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已西斜,笙儿换了轮岗兵士,回到自己帐内休息。营中的普通军士皆是数人一帐,徐荣还算上心,念笙儿是女子,便给她拨了单独一间营帐。
笙儿以手为枕,斜躺在草塌上,脑子里仍有些混沌,不时闪过方才挨军杖的小兵惨叫哀号的情形。她虽有五感,却无血肉之躯,自然也没有凡人的欲求,终不能理解凡人为何会因一块肉食而互相争斗。
以前大姐琴儿曾对她说,“万物皆有序,无关乎善恶,亦无对错。譬如草木,既有参天之乔木,亦有附生之女萝;譬如鸟兽,既有食草之羚羊,亦有食羊之虎狼;譬如世人,既有富贵之诸侯,亦有鄙贱之奴隶……诸如此类者,非命运之不公,实天地造化使然……笙儿你在曲家耳濡目染甚久,难免为人情世故所污,以后行走人间,万般情景入目,需时时提醒自己,贪嗔痴怨乃凡人之情,非仙家应有,切莫生出伤春悲秋之痴念,徒添自身烦恼……”
只是,如今既已化身为人,七情六欲皆在眼前,不似往日隐遁山中,对人间疾苦不闻不见,长此以往,要如何才能独善其身呢……
笙儿正思量间,忽见一只长矛挑开帐门,随后便是张迁蜡黄的小脸,张迁一脸笑意,钻进笙儿的军帐,在塌边叉腿坐下,说道:“将军把营中军士调去伏击黄巾了,单令我俩留着看守营寨……这可是个好差事,不用上阵拼命……你不知道,我从小有晕血的毛病,不过还好只晕自己的血,看别人受伤送命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什么?你说徐将军已经领兵出寨了?”笙儿不等张迁说完,腾地站了起来,这才想起方才帐外似乎有兵马脚步声响过,自己一时走神竟然没有在意。
笙儿走出帐外,只见整个营寨空荡荡的,兵卒马匹军械皆没了踪影。这个时辰算算黄巾军应正好渡过汾水,看来徐荣早已得过探报,于是趁机前去埋伏以便一网打尽。
自己还真是多事了啊,笙儿叹息一声,从腰囊中摸出一只草叶符鸟,双手捧起迎风放飞。张迁从营帐内跟出来,正巧看见符鸟扇动翅膀,从笙儿手心腾起,不由惊叫一声:“这是何物?!”
“麻雀。”
笙儿懒得同他解释,径自转回帐后牵出上午骑过的小黄马,翻身上马循着符鸟的方向往营外跑去。
“喂……将军叫我们看守营寨啊,你怎的又擅离职守?!”张迁眼见笙儿骑马离开,忙一阵追赶,怎奈双腿不及四蹄,越追越远,只得作罢。
笙儿挥鞭赶马,追着符鸟一路疾驰,跑了不过五里,前方便隐隐传来厮杀喊声,兵戈相交声,远远地望见徐荣带领的西凉军同黄巾军正混战一处。黄巾军人数虽众,阵型却散乱不堪,任不谙兵法之人也能一眼瞧出,此刻身披黑甲的西凉军士已然占了上风。
笙儿皱了皱眉头,看来自己来得还是有些晚了,没能瞅见徐荣率伏军冲出的那一刻,想必是颇有气势的。
那符鸟在混乱的战场上盘旋了两圈,稍一停滞便往东侧树林中飞去,笙儿忙催马穿过战场追上。
汾水东侧正是下风口,吹带着战场上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笙儿捂了捂口鼻,终是掩不住,于是挥手给自己和马儿加了个仙术屏障,隔去这令人作呕的气味,亦免得被近身的兵士误伤。
却说徐荣令部将牛辅率五千军士冲进黄巾大寨,虚晃一番便掉头反转,将黄巾军诱至林中自己军队的埋伏处。
黄巾将领郭太身经百战,颇有经验,眼见林中雀鸟不起,即刻便察觉有异,下令停止追击。怎奈黄巾军士尽是刚放下锄头的农夫,未曾经得多少训练,此番被扰营在先,又匆忙出击,早已没了阵型,纵使将令已下,竟是止不住,一时后军推前军,更是一片混乱,郭太无奈,只得心存侥幸,硬着头皮继续追,直到徐荣大军现身,方后悔不迭。
此刻徐荣正同郭太战作一处,手中掩月长刀虎虎生风,已将郭太逼得节节败退,忽闻得身后一声轻笑,转头只见笙儿拍马正向自己奔来,马上的女子虽身着甲胄,却姿态轻盈,娇俏的小脸上满是笑意,仿佛那马蹄所踏的是阳春三月的草堤,而不是眼前这血腥杀戮之场。
笙儿见徐荣转身望向自己,身后的郭太正伺机偷袭,不由惊叫一声:“哎哟,小心——”
徐荣神色一凛,也不回头,长刀背手一挥,只见一道血箭冲起,郭太的头颅已滚落马下。
笙儿眼睁睁地看着郭太的无头尸身慢慢歪下去,颈中鲜血兀自流淌不已,任她世外无情之人,于三步之内见此惨状,也不由脸色突变。
徐荣用刀尖挑起郭太的头颅,随手扯掉自己的披风,将头颅草草一裹后系在腰间。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抬头看了一眼笙儿发白的小脸,冷笑道:“怕了?害怕就不要来战场!”
