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刚落,便听见墙外脚步声响起,只见徐荣身着常服,施施然走进院中,神色表情平静如许,丝毫看不出听墙角被查觉的窘迫。
他看向笙儿,鹰目微敛,也不解释窃听之事,开口便问:“你是何人?”
笙儿佯作惊讶,回道:“将军何故有此问?我乃曲胤之妹曲笙,将军若非早已认出小女子,何以前日殿上相助,今日又允家兄来府中相见?”
徐荣闻言,脸色一沉,不耐烦道:“无需再瞒,我已知你非曲胤之妹,说吧,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受王允指示,行刺董卓?”
问得还真是直白,笙儿苦笑一声,只得继续掰下去:“董卓暴虐滥杀,倒行逆施,非但洛阳百姓恨不能诛之后快,朝野上下亦对其早有怨恨。小女子虽草莽之人,既会得一招半式,也思报国,怎奈功亏一篑,辜负王司徒悉心安排之良计!”
笙儿刚说完这番话,便听见一声嗤笑,徐荣眼中精光一闪,盯着她缓缓道:“如此轻易便坦言刺杀之事,姑娘就不惧我告知董相么?”
笙儿眼珠一转,也学他方才嗤笑一声,笑嘻嘻反问:“将军既欲告发,又何以救小女子于水火呢?”
徐荣身为将军,他的问话,还从未有人敢以言相欺,此时被笙儿数番嬉笑反诘,眼中已隐有怒火。笙儿见他神色不对,立刻暗中作好迎敌的思想准备,谁知片刻之后,不见刀枪,却闻得一声叹息。
徐荣这声叹息颇为无奈,他看着笙儿,既不动怒,也不搭理她的反诘,只摇头道:“言多避实就虚,逞口舌之利耳……当日殿上,姑娘以桂枝为刃,使众人无疑,甚是高妙,只是,我既识得姑娘刺董之意,姑娘就不疑是何人阻拦么?”
这!笙儿这才着实惊讶了一把,暗暗检讨自己思虑不周,只是,对方明明是个肉眼凡胎之人,怎会看出那桂枝并非因力道疏忽失手,而是被他人所阻?笙儿心绪飞转,却始终想不出是哪里出了差错,权衡之下,还是决定进一步试探,于是正色道:“小女子心中也甚是疑惑,将军可知是何方高人?”
谁知徐荣既不说知,也不说不知,只久久地盯着她,似要看出端倪来,直到笙儿被盯得浑身发麻,他才缓缓开口:“刺杀之事,以后不可再行,姑娘身怀绝技,既然有心报国,不如跟着本将军出征黄巾吧。”
他——他竟要自己随军出征?!直到徐荣离去多时,笙儿仍然有些头脑发懵,她心中虽疑惑重重,却始终不甘心透露身份,直接以仙神之事询问一介凡人。只是,徐荣今日之言,似与那神仙高人有所关联,笙儿忍不住好奇心起,决定暂时留在这位徐将军身边,反正来日方长,就不信揪不出那幕后高人。
三日之后,徐荣率五千骑兵,一万步兵浩浩荡荡行往河东郡。河东为洛阳西北喉舌之地,失之则洛阳岌岌可危,此番出征乃是因黄巾攻略河东,驻军将领牛辅屡战屡败,董卓只得令徐荣领兵前往援助牛辅,以保洛阳。
笙儿换了士卒军甲,长发高高束起,手执长矛,端端正正立在军帐外,俨然一副徐荣亲兵摸样。站在她对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新兵,身材矮小瘦弱,脸色蜡黄,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还颇有神采。笙儿原想同他说说话解闷,谁知这小兵年纪虽小,却谨慎守纪,笙儿连问他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兄弟姊妹几个,他只答了名叫张迁便死活不再言语。
这守门的差事甚是无聊,笙儿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看看地,终于还是忍不住跟眼前的别扭小兵搭讪:“喂,咱站了有两个时辰了吧,你累不累?”
“……”
“徐将军在里面也有两个时辰没出来了,怎的只见有人进去送茶水,却不见他离帐出恭?”
张迁嘴角抽了抽,白了她一眼,还是一言不发。
“唉,人有三急,他不急我急,我现在去方便方便,若是将军叫人,你辛苦点先应着啊!”
笙儿说完便把长矛往帐边一靠,自己伸了伸胳膊,准备开溜。张迁见她抬脚便走,这才急忙低声说道:“你……你可要快去快回!”
