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教授开门见山:斗蟋蟀是中国重要的民俗,而且中国独有。比如日本和我们同种同文,又崇尚武士道精神,奇怪的是对蟋蟀好斗的习性一无觉察。我国的风筝,中秋、端午,盂兰会,有的国家与我们争,要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太不要脸了!斗蟋蟀我们放心,反正只有我们配。
十分钟就激发大家爱国热情,掌声热烈。
江龙觉得,他的开展蟋蟀活动的计划,思路应该更开阔,有许多事可做也应该做:出资成立全市蟋蟀文化协会,每年搞一次全市大赛……
陈教授在侃侃而谈——
中国人认识蟋蟀早了,我国第一部诗集、儒家奉为经典的《诗经》,就有“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的诗句;五代《开元天宝遗事》,就有长安宫宫女以小金笼养蟋蟀“夜听其声”的记载。斗蟋蟀的记载要晚一些,据他考证,始于宋代,正史、笔记、诗文中都有。南宋太师贾似道,元军进攻中原告急,他仍在群妾陪侍下斗蟋蟀玩,背上千古骂名,人称:蟋蟀宰相:。不过他写的《促织经》是我国第一部研究蟋蟀的专著,够专家水平。明代出了“蟋蟀皇帝”宣德,民间大养蟋蟀,民谣:“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进贡好蟋蟀可当官。清代西太后也酷爱斗蟋蟀,每年重阳节要在颐和园开赌斗蟋蟀。
江龙喜欢看史书,听得如痴如醉。
陈教授说,蟋蟀有文德,武功。江龙想,太对了,红头元帅就是文德武功兼备。陈教授说,蟋蟀的鸣声充满孤独的哀怨和岁月流逝的悲情,让人浮想联翩,感悟人生。江龙深有体会。陈教授说,蟋蟀论形可分十七种,论色可分七十一种,归纳起来是头辨,线辨,脸辨,牙辨,还分足、须、尾……
太复杂了,一时搞不清。会后,江龙把青头紫披恭请陈教授过目。他大为赞赏,连声说:“好虫!好虫!”问了价格,说至少可加倍。
陈教授第一次来温州,希望去雁荡山一游。情理之中,江龙当即答应,让赵主席陪同。傍晚,他突然决定赶去雁荡:他终于找到人选,逮住柳树下石墩旁的那只蟋蟀!带了手电,引蟋蟀出洞的芡草,铁钎,灌水用的小桶……反正陈教授讲授捕法提到的工具悉数具备。
路上,他给小祝电话,不厌其烦地传达陈教授的讲课。小祝没有他预期的兴奋,只是啊啊、是吗是吗地应答。
“你的意思,我也去雁荡山,会会陈教授?”
原来她最有情绪的是来雁荡。
“不,不要。陈教授可不是国有资源。”江龙断然拒绝。他不想让她骚扰他对蟋蟀一份完整的专注。“千万别来!”
陈教授称自己是“田野学者”。因为虫生在田野里,虫文化的实践室在田野。他大概比江龙年长不了几岁,不过已秃顶,两鬓花白,有老人的习惯动作:时不时扶扶眼镜,常上厕所。
江龙的出现令他很意外。江龙一说来意,陈教授搓着手兴奋地说:“好啊,好啊,现在捉蟋蟀是最好季令。‘一交处暑便提笼,捉到深秋霜降终。白露以前捕三尾,到头瘪肚不伤雄。’这是古谱上写的。古人又说:‘白露前后出将军’。明代诗人王醇《促织》诗:‘风露渐凄紧,家家促织声。秋高见余勇,一忆度辽兵。’还有……”
陈教授信口就来,不失为大家。不过江龙心急,也听不明白古诗句,催促他上阵。
明月当空。遮住半边天的群山,无言地围绕,营造了不凡的天地之气。夜降临,暑气已退。离河岸还有十多米,江龙马上听出那只让他丢人的蟋蟀在鸣叫。
“陈教授,就是它。”他兴奋极了。他一直担心这只虫不在了。
陈教授十分诧异这位身价过亿的富翁与一只未照面的蟋蟀如此较劲。他用手势暗示江龙宁安勿躁,在石墩上坐下别动,自己蹑手蹑脚循声寻找。蟋蟀时叫时停,他时走时站。江龙觉得有趣,情景别样。他又发现,这位田野作业教授判断声音方位的能力不怎么样,不如十岁时候的他。书上没写也无法写怎样寻找声源。他怎么也下河滩了,重复他犯的方向路线错误!
江龙喊了一声:“陈教授,不在下面!”
