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雪果然停了,清晨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光芒耀目,美不可言。
笙儿看看窗外满目的银装素裹,又看看院中正在伸懒腰的高渠,觉得有些无语,这雪停得还真让这人说中了。
高渠见笙儿眼神古怪,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又伸手抹了一把。笙儿忍不住噗嗤一笑,走过去问他车马可有准备好上路。
“都妥当了,就等夫人吩咐呢。”
高渠冲院外一挑眉毛,笙儿顺眼看去,只见陶方已经将车驾的缰绳马套装好,停在门口处,其余各人也都将器具收拾齐备,牵了各自的马匹在门外候着。
果然,很妥当——
笙儿理了理衣裳,走出院门爬上车去,又转身冲高渠笑道:“小高,你很不错,回去我叫徐老好好提拔你。”
高渠又是一脸别扭,却也只好赔笑:“如此便多谢夫人了。”
笙儿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陶方将马车掉头继续往洛阳去。陶方还以为自己有听错,脱口问道:“夫人,咱不是返回长安么,怎的还往远了走?”
“我几时说过要回长安——接着往东走罢,还有件事要辛苦大家一趟。”
陶方听笙儿如此说,刚拿起的马鞭又放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地楞了半晌,竟转身去唤高渠。
高渠见马车迟迟不动,已是走过来查看,见此情形,不由笑道:“夫人吩咐往东,你照做便是了,唤我作甚?”
笙儿见高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往东去?”
高渠笑道:“无论作甚,我们跟了夫人出来,自然是无所不从,即便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也做得,又何必多问?”
笙儿前日找家宰借人之时,便计算着顺道用去掘一掘洛阳郊外那处灵气聚集之所,恐其不应,于是未曾事先告知。她知道自己这挂名的“夫人”在徐府并没有多少地位,原担心这些家丁不听自己使唤,不想竟能如此顺利,心中十分欢喜,于是冲左右道:
“好歹再辛苦一日,等回了长安,我请大伙儿喝酒吃肉,保证不让白费了力气!”
众人原是以高渠为首,又听得有好处,更无异议,便皆掉转马头,跟着笙儿的马车往洛阳方向奔去。
路过洛阳之时,笙儿遥望城内,虽不见火光,却仍有黑烟升腾,想那城中此刻定然是一片狼籍,便也不入城门,只沿城墙绕过,一路轻便车马,还未至晌午,便到了洛阳东郊那处灵气聚集之地。
雪后的山坡一片洁白,稀落有琼枝玉树,被阳光耀出清冷却灼目的光来,真好一片琉璃世界。
笙儿刚下了马车,便不由被眼前的美景惊住,心中暗道:“果然是有灵性之地,明明都是山和树,怎地此处被雪掩了,就比别处要好看得多……”
其他人却并未察觉此地有特别之美,不知笙儿将他们带到这这荒郊野岭有何差使,只听她吩咐要将马车里的铁锨锄头等工具取下来,小四方作恍然大悟道:“原来夫人是想在此处开山种地么?”
笙儿闻言,噗嗤一笑,还未及答话,便听陶方急急上前来劝:“夫人,这盗墓的事万万做不得,可是要损阳寿的!尤其这洛阳帝都的王公之墓都下过封咒,更是盗不得——”
笙儿恐误解更深,忙打断他,“谁说我要盗墓了——洛阳的陵寝都在西面,这边不过是荒山,大家尽管挖吧,保准不会有事!”
众人将信将疑,只面面相觑,却是无人动手。笙儿自知这其中缘由不好以同凡人解释明了,又不好哄骗,正为难时,却见一直靠在马车旁的高渠冲自己微微一笑,咳嗽两声走了近来,说道:
“夫人说得对,帝陵都在西面,这会子只怕早已被董相占了先,也轮不到咱们来挖……夫人想必是以前在此处埋了什么宝贝,大略记不住方位了罢?”
笙儿见高渠如此说,冲他感激一笑,附和道:“就是,我有个朋友……那个……临终前告诉他洛阳东郊藏了家私,只知道是在此处方圆几丈内,具体是什么却未及详言……所以,只好烦请大伙儿将这附近都挖上一遍,看看是否能寻到。”
笙儿这一番胡话接得极顺溜,直让众人都没了言语。高渠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马车后取了把锄头,竟第一个去开挖了起来。
有高渠挑头,其他人自然也便跟从了去。笙儿忙折了些树枝,一一插在雪地上,将灵气聚集的范围尽量圈了起来供众人挖掘。
“不知是什么宝贝,若真能找到,倒可省下许多修炼的功夫呢。”
笙儿靠在一棵老松树上,正喜滋滋地盘算,忽闻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复又听见小四惊叫道:“哎呀,高大哥,你的病又犯了,这可怎么办!”
