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前,惨状愈烈,沟壑间随处可见因不堪催督而被杀死的百姓,尸从中甚至还有衣不蔽体的妇女,屈辱的一幕尚凝结在惨白的脸上。
路上见到死去的百姓,曲胤便停下车,就地一一或填埋,或焚烧,几番下来,纵然疲敝已极,双手更是冻得发紫,也不曾让一具尸身曝于荒野。
如此走走停停了数十里,笙儿心中不忍,上前劝道:“阿兄悲悯之心天地可鉴,只是如此速度,我们恐怕数日都到不了洛阳……这些死去之人已无知无觉,你又何必……”
笙儿尚未说完,却见曲胤蓦地转头看向她,双眉拧在一起,眼中隐有怒气,他嘴唇一启,似要说什么,却终是强忍住没说出口来,只是这般冷冷地看着笙儿,一脸的疏漠之色。
笙儿一惊,难道自己说了什么天怒人怨的话?可是,她说的分明是实情,此番出行,车中只备了一日干粮,若再拖延下去……她倒是无所谓,车队里的几十口人恐怕也要饿死路边了。
笙儿讷讷地看着曲胤冷漠的眼神,只怕再说错什么,曲胤也不言语,叹息一声后别过脸去,将手中的干草放在堆积的几具尸身上,默默地取出火石点燃。
火苗并着黑烟升起,噼啪的爆裂声中,几具凡世的躯壳又归入尘土,灵魂继续永无休止的轮回。
人之一生,不就是如此么……生亦何欢,死亦何哀?笙儿看着曲胤瘦削却站的笔直的背影,淡蓝的长衫沾上黑色的烟尘,蓦然间,她心中有些疑惑,如果……那火中焚烧的……是他,我会不会也这样劝说自己……
如果他死了……那样一个笑着称呼自己“笙儿”的人死了,自己可还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人之一生,不过如此”?
只是,即便死的是他,那又如何,凡人命数自有冥册记载,自己怎的就胡思乱想了起来,难道真如大姐所说,她是在曲家耳濡目染太久,生了凡俗之念?
笙儿正兀自出神,却听见曲胤怅然的声音:“你说得对,天下生灵正于苦苦煎熬中,我岂能单在此虚耗时日慰藉死魂……上车走罢……直去长安。”
曲胤言毕,也不转身,直直向马车走去,笙儿见他突然转变主意,不由一愣,复又道:“阿兄若心中介怀,待到得长安,我可向徐将军借一些人手,再沿途返回,将这些尸身掩埋了,如今隆冬季节,晚一两天应不致腐烂……”
曲胤闻言脚步一滞,回头看向笙儿,嘴角略略勾起一个笑容,“如此甚妥……方才……是我迂腐了……还请勿要介怀。”
笙儿看着他难掩愁色的笑容,回想起方才自己心中所思虑之生死命数,忽感悲凉,也不答话,只怔怔地点了点头。曲胤见她如此,更有愧意,一时无言,垂首叹息一声便转身离开,命御人整理车驾,准备上路。
笙儿回过神来,正欲返身上车,却听身后传来轻软的声音:“夫人方才所言,众人皆心中明了,却也只有夫人能无所顾忌地说出口来……”
笙儿转身一瞧,只见貂蝉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后,绝美的脸上带着一抹似有还无的怅然,一双含情目水色空濛,眉心微蹙,更添楚楚之意,只是那眼神,虽是看向自己,却好似未曾聚焦,只是穿了过去,瞧向远处。
“那话乍听来无情,又何尝不是有情,死者已矣……体恤生者,勿令更多的人再亡于沟壑,方是真正的慈悲……”
笙儿心中暗惊,难怪曲胤对她不吝赞美,果然是个特别的女子……
一时众人各自上车,笙儿探头往前瞧了瞧曲胤的马车,只见帷帘已经放下,车窗亦是关起,她叹息一声,坐回车中,也将自己车窗上的锦帘放下来,只闭目养神,听那车轮粼粼声不断,一路往西而去。
自此路上再未停歇,行到傍晚,便顺利到达长安。马车穿过城门之时,笙儿方才撩开帘子,一睹城中风貌。
长安自来为汉之都城,历两百余年,至光武皇帝时方改定洛阳,因此这长安城街市纵横,城高池深,比之洛阳犹有过之,皇城宫阙亦是现成,稍作修葺便可堪使用。是以董卓挟皇帝百官入长安,倒省却不少功夫,只可惜长安百姓从此不得安宁。
