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速了吗?开车小心。”江龙感觉很失败,只会说这种废话,倒是小祝咄咄逼人,智商比他高。
江龙想,他不算明白人。年届半百人生至秋,是登华山到“回心石”了,一半的路,千辛万苦,奇峰怪石看到了,云海松林看到了,还要往上爬吗?企业到这个份上,人到这个年纪,名呀利呀看淡了。从前仰慕,现在太了解那些著名企业家是怎么回事,报纸上写的有多少是真的。一些企业家如同螃蟹,一红就死。什么成功经验,什么战略方案,无非是机会遇到了,机会抓住了,然后变成钱,脸变阔气变粗。沧桑是真的,皱纹是真的。如今他最担心两件事:一是产品质量,质量事故要死人,二是税收,税收出问题要坐牢。做恶梦都是这两件事。
昨晚应该给小祝开个房间。住不住别人管不着,开不开别人管得着。小祝祝他生日了吗……
想着想着,睡着了。
九点醒来。江龙不习惯醒来时一窗阳光。索性再躺一会儿。
最佳的休闲方式是躺在床上沉思冥想,胡思乱想。很享受。他这个年纪,他的经济实力,有这个自由了。他总是在赶着什么,何必呢!天下名山大川走得差不多,有本书上说一个人一生要去世界上多少多少地方。他去过一半,也没兴趣急着去另一半。超五星的酒店住过,再华丽的大厅也只是进进出出的过道,他从来没有在大厅沙发上坐一坐听听钢琴。至于吃,山珍海味不比家常菜有味,对法式大餐也装出过美滋滋的样子,不装了。他到哪个国家都吃中餐都拿筷子,吃得起西餐就不怕别人笑话拿筷子。有句话:“小姐太贵,情人太累。”事实。太贵不计较,计较的她们明明白白瞄着你的钱,在心里骂你是不要脸的臭男人,很失尊严,无聊又无趣;情人太累也是真的,不累不叫情人。打高尔夫,纯粹是受罪,图虚名招罪受。人生图虚名招罪受的事太多了……
决定了:玩蟋蟀。一份纯真的童趣。后半生从十岁重新出发,今天便是小学放暑假。
江龙翻过身起床。
开手机。七八个未接电话,十几条短信。拉广告,拉赞助,拉关系。没有小祝,没有王经理,没有沈阳机械厂。一概不复,关机。
好天气。好天气付多少钱都值。晴空,凉爽。
坐在柳荫下的石墩上。白天蟋蟀噤声。这只让他在地上爬,让他和小祝亲热的蟋蟀,他非捉住不可。
给人力资源部经理打手机,问她厂里有没有会捉蟋蟀的人。她听不明白,要从城里赶来。
“下午再说。下午我去厂里。”
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产生了:在厂里开展斗蟋蟀的活动。不是搞“快乐企业”吗?厂里充满瞿瞿声,返朴归真,又人文,又环保,又亲近自然……工会主席愁着没事干,工会组织斗蟋蟀比赛,斗出大将军,奖五百元。
四十年过去了,至今怀念那只“红头元帅”。
温州斗蟋蟀是在木桶里。水桶壁上斜支一块比蟋蟀稍大的瓦片,蟋蟀把瓦片看成藏身处,守擂,另一只攻擂,争瓦片下的空间。大家围着水桶观战。那年哥哥有只“黑旋风”,黑脸黑脑袋,白麻路透顶,正青项,黑翅紧包身,一副乌钢牙开口阔大,两腿肌肉饱满,个大身沉,叫声响亮。黑旋风格杀十多场从未落败,发口猛,夹口凶狠,与敌手过招很少超出三招,而且边战边叫,威风八面。江龙的那只红头,圆头鲜亮,麻路清晰,淡黄牙钳板硬,黄项饱满,金黄的披袍宽短,如同披着斗篷,叫声沙哑,透着肉色的六爪结实。江龙把黑旋风称大将军,自己的红头称元帅。元帅有股文气,大将军凶相毕露。哥哥对元帅不以为然。不过,将帅从未较量,心里都唯恐有闪失受伤致残。
那年中秋,经不起小伙伴的撺掇,元帅和黑旋风要一决雌雄。大人也参与了,父亲是蟋蟀迷,拿出传家宝:一只锡铸的蟋蟀笼。三层楼,有阳台、花园、水池,带扶手的楼梯。书本大小,两只鞋盒高。欧洲中世纪建筑式样。抗日战争时,一位青岛米商顶债给父亲。父亲宣布,将帅之争谁赢“三层楼”归谁。那天,战场也改为木澡盆了,坐一圈人,站一圈人。父亲是裁判。两个回合决胜负。哥哥抽得先守擂。
江龙至今想起,依旧金戈铁马,惊心动魄。
