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对未来的恐慌,被这件事打断了。她热心地到处找关系,找熟人,她的记者身份和学法律的背景,肯定有帮助。她的前男朋友来报社几回,似乎回心转意了,她也可能主动投怀送抱,我遇见他们亲亲热热逛商场。她对我说,他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是医生,两个孩子——她完全没有必要向我说这些。
我见到了另一个她,热心和有活力的她。为一个患难的老朋友无所求地奔波辛劳,究竟是令人感动的。她不像我,她对诸葛春兰没有感情上的承担。
也就是出事的第四天,春兰的父母找我来了。
老两口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倒了。两人是小学教师,只有春兰一个女儿。美丽聪慧的春兰是他们的一切。大家没有告诉她被割下头颅的惨象,否则他俩是活不下去的。他俩相互倚扶着,安慰着,在报社门口大槐树下坐了大半天,等我下班。
我一见她母亲,一惊,她太像春兰了,我说不出是嘴巴、眼睛或者眼神、表情还是脸面轮廓。我仅见过春兰两面,还是在七、八年前,我只能说是印象,但这印象太强烈了,太吻合了。她无锡音专毕业,出身地主家庭,尽管成绩优异,还是分配在矿工小学教音乐;春兰的父亲在小学教语文,原先在上海一个出版社当编辑,打成右派后两人从上海下放来石嘴山。两人都才五十出头年纪,父亲显老,拘谨,母亲看上去刚过四十,话全是她在说,不急不慢。说着说着,两人抱头痛哭。我也是眼泪汪汪。
他俩深怕我拒绝“接见”,见面就双手递给我一张粉红色的贺卡。贺卡套在一个精致的信封里。贺卡上是我写的祝词:“祝愿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热血沸腾了。不由自主地红脸,气促、心颤。我怎么啦?
“春兰怕席雄撕了这张贺卡,带回家让我们保管。她来家,常常拿出贺卡看,流泪。她给你写过两封信,是在家里写的。她很后悔寄出去,怕影响你的生活、工作,更怕叫你为难。这孩子很要强。她后来写的信,都没有寄。”她母亲哽咽着说。
我亏待了她,欺骗了她。我软弱、懦怯,明哲保身,自私。我更感到她的光彩和魅力。这是一个很深很黑不可往复的心狱!
“杀人偿命,这是古训。我们强烈要求以命抵命,判杀人犯死刑。走遍天下我们也要打官司!”她父亲说。
我说不出话。所有安慰的话全是废话,都显得不真诚。我只是点头。
我说:“春兰是我一生中不能忘怀的朋友。你们放心,我会尽心尽力。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然而,我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李丹告诉我,精神病院院长知道我。他和我是一个派,那时候人际关系最重派,一个派便是同命运,共沉浮。“老保见老保,相逢便问好。”他读过我写的大字报,也听说过我是硬骨头,没有反戈一击。
在她的催促下,我只得去一趟。
杨院长非常热情。部队干部出身,快言快语,豪爽仗义。文革10年他受了非人的折磨,“解放”后依旧主持正义,为一起“恶毒攻击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犯从死神手里夺回生命。后来他又被关入监狱,诬陷他和一位逼疯了的女教师有性关系。“真有这种事就好了,老婆也不会跟人跑了。我们的冤案太多!我在这位置一天,你放心,不会因为我们工作失误错杀一人。”
既然我出面,他认定席雄是冤案。
“李记者找我多次。她说席雄一年前就失聪过,脑震荡。席雄是你的得意门生,党报重点培养的工人作家。失聪的事,她说你也是知道的。”
我应该怎么说?人命关天!要是说装假,有此先例在精神病鉴定中绝对混不过去,笃定死刑。判他死刑,只会在我的心狱中多一个亡灵。再死一个人,真的能抹平春兰父母的心灵创伤?她有一个儿子,儿子是春兰的血脉遗留……沉默的片刻,很长很长。我说我要上厕所,我从走廊里走出去。走廊很短。现在,我只知道我不能说谎。在政治上说谎不可避免,不然当不了记者,甚至不能生存,我们可以原谅自己,但这件事我不可以说谎。
我说:“我看过医生的鉴定书。鉴定书上这样写:传导性耳聋,换工种,休假半个月。”我尽可能保持客观陈述。真实的谎言。
“明白。”杨院长说。
我辜负了他的信任。
17
一个月过去了。
一天夜晚,我们都已睡下。春兰父母来家找我。
灯光下,他俩脸色灰白。五十多岁的人已是老态龙钟,扶着桌沿椅背行走。
他们的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但失去女儿的悲痛把他们击倒了。坐着,沉默,像是等待对方开口。面面相觑。
“叶编辑,我们想通了。”她母亲说。
她父亲说:“我们出具证明:席雄有精神病。”
刹那间,我惊住了。不可能。
不会是受到胁迫吧?
