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失败。本来不是我的事,工业部那位记者病了,“五一”版面少不了他。我是给临时“抓丁”。司机是安全行车标兵,木讷,不善表达。他总是重复一句话:“我没有你们说的好,你自己写上好了。”
匆匆结束采访,在公共汽车上又邂逅她。我未认出她。她洗了脸,换了装。车上乘客不多,她看见我,喊叫起来:“啊,怎么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过来坐到我身旁。
“记者太好玩了,跑这么多地方,认识这么多人,还写文章。你的字一定写得很好看。我字写得不好,领工资签个名都不好意思。”
“我教你签名。你叫什么?”
“丁三三。笔画挺少,就是写不好看。”
“是难写。”我承认。
“横着写还凑合,竖着画6条横杠,一不小心写成二三、三二了,二三三二也难分清。”
我们都笑起来。阳光,健康,快乐。
我希望家庭阳光,健康,快乐。
一年后,我们结婚。
丁三三相貌平平。我身高1?郾8米,她1?郾60米。小学毕业。婚后第二年不再当卸煤工了,在邮局送报。她说喜欢这工作,“跑这么多地方,认识这么多人,”还有,我写文章她送去让人家看,有意思。
我的婚姻许多人不理解,一时间议论纷纷。
(8年后丁三三不幸遭遇车祸,没有留下子女。)
婚前几天,我下县采访。住县政府招待所。
“你怎么来了?”晚上十点半,我正伏案写稿,李丹进门。群众工作部很少有下县任务。
“我来看望老上级。”
我想起来了,她在这个县法院工作过一年。不过她马上说:“老上级有什么好看的,我来找你。”
“我肯定比你老上级年轻。”我打诨着说。
她咄咄逼人:“晚上我不走了。……你放心,我已经住下。在你隔壁。”
话题一严肃,我幽默不起来了。
“刚到?”
“一下班就坐车来,在你隔壁等你三个小时。不是等,是想。想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我有点吃惊。
这一年来,我忙着和丁三三交往了。丁三三十分能干,朋友多,我很羡慕和欣赏她这些劳动人民的朋友,肯出力,办实事,她竟然搞到了一立方木头做家具;报社无房,她托房管局朋友搞到一间房,10来平方。她还从朋友那里买到一辆7成新的自行车。我每月63元,她32元,我全数交给她,她安排得条条有序,每个周末,我们可以吃一次水果,上馆子吃我们喜欢的“木须肉”。我在生活上完全低能,庆幸能找到这个关心家庭大事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妻子。
很少留意李丹。她和席雄有来往吗?不想知道。席雄来稿她也不再特意提醒。
李丹从干校的温婉,回到报社时的振作,现在应该是平静了(她入党申请因为“造反”而被拒绝;不过党员称号已不再光辉,她应该可以平静接受)。
我没有留意她的焦虑。对生活,对年华流逝,对未来,乃至身体生理躁动的焦虑。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
我为她沏一杯茶。她接过,手指冰凉(我想起“冰肌玉骨”)。
“我要说很多话,可以吗?”
“当然。”
“我想了三个小时,其实是想了八年,才下决心讲出来。你给我一个小时让我讲……”
“怎么这样严肃?”让气氛不尴尬,成了我的目的。
时间已是深夜。室内的灯光太暗了,不过看得出她两眼发光,双颊发烫。她其实在说出第一句话之前仍然在犹豫要不要说。
我记得她说了下面的话。这些话不会忘掉;我尽可能坦诚和诚实地记憶和记述。
“你来编辑部第一天,我就被你吸引了。你对我说:‘你好!’率直,热情,轻松。我也说“你好”,你不会记得。后来,你思想上不开展,没有政治进取心,当然,无非是开会发言不积极,不愿意或不情愿重复那些高调谎言,不愿意或不情愿靠拢组织,厌恶汇报思想,不打小报告。你我行我素。我心里佩服你的正直,正派,你有才能,勤奋刻苦,但你在自毁前程。
“我一直力图塑造你,成为新时代的青年。这很可笑。我觉得你骄傲有大男子主义,我也故意气你,结果你离我越来越远。越失败,我越极端。恶性循环,无可奈何地不能自拔。那天在车站,你男子汉气概十足,大无畏,我爱上你了。那天夜里,你醉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喝醉了?我在你身边坐了一个多小时,摸你的手,你的脸,我就坐在你身边把胸罩解了。我不带胸罩等你醒来,等你醒来抱抱我,抚摸我。
“我想过,就放肆一回,做了也就做了。我是自由的,我愿意。你不是醉了吗,喝醉的人可以不为自己行为负责。你没有碰我。你想过的,是吧?”