终于肯开口了啊,笙儿回头冲他嘿嘿一笑,随意应了一声便转到帐后,往茅厕走去。
行军途中一切简陋,这茅厕不过是挖了个坑,四面用帷帐稍微遮挡了一下,帷帐上还撕破了好几个洞。笙儿看着这简易茅厕,伸手捂住鼻子,喃喃道:“难怪军中不带女子,还真是不方便啊……幸好……幸好我是个神仙,不用难为自己在此处方便……”
既然当了兵,咱也要争取立功不是?笙儿四处扫了扫,看见大帐后的一颗歪脖树上拴着一匹小黄马,于是走上去慢条斯理地把缰绳解开,翻身骑上,随手给自己和马匹施个隐身咒,然后一人一马大摇大摆地穿过层层营帐,往十里外的黄巾敌营奔去。
看到黄巾营寨之时,笙儿不由暗暗心惊,只见密密麻麻的白色营帐沿汾水南岸一字排列,驻扎军士皆以皮革为甲,刀盾为兵,营中黑压压的兵卒估摸应有两万余。营地之后汾水上还有数百船只正来回两岸,源源不断将北岸的士兵辎重运往南岸,尚不知余数。
背水扎营乃兵家大忌,只可进不可退,黄巾军如此行为,看来是想趁徐荣援军尚未驻扎稳妥,即刻集结兵力以速战攻之,看这阵势,待北岸兵卒运送完毕,早则今日黄昏,晚则夜间便将大举攻寨。
徐荣所带军士只有一万五,加上牛辅的残军也只是勉强够两万,兵力较黄巾犹逊之,若是被不意偷袭,恐怕更是再无胜机。笙儿心中暗忖,不知那战无不胜的徐荣将军会如何应对黄巾军这不要命的打法。她自下山来,虽知乱世,却还未尝亲见短兵相接的实战,还真有些期待见识一番,当下也不再进敌营详探,拍马掉头返回。
她这一“方便”足有一个时辰,笙儿将马匹栓回原处,挥手除去隐身,刚走到徐荣大帐前,便瞅见张迁向自己挤了挤眼睛,脸上满是同情之色。笙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到帐前站定,张迁见她不明所以,又冲他不停地使眼色,笙儿正欲开口相问,便听见帐内传来徐荣低沉的声音:“总算回来了啊,进来!”
笙儿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问张迁:“他是在……叫我?”张迁忙一点头,笙儿这才掀开帐前的帷幕走了进去。
只见徐荣在帐内正塌上端坐,兀自翻看身前几案上的军报牒文。笙儿往前走了两步,学其他亲兵摸样行了一礼,恭敬道:“将军唤小人何事?”
徐荣放下手中文牒,抬头看向笙儿,眼中有不悦之色,问道“你方才擅离职守,去了何处?”
“小人方才腹中绞痛,怎奈帐后茅厕污秽难忍,只得到营外树林中……那个,路程稍远了一些,故而来迟。”
徐荣听她说完,不由干咳了两声,眼角抽动,神色甚是别扭,笙儿看着他的表情,强忍住心中笑意,嘿嘿,这营中就他知道自己是女子,女子好洁天经地义,这番理由他还真驳斥不来。
徐荣无奈,只得正了正脸色,说道:“念你初入军营,这次便罢了……军中将士皆从军法,你且将这册子拿去仔细读一读,免得日后因无知再犯。”
笙儿慢吞吞地走上前去,接过徐荣递来的军法册子,厚厚的一卷竹简,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笙儿皱了皱眉头,回想起从前在巫山,大姐逼自己习读法术卷轴的光景,只觉头痛无比。
此刻已近午时,周围的士兵皆忙着埋锅造饭。笙儿捧着竹简,斜靠在军帐前,一边看那些繁杂文句,一边犹豫要不要提醒徐荣黄巾将犯的事。若告知,他定要问自己是从何处得来消息,一旦坦白,擅离职守的借口便不攻自破,若不告知,由他被黄巾军打个措手不及,自己又多少于心不忍。
正苦恼间,忽见一屯长装束的军士带着两个被绑缚的小兵往帐前走来,那两个小兵脸上几处乌青,身上藤甲已染血迹,两人皆是一副惶恐表情。待走到帐前,那屯长高声说道:“日间私斗之人已拿下,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徐荣头也不抬,只道:“依军令处置便是,各五十军杖。”
那屯长得了令,便招呼左右将两个私斗的小兵剥了上衣,拖翻在地,即刻行刑。起初十多记打下去,还尚闻惨叫声,打到末了,两小兵背上已是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皆昏绝过去。一时刑毕,两人各自被抬回本寨,也不知生死如何。
笙儿愣愣地看着行刑处残留的血迹,只觉胸中郁结,甚是难受,好容易平息过来,一抬眼却瞧见张迁蹲在帐前,正若无其事地扒着碗中饭食。笙儿走过去敲了一下张迁的脑袋,说道:“你竟还吃得下去!”
张迁抬头看了她一眼,口中饭粒尚未下咽,嘟囔着嘴道:“为何吃不下去?”
笙儿摇摇头,轻叹一声:“方才那两人……唉……不知怎的,我一看见那血迹便心里犯堵……”
张迁这才明白过来,边吃边说道:“那两人午间因争肉羹而斗,军法明令私斗者杖五十,这种事常有发生,你我若因此而废饭食,岂不要活活饿死?”
只为争一肉羹么?笙儿沉吟许久,突然问张迁:“你为何来从军?”
张迁一愣,随即答道:“还不是为了吃饱饭,老家涿郡遭了蝗灾,又逢战乱,不得已来投军,虽早晚战死,好歹混个饱死鬼。”
笙儿看着眼前瘦弱得连长矛都挥不动的少年,谈及生死竟如家常便饭一般,既无怜人之心,亦无悲己之色,胸中郁结之意不由又添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