众人在城中车马缓行,不多时便到了司徒府邸,笙儿同曲胤貂蝉别过,再回到将军府时已是日暮时分,谁知刚进门就有下人来禀,说徐荣今日一早便点了兵卒部众出城去了,并未言明去处。
既是率军离开,想必是折回去断后,看来董卓并非只顾着逃跑,笙儿略一思量,想起途中承诺曲胤之事不可拖延,便问家宰徐玢可否借府中下人去掩埋途中尸骨,徐玢见是积善之事,也不好劝阻,少不得调了二十人交给笙儿,嘱咐清理妥当后尽快返回长安,免生变故。
是日清晨,笙儿便带着那二十家丁并车马铁锨工具等,往东出了延兴门,沿途向洛阳折返,道旁见到有尸骨曝陈便停下就地挖掘掩埋。那一干家丁皆是穷苦出身,见到这一路惨状莫不心有戚戚,是以虽有辛劳,却无怨言。
笙儿自己却是懒怠动手的,只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偶尔出来透透气,顺便夸赞几句某人手脚利落,挖的坑比较方正云云。那些下人原以为这位将军夫人不畏严寒,亲自前来是出于慈悲之念,此时被笙儿如此夸赞,皆是哭笑不得。
如此行进了大半日,到后来路边已只余黄土枯树,笙儿见寒风渐起,天色将变,于是吩咐御人驱车再往前十里,带着这一干家丁进到官道旁废弃的驿馆中,又叫人把马车中事先备下的干粮并两坛酒搬了进来,分与众人,待火堆生好,便在馆舍的大堂中围坐而食。
吃食中除了馒头烙饼外,竟然还有肉干,酒水亦是上好的陈年绍兴,那些下人原期望能填饱肚子即可,不想竟有如此美食,皆是喜出望外,愈发觉得这位夫人乃是难得的善主。
笙儿虽不惧冷,却也挤在火堆旁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喝酒吃肉,坐在她右首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看似专心地啃着肉干,却时不时偷瞧笙儿两眼,黝黑的脸上竟透出掩不住的红晕。
笙儿觉着好笑,便侧头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乡何处,几时进的徐府。那少年名唤小四,只红着脸一一答了,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笙儿正欲再出言逗他,却见对面一稍年长的青年站起身,端了碗刚斟上的酒走了过来,对笙儿略略欠身行礼:
“小四年纪小不懂事,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担待……这碗用井水洗过数遍,还算干净,夫人不妨也喝口酒暖暖身,今晚眼见要起风雪,恐怕大家伙儿是要在此处耽搁一晚了。”
这进酒之人名高渠,笙儿倒是认得,今早出门之时曾见家宰徐玢特意唤他嘱咐过,想是个妥当得力之人。
笙儿心下暗许,伸手接过碗来,果然是干净的,黄澄澄的酒水映着火光,如同琥珀一般,煞是好看,于是小啜了一口,笑到:
“了不得,好辣,我并不觉如何冷,这酒还是留给你们吧!”
言罢仍旧把碗递回高渠手上,高渠略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端着酒碗回到自己位上。
酒食已毕,还不到戌时,天色已然黑了,驿馆外寒雾隐隐,风声呜咽,果然是风雪欲来之兆,笙儿忙命人将门窗关合严了,又将火堆再添大些。这处馆舍新弃,倒也不怎么透风,笙儿四下看过,颇觉满意,庆幸不至让自己带出来的这些人太受严寒之苦。
那些下人皆年岁不大,也都彼此活络,又见笙儿是个没有丝毫主人架子的,一时间无事,便仍围着火堆闲话起来。
有年长些见多识广的,便随意扯些外间听得的离奇故事,所掺杂者不乏鬼神之说,笙儿觉着有趣,也想知凡人对仙神是何看法,于是即便听到有荒谬之处也不出言,只歪在火堆旁细听众人将那些山野传说各自道来。
御人陶方是邺地人,便说了个河伯娶妇的故事,正说到那巫祝逢年便要选小家女儿为漳水河神聘娶,一旁安静许久的小四冷不防插嘴道:
“若那些女孩儿们都给了河伯,不出几年,村里人岂不都娶不上媳妇了?”