“你们是不是……”
“叶编辑,不是,不是。席雄父亲找我们,老人是残疾人,哭得像个孩子,跪在地上叩头不起来。这世上的人活得太艰难了。他没有过错,他不必承担儿子杀人带来的痛苦。他说他愿意以命相抵,他马上去死都行,只要换回儿子一条命,他才三十多岁。不能有更多的悲剧了,枪毙席雄他活不下去的。我说,亲家,你保重,证明我写:他有精神病。你答应一件事:‘让我们抚养小孙子。我们没有别的亲人了,他是我们的孩子,改姓诸葛。’他立即答应,写下字条,按了血印。今天上午,小孩带过来了。孩子非常可爱,非常懂事,不言不语的坐在小板凳上。他是春兰的骨肉。看到可怜受惊吓的小孙子,我们更坚定了,他应该享受加倍的爱,他不应该受到哪怕一点点伤害。晚上本来我们要领他过来,时间太迟了,小孩需要充足的睡眠。明天我们就去办转学。星期日我们带他来你们家,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说起孩子,春兰父亲脸上洋溢对未来的憧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纸证明,递给我。
“女儿诸葛春兰和席雄结婚十年,感情长期不和。后来我们了解席雄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时常出现躁狂,妄想,幻觉和多疑,我们曾几次劝他延医治疗,他没有听从。最后几个月病情加剧,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以上证明出于自愿,特予声明。”
三三也拿过去看。她是很好的倾听者,每次他们来,她都十分体贴,陪坐在边上,拿过毛线编织,很少插嘴。
“这是真的?”三三问。
“不是。我们在说假话。叶编辑,晚上这么迟来,我们就想听听你的看法:这样做合适吗?”
“相比所有的假话,这是最高尚的,也最正确。高尚的正确的假话。”我说。一个人承受不了更多的真实。这便是生活,便是人生。
“我们也这样想。”两口子都说。
“我明天就给精神病院送去。你们一起去吗?法院正等着精神病院的鉴定书。”我说。
他俩互望了一眼。一起去,对他们太残忍了。
三三说:“不去!”
“那也好。需要我们,随时通知,我们一定作证,绝不反悔。”父亲说。
他们从最初的悲痛,痛不欲生,到悲愤,仇恨,到悲凉,人生的完结。现在,终于从“悲”中挣扎出来,有了凄美的向往。
第二天去精神病院,我没有告诉李丹。
杨院长看了“证明”,说:“我们讨论过,对定性意见不一。这个证明很关键。不是拿钱买的吧?”
“不是。绝对不是。”
“没有受到武力强迫,或者威胁?”
“没有。肯定没有。”
杨院长笑着说:“又是绝对,又是肯定,不像你平日说话。有别的原因吗?”
“你就看证明吧!”我回避,故弄玄虚,“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真的。”
“什么事?”他一直觉得我是个有独立思想的人。
“你还用我说?”我笑着搪塞。“以后你会告诉我的。”
18
我让杨院长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
多年来,“伪证”两个字始终在叩问着自己的良心。春兰父母是在作伪证吗?我是支持他们作伪证吗?
那么,什么是被法院取信的精神分裂症?
我需要时间思考。时间给我的答案越来越清晰:席雄真的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那个年代,我们都疯了。我们都有精神分裂症的表征:思维障碍,情感障碍,感知障碍,行为障碍,也许还要加上心境障碍。不同的只是程度,强度和时间跨度。
席雄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我也有精神分裂症,李丹也有。我们都有。
春兰父母描述的“躁狂,妄想,幻觉和多疑”,这是真实的;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这是真实的。这是春兰父母列举的席雄精神分裂症症状,没有错。
这样的认知,能消弭我心中的罪愆感吗?不能。春兰鲜嫩的生命消失了。她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她付出!