“小高病了?”笙儿一惊,远远地看见小四扔了锄头去扶高渠,忙也走过去瞧看。
高渠原本弯腰抚着胸口,见笙儿来了,直起身冲她勉强笑道:“不妨事,老毛病了,歇一会儿就好……”他话未及说完,又低下身咳嗽起来,声音虽比先前低了许多,却嘶哑异常,显然是自己在刻意压制。
笙儿见高渠病势似乎不轻,便叫小四将他扶到马车中休息。小四年纪虽小,却生得虎背熊腰,四肢健硕,听笙儿如此说,当即将高渠拦腰一抱,往马车飞奔而去。只听得高渠又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显然被小四此举惊吓住。笙儿原担心高渠病势,见此情景,又觉着好笑,只摇摇头也跟了过去。
这马车原是回洛阳时徐荣留给笙儿的那一辆,车内宽敞精致,奢华异常。笙儿走到车前时,高渠正斜斜地歪在铺着锦垫的小塌上,身上盖着原本挂在车顶棚的白狐狸皮,只露出一张瘦削的脸,此刻脸上虽还残留着病态的嫣红,神情却是无奈之极。
小四正关切地看着高渠,见笙儿进来,方不好意思道:“高大哥的病不能受寒,所以……那个……狐狸皮是我揭下来的……回头等高大哥好了,我再挂上去。”
笙儿笑眯眯道:“挂回去倒不必了,我看这狐裘如此方算派上用场。”
小四听笙儿没有怪罪的意思,忙回头又替高渠将狐狸皮拢了拢,说道:“高大哥你放心歇着,你的那份活儿我替你干了,保准比你自己挖还快。”
高渠看着小四压在自己脖颈两边的手,不禁苦笑:“你早如此说,我便不会病了……赶紧挖地去吧,需得在天黑前收工,方能赶回驿站宿夜。”
小四见高渠已比方才好了许多,略放下心来,于是下了车去。小四刚离开,高渠便长长舒了一口气,笙儿见他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笑道:“那孩子很是关心你呀。”
“我与他是同乡,自然比旁人亲近些。”
笙儿挑挑眉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塌边靠近坐下,细瞧高渠的脸色。高渠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皱眉道:“我不妨事,夫人还是去外面照看着吧。”
笙儿笑道:“我是在瞧你的病啊……我会一点方术,也许能让你好受些,你若信我,可愿一试?”
高渠听笙儿如此说,双眼一亮,赞道:“夫人果然是高人,如此便让在下见识一番?”
笙儿自知世人对鬼神之力多半将信将疑,不想高渠不假思索,竟爽快答应,也不知他究竟是真相信还是只报以玩笑,于是道:“先说好,你这病是陈年旧疾,只能自己平日多加调理,方能痊愈,我这小小的方术只能帮你稍稍减轻痛楚,可是治标不治本的。”
“这个自然,我这病就算是神仙也不能立时给治好了。”
笙儿见他坦然,倒有些过意不去,自己这疗伤的法术还从来没有用过,虽说只是一试,也不知灵验与否,于是敛闭精神,集中心力念法施咒。
约摸半柱香功夫过去,笙儿将法术收了,只见高渠懒洋洋地靠在塌上,似已睡着,不禁心中又气又笑,忍不住在他耳边高喊一声:“该醒啦!”
高渠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笙儿一张俏脸近在咫尺,纤长的睫毛清晰可见,略带蓝色的眼眸中满是笑意,一时竟也看得有些呆了。
笙儿见他醒来,忙问道:“如何?”
高渠自榻上略直起身,半眯起眼睛,似回想了一番,方缓缓道:“嗯……起初闻到一阵馨香,似桂花香气,又似兰花,甜腻中带着一点清冷……后来又似乎听到有乐曲声,似洞箫又似弦乐,很是婉转,听着听着便有了倦意……”
笙儿忍不住打断他:“谁问你这些——我是问你的病如何,可有好些了?”
高渠微微一笑,这才答道:“果然没先前那般难受……我这病,洛阳名医华佗先生都束手无策,夫人竟然能巧手回春,当可为太医院判了……”
笙儿见高渠说完,便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嘴角带着一抹难以言表的笑意,似在等自己解释,登时有些气恼,嗤笑道:“你也不必打趣我啦,我这法术,心诚则灵,你原本就不信,自然也就没有效果了。”
高渠似乎并未察觉笙儿语中恼意,依旧笑道:“非也,在下心中是着实相信夫人的……这病症也确是减轻许多了……夫人救命之恩,此生不敢忘怀!”
笙儿听他说得慎重,不由吃惊:“什么救命之恩,你这说得也太过了,我可担当不起!”
高渠叹息一声,摇头道:“说救命之恩并不为过——我这病两年前曾经华佗先生亲诊,只说是无药石可医,即便保养得当,寿数也不过三十——而方才夫人却说可以痊愈,岂不是救命之言?”
黄岐之术笙儿虽只知皮毛,但华佗她曾亲见,且不论医术是否真符盛名,其为人谨慎是有所知的,若不属实,想必也定然不会轻言他人死期。如此说来,高渠所余寿数已不过数载而已。
生死之事于凡人最是难以勘破,言及必哀,更何况自知命数之期……死虽惧,然更惧者不外乎等死……笙儿想到此层,心中不觉又生出一番感伤之意。
高渠他见笙儿低头不语,便已知晓“痊愈”之词不过是她随口而出,然他却仍旧一脸洒脱之色,似早已接受自己的病症,只淡淡笑道:“方才顽笑之言,还请夫人勿要放在心上……我听说夫人从前是内廷太乐府的人?”
笙儿听他岔开话题,心中自然明白是不想继续那寿数可期之论,也报以一笑,道:“不错,我曾是太乐府的宫女。”
“果然传言不虚……”
笙儿正欲问他有何传言,却见高渠斜眼看着自己,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一字一句缓缓念道:
“伊有倾城色,一舞动乾坤,盈盈在金殿,君臣竞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