黑旋风霸气十足,目中无虫。一出笼便欢欢地叫,不急着钻进瓦片,绕场一周,熟悉新战场,炫耀风采展示身段。徜徉够了才缓缓守擂去。红头元帅放进场时,似是嗅到鏖战的硝烟,定了定神,蓄足劲便直奔瓦片。元帅是六上阵,每每一发力就把对手推出擂台,点到为止并不穷追猛打,大有玩个高下何必再争锋的豪气。不料,黑旋风竟然从瓦片下钻出迎战,振翅鼓翼。红头见此架势,连连后退,白腹贴地,临阵磨牙。观众没有见过这等开场,叫起好来。双方开牙寻斗。红头把黑旋风引到场中央,猛然发口锁住黑旋风双牙。黑旋风吃夹还夹,两虫搭桥。围观的人屏住呼吸,预感到这是一场生死斗。僵持了一会儿,也许三四秒,红头六爪齐齐抖动,发力一翻霸王举鼎,愣愣把黑大个白肚朝天。红头不追咬,不鸣叫,只是守在边上张牙舞爪。黑旋风翻过身,已有伤,但不退却,叫了两声又扑过来。红头大黄牙死扣乌钢牙,把黑旋风来个链条滚。乌钢牙残了,半边耷拉着。黑旋风依然出声地叫,迎上来用整个身子死顶硬拼。红头避开锋芒,一个躲闪就势把黑旋风重重翻倒,使出杀猪口,咬住黑旋风颈项下的柔软处。大家全看傻了。哥哥急忙用手挡开。黑旋风的双腿一碰就掉,四爪抽搐。死了。战斗到死,十分壮烈。
红头元帅住进三层楼。元帅从此遐迩闻名,和远远近近呈霸一方的“蟋蟀王”也有过较量,百战不殆。邻居有只大红公鸡,十多斤重,全国有名的灵昆鸡种。脚杆小盅粗,走起路来蹬蹬作响,气宇轩昂。这只鸡不怕人,喜欢让人抚摸,小孩爱靠在它背上玩。江龙心仪已久,做完作业常常坐在小板凳上看它,一看几小时。一天,邻居抱来大公鸡,要与江龙交换红头元帅。他想了一夜,舍不得脱手(父亲也反对)。命运难测,也就是过去三四天,星期日下午,同学拿过一只差成色的蟋蟀要与红头比试,江龙看不上眼,一粗心红头出笼时跳到地上,被邻居的一只黄灰羽毛的小母鸡啄了。一口便吃到肚子里。
哥哥不吃晚饭,躲在屋里哭。江龙病了几天。有几年时间,每一想起就要哭。虽然明知道再过两个月,蟋蟀临冬,红头也该是寿终正寝。
至今,他想起来还是没有缘由地心疼不已。
儿时玩蟋蟀的朋友,江龙只记得一个人。鞋厂老板,几年前见过面。江龙给他电话,他以为出什么大事,却只说蟋蟀。他不记得红头元帅了,当年他要拿五个毛主席像章和他换,他怎么忘了!
“还玩蛐蛐吗?”
“我现在只逗孙子玩,他都会说……”
“你知道哪里有蛐蛐卖?”
“没有听说,不会有吧?老弟,还真有拿钱买不到的东西!”
想来想去,还是小祝。
“小祝,在哪里?”
“店里,认真工作。想我了吧?感觉真好。晚上我过来?”
“你打听一下,我想买只蛐蛐。”
“我马上去花鸟市场找。你买一只,我也买一只。斗输了请吃饭。”
看来,红颜知己还是要有。他就没想过给阿芳电话。她不喜欢他喜欢的。家里养的波斯猫,送给乡下姑姑了;这只猫肯定怕老鼠。养的世界名犬,只要他一出差便不幸走丢或是被偷;再买再不幸一次,接连不幸了四五次,死心了。琴瑟失调,无奈。(其实,时间会让女人——美的丑的,年轻的年纪大的,有情的无情的,单纯的有心计的——趋同。就这么回事。)
4
金秋9月,蟋蟀闹腾的时候。员工快乐,下班捉蟋蟀、斗蟋蟀成风。
工会赵主席汇报,至少有上百工人吃过晚饭在田间山野游转,打手电,提着空易拉罐。企业里打牌少了,吵架少了,个个亲近大自然。江龙很得意,他把这项活动称之为“企业文化创新”。
比赛在9月15日。十六人携二十四只各种名号的蟋蟀,如“金刚”、“天王”、“好男儿”、“德国战车”、“太极剑”、“紫花牙”、“黑色闪电”,等等,分四组,淘汰赛。最后决出“大将军”当场兑现奖金五百元。观者如堵。
江龙有了两只蟋蟀。小祝带领店里小姑娘上山下乡逮到一只,取个好听的名字吧,齐声说:“刘德华!”——不宜,没情绪了,就叫“小淡黄”。小淡黄太嫩,刚发口便转身逃跑。另一只是赵主席和江龙一起捉的“银背紫”,有气度没力度。江龙说:“当领导干部可以。”
温州没有蟋蟀市场,江龙跑到上海。他看得眼花听得耳聋了。叫声一片,一溜地摊。心里慌慌的,原野的感觉全无。蟋蟀罐全是圆的,三层楼这样精致有情趣的笼子不可能再见到。陶瓷蟋蟀罐他没见过,就买贵的,一个是清末李东明制的“梅花心盒”,一个是民国初袁鸿石造的“龙盒”。两个都是文物价格,是真是假管不了。重金买下两只蟋蟀。一只籍贯山东宁津县,青头紫披,长方形,翅翼紧裹一层油光。养在龙罐。一只籍贯安徽六安县,叫个不停,端在手里也叫,似乎召唤他买下。也是缘分。这只养在梅花心盒,取名“金嗓子”。(买回来后,一次开董事会,在手提包里鸣叫,他索性拿出来放在会议桌上,大家乐。)
心想事成。
江龙计划在“十一”假期安排大赛,奖金千元。青头紫披到时候再出手亮相,与冠军对局,重拾四十年前红头元帅的情怀。蟋蟀不是有“三德”嘛:信、勇、忠。需要提升蟋蟀活动的文化品位和档次,邀请上海一位专家讲蟋蟀文化的起源、历史和内涵。
讲座那天,中层干部全部参加,员工自愿。可容纳五百人的多功能厅座无虚席。江龙坐镇台上,带头鼓掌。陈教授(是否有教授职称无所谓)发表过几篇研究中国虫文化的文章,口才一般,可是知识丰富,故事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