陈教授竖起食指挡嘴,提醒他噤声。
蟋蟀也噤声了。
等了很长时间,大约一刻钟吧,蟋蟀又叫了几声。
弄得他和陈教授紧张和仓促了一下。仓促中,陈教授动作磕磕碰碰。之后再也没有蟋蟀声息。
当晚,江龙便开车回城。他已经不习惯办不成事,心情很差,临行没有与陈教授告别。
他开始相信,这只逮不住的蟋蟀,前生便是红头元帅。越想越像。叫声略带沙哑,有勇有谋。它召唤他,思念他,又不满他四十年前让自己死得很不体面,竟然葬身在那只难看的不上档次的小母鸡肚里。其实,不能责怪他,是它自己跳到地上的。
5
快到“十一”。厂家催促交货,企业催促回款。院子里停满提货车。一长列个挨个的提货车让人赏心悦目。
车间机声隆隆。大家谈论最多的是即将举行的蟋蟀大奖赛。
赵主席多才多艺,文笔也好。他洋洋洒洒写了9·15活动小结,指出这是有创意的自娱自乐活动,具有绿色的生态的时代特征,低成本(基本上不花钱),群众性(不分年龄、职务、性别),对和谐企业的干群关系,形成凝聚力、向心力都起到促进作用。赵主席计划在十一大奖赛的会场,悬挂横幅,董事长和特邀嘉宾陈教授两人发奖,最后,打出条幅:“明年金秋再相逢”……
江龙平日不喜欢读这些舞文弄墨的材料。不过这个小结写得精彩,特别是几个员工事例,写得感人。
这天早上,刚上班,工会赵主席来董事长办公室。(赵主席已经可以直接进办公室,不必在外室等候。)
“出事了。厂里给抓了五个人。昨晚上三个人没回来,在派出所拘着。”
“什么事?”企业出这种事,很少有。江龙第一个反应是打架。
“赌博。聚众赌博。”赵主席犹豫了一下,审视董事长的表情。“斗蛐蛐,在后山小庙里。一伙人,十几个,有几个人是鞋厂的。当场缴获赌资6万多元。”
江龙好像自己给抓了个现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失落、迷茫无措、意外、震惊或是什么,反正说不出话。
“他们交代,天天晚上在那里赌。已经五六天了,一晚上输赢上万。阿强领头……”
“就是那个得‘大将军’的阿强?”他当然知道阿强,问一句也好。
“对,三车间的阿强。派出所说斗蛐蛐赌博全市还是第一次发现,至少要扣上十天半月。”
江龙第一个念头:取消大奖赛——一切恢复正常。他有一种奇怪的轻松了的感觉。
“找孙所长。先把人保出来。保证不会有第二次。”
回家路上,接到小祝的手机。
“江董,好消息——你猜,天大的,”小祝激情满怀,声音高了八度,“给你一个提示:我在雁荡山……那只该死的蟋蟀捉住了,我带人捉的!”
这位和他一起在地上爬的战友,说话从来留不住悬念。
“你确定?”江龙一股热血涌上来,嗓音也变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声音沙哑,个子可大了,光闪闪的……”
“是红头的吗?”江龙急切问。
“没错。红头,金黄翅翼,我刚才说了,光闪闪的。我马上送过来吗?”
车到家门口了。他坐在车里,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听着,你在宾馆找个房间休息。我现在就去雁荡山。”
“你来?我带回去不好吗?”
“等着。”百味杂陈说话就简单。
车开得很快。
果然是只好虫!简直是田野的精灵!神采奕奕,野气十足。王者风度:步态从容,转身灵活,两根触须优雅地摆动,尾须又长又粗,完好无损。
这些时候,他一直在调训养在龙罐里的青头紫披。青头紫披牙口狠,一次还把一只黄麻头咬下大腿。他一心要与阿强的大将军在大奖赛上过招。他并没有绝对把握,六分胜算吧!
现在,红头元帅再世了!就是牠!大将军不在话下。
……阿强还在派出所!有三个工人在派出所!大奖赛取消了!
赵主席来电话,孙所长要江龙亲自去一趟派出所。聚众赌博是大事,六万元赌资不是小数目。
红头元帅鼓翼鸣叫。沙哑,低沉,浑厚。牠在证明自己,如同验明正身似的。
“江董,怎么了?怎么不感谢感谢?”
“我们出来走走。”
“去哪里?”
“现场。”
秋高气爽,山风送凉。他有时会纳闷:风是怎么回事?来无影去无踪。现在是山风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真的会没了?
江龙想问小祝。没问。
“小祝,我们回去。”江龙的主意很突然。
“怎么啦?”小祝低着头,踢着一块小石头玩。她在捉摸他会怎么感谢。
红头元帅养在吉林野生人参的红木盒里,玻璃盖着,紫天鹅绒衬里。江龙深情地捧在灯下久久注视。
他想起四十年前红头元帅的宿命。现在没有对手了,没有战场了,没有游戏了。那都是十分遥远的过去。岁月不会倒流,生活不会重复。
“走吧!”江龙说。
“又去哪里?”
“带上红头元帅。去现场。”
江龙经常会做出常人的思维跟不上的事情。小祝也习惯了,她也是这样。我和他很像。小祝想。
他俩来到柳树下,坐在石墩上。江龙打开玻璃盖。
红头元帅没有反应。江龙用手指推推牠的双尾。牠不理不睬。
小祝不作声。他俩挨得很近。
“看来,是你捉住的,还得你放了牠。大架子,元帅就是这个做派。”
小祝用手赶了一下。红头元帅跳了出来,在地上站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在等待江龙,看他后悔了没有:一切还来得及。牠失望了,才慢慢爬去,爬到石头底下。
江龙坐在石墩上。小祝知道,他要等红头元帅叫出声。
红头元帅叫了!沙哑,低沉,浑厚。
“明年再来。还会是牠的血脉——蛐蛐有血吗?”江龙完成任务似的,站起来,说。
“明白。”小祝笑着说。
她明白什么?江龙决定回家把养在龙罐里的青头紫披也放了;金嗓子放不放?阿芳又要说他犯神经病。她似乎也喜欢上蟋蟀。
高速路上,赵主席来电话说约好了,明天中午请孙所长吃饭。
小祝的车子尾随着。她一直不问他为什么。放红头,这原本对她也是大事。她懂事,知道不必弄明白。
江龙要明天独自再来雁荡山,就在石墩上坐一晚上,和红头元帅相处。有时候,孤独是一种享受,一个人呆着的地方是第二故乡。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