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安无事地过了数日,这府中不仅徐荣再没有现身,连笙儿那个名义上的婢女锦书也常常见不到踪影。
玩忽职守啊玩忽职守,这样没有耐心的小丫头怎么能派来监视神仙……笙儿一早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小院,不由摇了摇头,大大方方地从腰间摸出符鸟放飞……
是日午后,笙儿正在榻上小憩,忽闻得咚咚咚的敲门声,接着便是锦书喜鹊一般喳喳的嗓音:“夫人,夫人在屋里吗?将军叫你过去一趟!”
这丫头,比磬儿还没大没小,笙儿嘀咕了一句,披好衣衫,起身开门,不耐烦道:“我当然在屋里,你见过里面上闩的屋子没人的吗?”
锦书见笙儿睡眼惺忪,知是扰了人家清梦,不好意思道:“婢子不知道夫人正在午睡……那个……将军请夫人去书房侍候。”
笙儿揉了揉眼睛,问道:“书房?我没听错吧,你家主人不是将军么,又不是夫子,怎么……将军府还有书房?”
锦书白了笙儿一眼,恨恨地说:“我家将军是儒将!不是目不识丁的莽夫!”
果然,将军府不但有书房,而且这书房的藏书恐怕连一般夫子家都比不上,笙儿看着檀木架上满满当当的竹简和几案后手握刀笔的徐荣,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难怪锦书那丫头满肚子的火气,自己还真是小看她家将军了。
徐荣听见脚步声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边上有塌,自己坐下吧。”
笙儿依言在左侧锦塌上跪坐,锦书走到书架后,动作娴熟地沏了一盏香茶,置在笙儿身前的几案上便退了出去。一时间书房中安静无比,只剩下徐荣手中刀笔划过竹片的沙沙声。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徐荣终于放下笔,将竹简一合,推到一边,抬头对笙儿说道:“渤海太守袁绍自封车骑将军,率关东各路诸侯叛变,据今晨探报,数十万叛军已成集结之势,与我守军僵持于乌巢、河内一线……”
“乌巢?不对,是荥阳吧?——”
笙儿甫一出声,便后悔了,只见徐荣盯着自己,鹰目中光芒闪动,语调别有深意:“姑娘足不出户,便对百里外的军情了如指掌,荣自愧弗如——”
奸诈小人!故意说错来套本姑娘的话!笙儿暗自腹诽,然而此刻已无法挽回,于是眼珠一转,轻挑挑地反问:“将军何故向小女子一个妇道人家言及如此军政大事?”
徐荣哂笑一声,完全无视笙儿的疑问,缓缓道:“那么——依你的妇人之见,本将军是否应该率军,前往荥阳平叛?”
他这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笙儿惊了,却见徐荣直直地看着自己,显然是在很有耐心地等她答复。
思绪飞转,笙儿始终猜不出徐荣为何突然唤自己前来“商议”如此举兵大事。她定了定心神,片刻后,自榻上端坐起来,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徐荣小心问道:
“如果我说——将军非但不要前去平叛,反而同叛军里应外合将董卓打个措手不及——那么,将军是否会听从小女子的妇人之见呢?”
徐荣闻言一怔,思忖少顷,后抚掌一笑,朗声道:“果然是妇人之见!”
自书房出来,笙儿心中仍是不悦,想不明白徐荣这是唱得哪一出,倒像是刻意奚落自己。唯一确定的是,这位徐将军同那董相国也是一对貌合神离的主儿,倒真有可能采纳这自己这番通敌卖主的建议。
笙儿离去后不久,书房中便闪过一道金色光芒,光芒散去后现出一道修长的人影,那人着一袭敞袖白袍,长发未束,自瘦削的肩上披散而下,竟也是雪白的。
徐荣看见来人,也不惊惶,自榻上站起,走到几案前对白衣人一拜,恭敬道:“师尊,依荣之见,这位仙家女子虽然来历不明,却并无恶意,其心思懵懂,修为尚浅,实可造之才,不如——”
白衣人叹息一声,转过身来,一副金色的面具遮去了脸容,面具后浅灰色的瞳孔虽然光芒流转,却隐隐透出一股衰亡之气。
白衣人看了徐荣半晌,复又叹息一声,“唉……你虽聪慧,却终是凡胎,又命中带劫,锦书虽有仙根,却机敏有余,谨慎不足……罢了……此时天道有变,为师难以顾及其他……至于这女子……先由得她在世间历练一番吧……”
自那日在书房“共议”大事之后,笙儿便时不时被徐荣唤去“探讨”军情时政,徐荣虽对笙儿的建议不置可否,却也始终耐心听取她的“妇人之言”,有见解独到之处,更是虚心询问。
笙儿见徐荣卸去将军架子,并无因她是女子便有轻视之意,于是除了自身“隐私”,与他言无不尽,多数时候,两人对天下时局的看法竟是颇为一致。
两人原以为诸侯盟军不日就要进攻洛阳,谁知十万大军竟然一屯就是一个月,据符鸟探报,似乎是内部起了分歧,战与不战尚不可知。而此时朝中董卓亦是举棋未定,双方就此僵着起来。
是日徐荣下朝回府,着下人请笙儿去书房。笙儿同往日一般大咧咧地推门进去,笑嘻嘻道:“怎么,董卓还在忍着不发兵么?”话音刚落,却发现书房中除了徐荣,还另有一人。
曲胤跪坐在徐荣右首的榻上,见到笙儿毫无淑仪的行止,虽早知其秉性,却也忍不住侧目避开,呆了一瞬方才急急起身行礼:“曲胤见过夫人——”
笙儿冲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兄长勿须见外,不知兄长来将军府有何要事?”