“是的。”我承认。
“你承认了,我很高兴。你终于放下清高和骄傲说出这两个字。你不像席雄……”
她蓦地咬住话,眼睛盯着我。我在她的眼里感觉到欲火和不顾一切的冲动。也许是我自己。我也紧张起来,感到她有重要的话要说。她坐在床沿上,外衣脱了,紧身粉红毛衣很漂亮。大概又没有戴胸罩。然而,席雄怎么回事?在这深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房间里,又出现了令人厌恶的席雄!
“后来我们是两派。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是造反派,报社亏待你。你独立,有主见。可是你不是,我又恨铁不成钢,你没有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政治冲昏了我的理智和感情,我们疏远了,冷淡了。不过我关心你的安全。红色恐怖的那天,是我把通知让一个小孩交给你。我知道你不是懦夫,你不会逃走,我看见你在报社门口,我让席雄去车在路边上等你,有情况要救你。”
我说:“谢谢。”
“席雄找了个漂亮的爱人,是你介绍的?”
“不是。”
“我相信。我打听了,你没有参加婚礼。他不配。他是小人,流氓。”
怎么是流氓?几年前来信揭发女厕所女浴室的事,她去了解了?
“席雄奸污了我。”她很勇敢地看着我的眼睛,“六年前那个武斗流血的夏天,他约我去车站的小树林里。你知道那里的。他是敢死队二纵队队长,他口气这么急,态度这么坚决,我以为出什么大事。晚上很迟了,露水重,林子里没有蚊子了,也没有人。他对我说起苏联小说《青年近卫军》,法捷耶夫写的,里面的主人公是英雄,奥列格走上刑场时对与他一起赴死的女朋友说,为祖国去死感到光荣,唯一的缺憾是他还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他是指没有和她发生性关系就去死是最大的遗憾。我看过这本书。他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河南口音,说得很慢。我很感动。他说第二天一早要攻打‘老保’的大本营电表厂大楼,他们全副武装,说不定明天他就死了。死不可怕,只是就这样死了太亏,现在要我满足他的最后一个愿望。我是点了头的。他边说边脱我的衣服,先脱我的裤子,脱下我的内裤他就把我推倒在草地上,趴在我身上才脱我上衣,胸罩两个扣子很紧,他一下扯断。他的动作熟练极了。我没有反抗。我迷迷糊糊的,不由自主,一切好像都非常自然,理所当然,我只需要顺从。说实话,他趴在我身上时,我想的是你,宁愿是你,是你抱紧我,是你进入我身体,是你在喘气。我很痛。他只顾自己。完了他爬起来,拿我的内裤擦他大腿上的血。我清醒了,明白过来,我望着他,等他说出第一句话。他拉上裤子,不耐烦地说:快起来,回吧。我像一条狗似的跟在他后面回招待所。我住在我们住过的房间,我要给你第一次的房间。第二天攻打电表大楼非常惨烈,死了十九人,打了一天,放了火。席雄根本就没去,在招待所睡觉。下午我见了他,他还要拉我进他的房间,他要再来一次,说一整天都在回味。他说不比皇帝,古代文人骚客三房四妾,三加四是七个,他也要七个,为什么他们行我这个工人作家不行?我是他的第五个。我比她们几个都细皮嫩肉,都软,都水,都紧,阴毛细,乳房结实。我扇了他一个耳光走了。我回到房间就吐了。我那时真想让你打他一顿,打死活该。我下午就回报社,不再见他。听他一说话我就会恶心。不过我知道,我对你已经失去爱的权利,我现在只是想给你,全给你,不要任何承诺和责任。我会感谢你要我。你要我吗?”