席雄三年后释放。
他出来没有找我,李丹说也没有找她。听人说去海南岛发展了,要办大农场,当庄园主,走托尔斯泰的路。
一直到今天,二十多年音讯隔绝。
19
李丹两年前来温州找我。
李丹八十年代初嫁给日本商人。不记得他叫什么,一郎或龟一,反正有个“一”字。她去采访,两人是一见钟情还是一拍即合,我不了解。反正二者居其一。第三天,他俩去公园了,在西夏铜牛前合影,第五天,李丹就宣布是他的人了,发“大白兔”喜糖,说:“只能因陋就简了,下回请你们吃寿司,我亲自做。”我多了一句嘴(她究竟把我看成朋友,而且这么多年了),悄悄问:“你对他在日本的情况了解吗?”她沉醉在幸福之中,笑嘻嘻地说:“看来,你又要当老保,改不了本性。”(这是席雄给我的赠言。)她没有计较我的多余的话。
正是招商引资热,一郎或龟一的到来受到热烈欢迎和隆重接待。他原定住一个星期,考察投资环境。对基础设施不满意,但满意人情环境;为了李丹,多住了两天。日本商人重诚信,带她去名古屋成婚。临行她告诉我,他只大她十一岁,前妻因病三年前去世,留下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很可爱,他们都同意父亲娶回中国妈妈。他的人造革公司,在日本同行业中有很高知名度。
她去日本没有带中共党员组织关系。
李丹经常回国,一郎或龟一在青岛、上海有办事处。她回过宁夏,在银川最高档的宾馆设宴,请大家吃日本带回来的寿司、三纹鱼、神户牛肉和喝酱汤。我在三三出车祸后调回家乡温州,没有见着她。
她是夏天来温州找我的。年过六旬,化浓妆,原先漂亮的大眼睛抹上深蓝的眼影,眉毛画得很黑很浓,脸上的遮盖霜很白,头发染成浅黄,茂密卷曲蓬松(发缝不见了)。她对自己的境况十分满意。她这么刻意精心打扮,至少是对我们的尊重和希望留给我们一个好印象。
我说她雍容华贵。
我太太说她气质优雅,和我站在一起,我比她老十岁。
她谈过日本料理的精致,便向我太太传授青春永驻的秘诀:每天游泳,涂上防晒油;早起要用一种什么品牌的精油敷脸;做爱之后,第二天一定要按摩脚后跟,脚后跟最容易起皱。
她俩谈得投缘,笑声不断,便赶我回书房。后来大概是传授日本料理了,怎样做饭团……
当晚她就回上海。
我们送她上机场。望着她背景:保持良好的腰身,结实浑圆的臀形(我过去未注意过),步履稍稍有点蹒跚(可能是鞋跟太高太细)。她频频回身挥手。机场灯光明亮。
不管她以后再来还是不再来,我们的故事已经说完。对她,对我,全一样。每一次告别都是不可重复的,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其实都是一次死亡。
我忽然有点伤感。想起她一丝不苟的黑发和白白的发缝……
20
“他不会再来吧?”太太看我呆坐着,关切地问。
“不会。”我肯定。
“那你还怕什么?”太太勇敢起来,去厨房煮她的白木耳红枣汤。她这个年纪,很难感同身受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事。对于她,太复杂,太深刻,因此太乏味。
他一定走投无路。千方百计打听到我在温州,千方百计打听到我的家址。依旧是他,锲而不舍,不达目的决不放弃。
我为什么不敢面对,难道这一切我没有责任?
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门口悄无声息。响声在我心里轰鸣。这是遥远的雷声,随着忽明忽暗的电闪,轰隆隆越来越响了。
我再一次看表;十五分钟。我需要一个理由,再给我一个理由。
我接待过不少来自宁夏的客人。旧友新朋,熟悉的记不起名字的。西部人总是把东部看成是改变命运的地方。我是“东南西北人”,我乐意为他们牵线搭桥。
如果不是我,他这一生会是什么样?
人生不能假设,但人生中有多种可能。我给了他一种可能,这个可能意外地毁了他的一生。
现在我为什么不再给他一个可能?
太太从厨房探头问:“他认识李丹吗,来过我们家的日本人?”
李丹夸她像美丽的日本少妇,端雅娴静。她记得很牢。
“认识。”我说。
李丹、席雄和我,三人是一个时代的组合——这个概念蓦地清晰凸现。
太太端着碗出来了。
“下楼看看。”我站起来说。
“怎么,找杀人犯?看刚才把你紧张的!”
她不相信我真要下楼。
“他晚上没地方睡。夜里冷。给点钱,让他住旅馆,让他回家有路费。”
很具体,是真的了。她有同情心。我一个人去她不放心,感觉很好地说:“好吧。我跟你一起下楼。要不要带上铁棍?”
家里装修有半截铁棍子剩下。
“不用。你动作快点。把钱包带上。”
我们蹑手蹑脚下楼,楼梯每个角落都留意到了。出门向东,那里是菜市场,巡视一遍,再回转,向西,拐进一条巷子,这里有几间贴着“待拆”封条的房子。一一查看。
她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走在后面。她很难判断在前面还是后面更安全。
他不见了。
我现在非常希望能见到他。这个欲望非常强烈。
上楼的时候我还在想,也许他正蹲在门口。
一连几天,听着门铃。没有他。
席雄消失了。
他大概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生。我也不完全明白。我们有太多的“如果”可以检索,但已经发生了便是唯一。
人生太短了,一生的时间来品味人生太短了。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