笙儿一愣,随即道:“害怕?难道这感觉便是害怕么?”
徐荣见她神色滞然,答非所问,心中虽疑,眼下却也无暇仔细分辨,只喝道:“既然来了,便随我身侧,待了结此处,再行回营计较你不听军令擅离职守之事!”言毕便不再理会笙儿,转身赶往帅旗处集结兵马。
此刻黄巾将领已死,残余叛军群龙无首,除战死和重伤的,皆四散逃走,徐荣也不追击逃兵,只令军士清点战场,准备回营休整,即日返洛阳请功。
擅离军营之事,徐荣竟似有意放水,只罚了笙儿一月军饷,并未多加计较。笙儿当日看过军法,知晓这擅离职守的罪名当杖责,眼下见徐荣有意包庇自己,心中好感又添了一分。
在河东营寨休整一日,徐荣便率胜利之师一路浩浩荡荡地返回洛阳。笙儿原以为自己的军旅生涯才刚刚开始,谁知刚入洛阳城便有徐府的家仆寻来。笙儿随张迁一队,此时军甲未卸,尚是一副亲兵小儿摸样,来人却毫不避讳,直直走到她近前一拜:“夫人一路辛苦了,将军遣小人接夫人回府。”
不等笙儿作答,旁边的张迁已跳将起来,惊道:“你……你是将军夫人?!你……你是女人?!”
笙儿长长叹了口气,侧身向张迁作了一揖,“这些日承蒙贤弟关照,小女子在此谢过,后会有期了。”
张迁愣愣地瞅着笙儿随那家仆走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是一桩奇闻,难不成徐将军同她夫人闹别扭了不成……”
回到将军府已是傍晚时分,笙儿穿过前庭,刚走进徐荣分给自己的小院,便发现有了些不同之处,院中的紫藤架下原本有尺来高的杂草,此时已被拔除干净,露出褐色的泥土,那泥土也被仔细压实,看起来甚是平整,再看厢房的台阶下正蹲着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拿着小铲一下一下地铲去阶前的杂草。
那小姑娘瞅见笙儿,忙扔掉小铲,沾了泥土的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急急奔过来欠身行了一礼:“婢子锦书见过夫人。”
“锦书?这名字倒挺雅致……”笙儿打量了一下这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杏眼桃腮,摸样甚是伶俐,一身绛红色麻布衣衫,倒有几分像自家妹子磬儿,于是笑眯眯问她:“小丫头,我不记得曾见过你啊,你怎的一开口便叫我夫人?”
“将军曾吩咐过,这院子不许外人擅入,夫人衣着不凡,走进来却无人拦阻,自然是此间主人了。”
衣着不凡?笙儿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未及换下的军甲,再看看锦书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只觉得甚是有趣,又问道:“那你怎的在这里,是徐将军特意吩咐你来除草么?”
锦书眨巴眨巴眼睛,笑道:“夫人真会说笑,将军日理万机,区区杂草怎能入眼,婢子是将军遣来侍奉夫人的,见这院子有些荒芜了,于是自作主张修整修整,也好让夫人住得舒适些。”
笙儿在曲园浸染多年,曲家的下人回话皆是低着头,千般小心万般慎重,还从未见过敢对主子嬉笑的奴婢,眼前这小丫头算是头一个,愈发觉得有趣之极,于是继续逼问:“将军特意遣你来?这么说,你是将军身边得力的人喽?”
锦书随口便答:“婢子是愚笨之人,只是在前院做一些粗活儿罢了,平日里得见将军一面都难,哪有福分在身边侍奉……恕婢子直言,将军对夫人是极上心的,见夫人院中无人使唤,婢子手脚也还算利落,于是特意叫婢子前来侍奉夫人。”“原来拨给我的是他瞧不上的愚笨之人,将军还真是上心呢……”
笙儿看似随意地抱怨一句,目光却盯向锦书交叉放在前襟的小手,那是双很美的手,十指尖尖,纤秾合度,虽然沾了泥土,仍掩不住白嫩的肤质,这显然不是一双做粗活儿的手。
笙儿也不点破,只对她亲切一笑:“既然是将军特意遣来,我也不好再送回去……只是我向来习惯独处,若有人伴着便会整夜难以安寝……好在这院中有数间厢房,我自住面南的那一间,余下的你看看哪间喜欢,便自个儿收拾了住进去吧……”
锦书听闻笙儿让她留下,方露出喜色,又闻笙儿不愿与她同处一室,不由微微着恼,只是她一个下人的身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应了,将先前已放置在笙儿房间内自己的衣物零碎再重新收拾,搬到侧边的厢房。
笙儿将锦书送来的晚膳处理了,换了衣衫便直直地倒在铺满云锦的床榻上,心中思忖,“这锦书,竟是个修仙之人,还习得敛气之术,让自己差点看走了眼……徐荣一介凡人,竟能驱使她来监视自己,还真是……不一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