她已经从床沿上站起来,贴近我,捧住我的头拥入她的乳峰间。我感觉到她的坚硬的奶头顶住我,在我额头摩挲移动。双唇饱满微张,气息若兰。
语言停止的时候,欲望澎湃了。
她说了这么多,这么具体。她悔恨,这样的悔恨刻骨铭心;她也是挑逗,撩拨我,也挑逗撩拨了自己。恨和爱掺揉,恨是双倍,爱也是双倍。心潮与性潮一起汹涌咆哮。
她很美。女人在这种情景中最美。
她情不自禁。我也有点心荡神摇。
“我快结婚了。”我喃喃地说。似是向她说,更是说给自己。我对性爱一无所知,但我知道要守住底线。我的第一个应该是丁三三;她的第一个也是我——这很重要。
“她不配你。”她迫不及待地说。
有时,一句话,一个动作,一种表情,会消解一切。把自己的处女身体让席雄满足的她配吗?丁三三比她纯洁,无论是感情还是肉体。
现在的问题,是表明丁三三配不配我了。
我把她的手臂从我脖子上解开,握着她的手说:“你坐下。”
她听话地坐在床沿下。期待我让她躺下。
“给你讲一件好玩的事,今天采访听到的。去年,自治区革委会领导深入生产大队视察,大队没有招待费项目,吃了饭喝了酒怎么开支?公社革委会主任说,作为猪饲料报销算了。县革委会主任当年是养猪模范,他下来检查工作不信猪吃得了这么多。他问有多少头猪,大队长只好如实汇报,喂的猪有自治区的领导,市上的领导,也包括他……”
她抽回手,站起来说:“我明白了。”
我知道我伤害了她。女人这种要求被拒绝,是非常严重的残忍的伤害。
“对不起。”我由衷地说。
她一边穿外衣一边往外走,在门口说:“你表现很好。”
其实,我至今都在想:她什么时候才是真实的?她自己知道吗?
12
我有了家,席雄来银川有个落脚和吃饭的地方了。他总是中午来,我和三三没下班,他就在对门的石阶上坐着等。我们就忙着做饭,买菜。起初一月来一次,一个人来,逐渐的来的次数多了,还经常带人来,二个三个的,来了就吃饭。(他从来不带诸葛春兰,也从来不提她。)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虽然他有时放下几斤粮票,但我们中午需要休息,我还要陪着他和他们说话。三三没有怨言,有时责怪我怠慢客人。他或他们喜欢等我上班时一起离开:“不要紧的,反正早去办事人家未上班。”他真要把我的时间和精力耗尽榨干。
我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席雄可以说是我一手造就的。我能说什么?他把我的家看作自己的家,来了到处找酒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往桌子上一倒,大大咧咧,喊着“喝!吃!”他以一种知识分子不习惯的方式向朋友炫耀我和他的不分彼此,“老大”“大哥”地喊。
不久,中国大地又是风起云涌。最高领袖又要折腾全国人民。
席雄的机会到了。
他在矿务局拉起一支队伍。“反复辟,反右倾”,“走资派还在走,革命派要战斗”。他们的矛头指向矿务局革委会主任魏仁,称他是右倾反革命逆流在矿务局的急先锋、黑司令。
魏仁我认识,我们谈得来。他在朝鲜战场是一员虎将,“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的一支汽车队队长。防空袭,汽车只能在夜间闭灯行驶,公路弹痕累累,他亲自坐在领头车的保险杠上用手电照明开路。授予二级战斗英雄。1959年已是中校的他,上书中央支持彭德怀万言书。当时彭德怀“反党集团”已定性,军内耿直之士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却奋不顾身。结果,被补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接连20多个日夜的“车轮大战”批斗。第一天,批斗的人问他:“你和彭德怀是什么关系?”他理直气壮地说:“彭老总,彭老总就是我们的总司令。”这句话给他定了调,挨了毒打。其实,他只是在授勋时见过彭德怀,握过手。战场上伤残一条腿,被同志们又打残一条腿。平反后精神恍惚,以师级转业地方,文革前夕来矿务局任二把手。虎将已变成只会咪咪的宠物猫。文革时他连猫都不如了,胆小如鼠。