一言既出,众人皆诧异看过来,小四方觉后悔,只急急往笙儿身后躲去,高渠已是大笑起来,“你们看这小崽子,自己才多大,倒替别人着急娶不上媳妇。”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幸得小四脸黑,羞红了也不大显,笙儿见他如此,也不忍再逗,便催促陶方继续说下去。
一时陶方将西门豹如何将巫祝扔下河去,又如何教导乡亲开渠引水细细道来,故事就此便了了。笙儿听毕,甚有所感,便问他,“那邺地百姓不再献祭河神,难道就不畏惧水患再来么?”
陶方憨憨一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西门县令得了大禹治水时所用过的奇书《河图》,有他挖的这些水渠,便是遇上再大的山洪,也能把它变成灌溉田地的细水。”
笙儿见众人皆称是,只含笑默然,水神之力岂是凡人所挖掘的小小沟渠能制?河伯冰夷她虽未曾亲见,却也听大姐提及过,乃是一人首鱼身的俊俏男子,主守黄河,并非漳水,况且冰夷已娶洛水女子宓为妻,宓妃貌美善妒,河伯又岂能另娶凡人,想来那邺地漳水并无水神,只是巫祝以此诓骗村民罢了。
又听了几段各地奇闻,笙儿见大家已有困倦之意,正欲吩咐散了歇息,却听得刚出去添柴禾的小子嚷嚷着冲了进来,“大家快出去看,下雪了!好大雪!”
众人听闻,困意顿消,皆跑出去看,笙儿亦跟了出去,果然好大雪!风不知何时已止住,只见鹅毛大的雪花扬扬洒洒,自黑幕的半空飘落下来,地上已经积了约摸半寸厚的一层。
“今年入冬,还是头一次这么大雪呢!”
小四陶方一干少年人早已耐不住,呼啦啦冲到院子里耍起雪来。笙儿站在屋檐下,笑眯眯地看他们玩闹了一会儿,也忍不住伸出手去,几片雪花落在她的指尖,不见融化,竟疏疏地堆叠起来,六棱形的冰晶凝成各色繁复的图案,细致晶莹如巧夺天工的水晶雕塑一般。
“真是天地造化之物呢……”
笙儿正暗自赞叹,忽见高渠向自己这边望来,忙轻轻将那雪花弹落了,转身冲他问道:“小高,你怎么不去同他们玩雪?”
这一声“小高”直让高渠嘴角一抽,他已年过二十,比笙儿还要长上几岁,却被如此称呼,又不好驳反,实是无奈,只好勉强笑道:“让小子们顽去罢,屋里的火还得有人照看着。”
笙儿见高渠一身粗布衣衫,独自坐在火堆旁拨弄柴禾,火光映在他瘦削的脸上,那神色竟有几分闲淡出尘的味道,一时竟多看了两眼。
高渠对上她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又咧嘴一笑,“夫人也别在外面站太久了,当心受凉……这雪还下着,又是大半夜的,没啥看头,等明早止住了,被日头一照,那才好看呢。”
笙儿听他说得有理,便走进屋来,也在火堆旁坐下,笑眯眯问他:“小高,你是哪里人呢,以前做什么的,如何到徐府里来当差?”
高渠的神情又是一抽,只得答道:“我与小四是同乡,都是颍川人,小四自小就被带进徐府了,我是两个月前才来的。”
笙儿惊讶道:“你进徐府才两月?可家宰徐老待你比待小四要看重许多?”
“不过是看我痴长几岁,经的事多些罢了。”
高渠淡淡一笑,似不愿再说自己,将火钳随手往笙儿身边一搁,自己起身去唤在外面玩耍的小子们回屋歇息。
笙儿看着他高挑的背影,只觉此人同徐府其他的奴仆似有不同,细处却也说不上来,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经的事多些自然就沉稳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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