打完仗,收兵回家了!
徐荣见笙儿前来,既不惊疑,也未加斥责,只平平说道:“曹操败退,此地已无事,且随军返回。”
笙儿闻言一惊,不解到:“败退?!曹操不过五千家兵,又无后援,将军何不乘胜追之?”
徐荣摇头,有些心不在焉:“穷寇莫追,曹操敢孤军进据成皋,又匆匆败走,恐为诱敌之计。”
“你不追我追!”笙儿担心曹操走远,不再多言,径自拍马向前,绕过队伍,继续往东北汴水方向奔去。
徐荣见笙儿只身离去,眉目间犹豫之色愈加明显,他思忖片刻后,转头向身侧副将吩咐:“点五百轻骑随我去追击曹操,余者将军先自行领返洛阳。”
笙儿前行了数里忽而停下,只见眼前一片山岗上鲜血遍地,尸陈无数,有几处黑烟腾起,血腥并焦臭味扑面而来,显然是方才交战之处。
马蹄踩着尸首间的空隙慢慢穿行,笙儿四下看去,只见曹兵丢弃的兵器盔甲已被收走,只有徐荣留下的数十个西凉兵卒在战场上处理尸体,那些战死之人无论曹军或徐军皆被堆放在一起,就着枯枝焚烧,皮毛骨肉化作尘土亦混作一处。
徐荣看着山岗上蓝衣紫裳的身影,眉心微皱,他平日见惯了战场惨烈,从来视之如常,心神不为所动,然而此刻见那女子勒马驻足于血污脏腥之地,只觉胸中一阵烦闷,却无以言表。
笙儿见徐荣率骑兵而来,心中明了,勾勾嘴角冲他一笑,却笑得僵硬之极。徐荣叹息一声,打马上前道:“欲追且速,曹军携伤者返逃,见无追兵,必松懈迟缓,我等轻骑绕隐蔽小道追之,或能有所得。”
“有所得?”
笙儿偏头看看徐荣,眨了眨眼睛,“若当真追上曹操,将军可会杀之?”
徐荣哂道:“方才不是你坚持要追?不杀,追之为何?”
“为何——?”
笙儿重复一句,回头看着远处似被染红的汴水,良久方才认真答道:“曹操欠我五百金,我追他只为讨回钱财。”
徐荣闻言,皱了皱眉,正待询问,却见笙儿一声吆喝,趋马向前奔去。徐荣见她不欲多言,只得摇摇头令身后骑兵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