他落下条件反射:一听口号声就发抖出汗。他的经典语言是:“要我认什么罪?你说,我全认,全认,罪该万死好不好?”弄得大家扫兴。成立革委会要结合一名老干部,各派一致推举他。于是有了另一个经典故事:革委会成立大会上讲话,他上来说:“请翻开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接着,突然唱“东方红,太阳升——预备,起!”。全场一愣,随即哄笑,他一怔,匍匐(因为腿脚不便,双手扶地)请罪:“我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的。”有人笑出眼泪。
席雄终于等到这一天,风光得很,忙得很。不再来我家。常来报社,找大批判组,报上发过他大批判文章。有一次,他顺便(也可能等人)来文艺部。说起“痛打落水狗魏仁”,绘声绘色,得意洋洋。我说“你真的以为他要复辟资本主义?说良心话。”席雄不以然地笑了笑,说:“看来你又要当老保,改不了本性。”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当面顶撞我。我第一个反应是:好了,我们结束了,画上句号。一种轻松的感觉,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笑了笑。埋头看我的稿。
他不告而别,大概是找李丹去。
李丹经历招待所之夜,和我相见如宾,相安无事。我们点点头,友好,没有往事的记忆痕迹。
李丹依旧独身。她三十出头,可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相。细细的额头纹密布,眼角鱼尾纹不笑也毕露。她恢复梳一条辫子的习惯,长长粗粗的垂在脑后,这种纯情少女的打扮只会让她更显老——我几次欲言犹止。
席雄找李丹很合理。李丹已调到大批判组。后来我才知道,“反右倾”他们又恢复了交往。席雄从来不说,她也不说,我更无意打听。“反右倾”在报社难成气候。不过李丹工作积极,立场坚定,态度鲜明,终于“火线入党”。一次我在楼梯上碰见她,对她说:“祝贺你成为光荣的中共党员。”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假话不是你的长处。”我笑着说:“你这么肯定是假话?”她说:“所有说这句话的人都在说假话。”我纳闷她会这样想,这可是她毕生追求的呀!不过,至少是我不很诚恳,多少带点揶揄。
时代变了。国人经过血雨腥风的洗礼,渴望过安定日子,造反再也不是英雄。席雄他们很快便偃旗息鼓,铩羽而归。“以工代干”的位置保不住了。
矿务局革委会决定让他下井当矿工。他奔走于“走资派”门下求情告饶,说他是“又会劳动又会写作”的文艺战士,《金师傅》是他的投名状(《金师傅》收入《工人礼赞》一书)。魏仁照例回避,几位副主任对《金师傅》仍然有印象,便留他在井上,到矿山机械厂当车工。
13
浪迹惯了,车工是要八小时守在车床边上的,“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不到一个月席雄就寂寞难耐,天天叹喟自己是“虎落平川,龙困浅池”。
他又来了!
丁三三有一年多没见他。那天他还买了一包饼干,带来一篇小说。既然是失意人,我们不计前嫌。小说稿看过,不行,他还不如十年前的写作水平。
“不用不要紧,我是学生给老师交作业,也算是给老师的见面礼。”
怎么会是“礼”?他一直以为是有他才使我坐稳编辑的位置?
丁三三问:“你今天怎么有空?”
“我是来看病。矿工医院看不了。”
丁三三问:“严重吗?看你好好的。”
“耳聋。”
这更奇怪了。我们交谈自如,他耳聪目明。
我开玩笑地说:“装的吧?”
“装的。”他直言不讳,透着得意。
原来,车床运转的声音听不清就不能当车工。他装聋已经一个月,在厂里装聋,在家里也装聋;朋友说话听不见,春兰和孩子说话也听不见。他很少说话,比划手势,指指耳朵,表情滞呆。
“今天我是一个月来第一次听见说话。”他笑着说,“我对老师不能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