“这——”曲胤不答她问话,却转头看向徐荣。
笙儿见他一脸犹豫,欲言又止,忙摆摆手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兄长若有不便,当我没问便是。”言毕在左侧榻上径自坐下,向徐荣道:“那么,将军唤我来是为何事呢?”
“今日请夫人前来相商的,却是同曲公子游说本将军的乃同一件事。”徐荣所言虽是答笙儿之问,目光却看向曲胤。
曲胤略微皱了皱眉头,随即淡淡一笑,“既是如此,那胤也就直言了,司徒大人已接到盟军密信,只要将军大义配合,国贼可除,大事可成。”
果然是同一件事!笙儿看了看曲胤,又看了看徐荣,只见一个神色凛然,却难掩眼中期盼,一个面带笑容,却难辨胸中真意。
有趣,简直有趣极了,笙儿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之情,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对着曲胤缓缓说道:
“兄长就这么肯定,只要将军配合,就一定能拿下董卓?据小妹所知,司徒王大人手中并无兵权,目今将军麾下骑兵步兵总计不足一万,董卓的重兵实则掌控在李傕,郭汜,华雄,高顺等诸将手中,而袁绍所率的关东盟军,虽说数目可观,却各怀心思,貌合神离,能否应司徒大人的安排,及时合围洛阳尚不可确定,如若单单将军在城中孤身起事,岂不是自寻死路?退一步说,即便有盟军于城外呼应,两军实力实则相当,攻难守易,那盟军也不定能顺利拿下洛阳——”
笙儿言毕,转头冲徐荣使个眼色,徐荣微一颔首,接道:“不错,诸侯盟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虚实难辨,荣观此战,胜算不过五五之分,此外,荣手中的一万兵马皆是董卓的凉州旧部,若董卓不死,一旦生乱,以荣之力,恐难以控制。”
曲胤见徐荣不为所动,面色略沉,缓缓道:“董贼倒行逆施,已违天意,将军岂不闻市井盛传之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董贼无道,天将诛之,不日必死……”
徐荣听曲胤提起童谣谶言,眉心微皱,沉吟片刻后摇头道:“街市无根之语,岂能当真,若无十足胜算,荣不欲起兵。”
曲胤言辞已尽,他非愚笨之人,亦明白袁绍一干乌合之众无力指望,这才向王允进言借徐荣之势,而如今权衡之下,自知说徐荣无望,只得将心一横,一撩衣摆,自榻上站起,仰首慨然长叹: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将军枉为天子之臣,不思报国,竟贪生畏死,甘为国贼卖命乎?!”
曲胤本谦谦君子,此刻竟口出如此激愤之言,笙儿大吃一惊,转头看向首座,只见徐荣脸色一变,拍案喝道:
“口舌之徒,不足以谋!回去告诉王允,为将者尚知身先士卒,他既有忠君报国之心,何不自谋之!假他人性命,成自家功名,此等卑劣行止,一次足矣!”
言毕,徐荣再不看曲胤一眼,径自拂袖离去。
笙儿看着徐荣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心下稍安,这徐将军还算有涵养,没有当场将曲胤逐出。曲胤身为司徒门客,此番来说自是代王允而来,若真将他赶出去,则相当于将司徒大人扫地出门,日后朝堂之上,恐难再有回旋余地。
徐荣离去良久,曲胤仍站在原地,目光涣散,神色怅然。笙儿心中不忍,上前开解:“曲公子不必太过介怀,徐将军绝非助纣为虐之人,方才所言,不过是对公子激将之计不满耳,公子回去可转告司徒大人,大人的提议将军即便不从,也断不会泄密。”
曲胤叹息一声,摇摇头道:“我亦知徐将军同董贼早已离心,只是不解他为何还为其效力……罢了,此次诸侯会盟虽不失为良机,但并无十足把握,令徐将军行此险棋,确是强人所难了……”
曲胤说道此处,止不住回想起数月前笙儿行刺董卓的旧事,一时间心绪纷杂……自己这诸般算计,难道真如徐荣所说,是“假他人性命,成自家功名”的伪忠之举么……只是,自己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左右无驱驰之兵,即便是赌上自家性命,也撼动不得董贼分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