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全市大搜捕。名单中的人有的早被控制起来,一个个陆续揪到大院里。黑衣矿工挥动外套胶皮的钢鞭,如金蛇狂舞,呼呼作响,报社的造反派列队唱语录歌。有色有声,气冲山河。不一会儿,革命小将“东北野战军”列队跑步进大院。口号声和热烈的掌声。革命小将喊着我非常熟悉的口号:“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
我在报社门口,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没有看见席雄和李丹。
形势严峻。一位跟我在公园学武术的机械厂工人,是香派,但学武人讲义气,拽着我离开。
“叶斌!叶斌……”桌子上的人在喊。
他护送我挤出人群。挤出人群很难藏身了。我觉得大家都看着我。
报社门口的大槐树下,停着一辆吉普车。车门突然打开,下来两个人冲我喊:“快,上车!”
他们是谁?绑架吗?
我已经不由自主了。稍一反抗,就不存侥幸了。
“你回吧,不会有事的。”我故作轻松。他吓得不知所措。
大院里歌声、口号声、哭喊声和皮鞭声响成一片。浑浑沌沌难以区分,只是透着彻骨的恐怖。
我钻进吉普车后排。两人一左一右挟掖着我。
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人,不回头,问:“去哪里?”
河南口音。他是席雄。显然在问我。他不穿黑衣,穿我送的军服。我放心了。口气冰冷,是他的身份使然,我认同。
“去南门广场。”我反应很快,补充一句:“广场旅馆。”
“开车!”他命令司机。
一路无言。
在旅馆门口,他没有下车。不回头,往身后递给我五元钱。
我在他的掌控中。知道我没有去郊区避难,知道我来报社门口,知道我身上没带钱。我第一次感到他的厉害。
红色恐怖直至凌晨。据说死伤一百多人。
我记下席雄的这份情义。知识分子很少会做到这个份上。
9
文革中的事,上上下下,红红黑黑,你争我斗,你死我活。不多写了。
1969年,革命小将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知识分子去五七干校。有如秋风扫落叶。
席雄没有摘到果子。矿区成立工代会,他当选委员。工代会开过成立大会便无声无息。造反派分裂,席雄和李丹这一派失势。流血打天下,不流血的坐上了;不流血的指责流血错了——说不清楚。席雄只保留宣传科以工代干的位置,平时给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写写对口词,演出时看管服装道具,有大幕就拉大幕。
李丹和我一起,流放到五七干校。
李丹太令人惊奇了!她从来干校的第一天,就是副小鸟依人模样。唱罢“大江东去”,突然换嗓子唱起“杨柳岸晓风残月”,而且有模有样。从到干校的卡车上跳下,放下行李她便去帮厨,洗菜,提水。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忙这忙那。下田干活她少言寡语,汗水满脸,头发湿湿的(她已改留齐耳短发)。我才知道她有一双巧手,擅长女红。她是编织毛衣的好手,会好多花纹样式,哄得女编辑围着她转;她能编织各色各样的杯套。喝茶是知识分子最后保留的痼疾,下田人手一个带盖的茶杯,很快,他们的杯套都出自李丹的手艺。她热心、主动,笑吟吟。开会不发言,小家碧玉样,娴静,端雅。
她有什么错?她是听从号令的受害者。她像是在赎罪。原罪不在她。
不出几个月,她被接受了。她应该被谅解。
干校跳忠字舞,她是教员,领跳。她跳得很好看。仔细看她,晒黑了的她似乎比办公室里的她更美,有着青春的健康风采。她依旧低调。跳舞昂头,走路低头。
我和她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点头问好,微笑寒暄。彼此心照不宣。
报纸文艺副刊复刊。文艺编辑部全部换成新人,工宣队的,军管组的,一位来自校对科,还有一位长期未上班因此清白的编辑。
刘主任也在干校。
尽管大家都念经似的在说:“热爱干校的一草一木”,“手拿放羊鞭,心怀全世界”。但真正安心在干校的,我看就是刘主任。刘主任在干校养猪,正巧是6头猪,相当原文艺部的编辑数,一猪一人。他把猪圈叫办公室,说他信奉“猪性论”,提倡“猪道主义”,爱猪如编辑。不过他对猪虽然有情,但养出来全是“少肉型”,可以与狗赛跑。我打趣,要他身在猪圈,放眼食堂。
他终于在猪圈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刘主任事业心强,不愿平平庸庸过一生。但他一直弄不清他这一生到底应该干什么,他唯一明白的是不干新闻工作。因此,他最忌讳文艺部的编辑不热爱新闻工作——这要他多花时间和精力在他不热爱的新闻工作上。这就是他和我的矛盾,有时十分尖锐。深夜办公室里常常是他和我两人,各守着一盏台灯。他一看见我在看小说(应该在业务范围内)甚至报纸,他就面露不悦,每周一次的生活会批我成名成家思想他是认可的,但他又喜欢我的勤奋,夸我有才。他认定新闻工作是社会上空话、大话、套话的始作俑者,报纸上谎话、假话连篇,新闻工作者没有独立的人格,新闻工作是最不需要学问、最没有学问的工作。不过他工作起来又十分认真,一字一句绝不马虎。
报社发生了一件大事;一篇社论抄袭自某大报。全社沸沸扬扬,他却说:“这有什么?大家不是都在抄吗?就看你会抄不会抄,抄得巧妙不巧妙,本质一样。”我们都承认他说的真话。真话是一回事,处分那人我们全举手。就是这样,尽管认识一致,心同此理,但是互相攻讦,乐此不疲。我们困囿在一个荒谬的怪圈里。
我有时也理解甚或同情他。我上班不久,他突然叫我到走廊上,问我枚乘的《七发》“怪异诡观”与《楚辞》、《招魂》是否有承继关系。我以为是什么编辑部大事。我答不出来,《七发》只是在大学图书馆里粗读过。他很失望,叹口气。不久,他的兴趣从诗词歌赋转向英语,买来英语唱片,跟着念国际音标。不久,他又立志研究音乐了,抱来中国的西洋的一大堆音乐书籍,从《乐理入门》开始。最可怕的是他开始学二胡,吱吱哑哑,不堪入耳。文革初,革命小将拉他游街,他的桌子上放着毛泽东选集,当时在读《小麦越冬管理》。他“钻研”农业科学已有时日,让我带他找过农科所的专家。
来到猪圈,他确立目标了。
后来干校解散,干校转为农场。他坚决要求留下,当上副场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因病去世,立遗嘱埋在农场。)
那天,我们从猪圈起肥,拉运到田里。
我们都看见了,远处沙枣树下站着一位姑娘。春风里,飘起红头巾。花棉袄难掩她秀美的身材,腿很长,亭亭玉立。她手扶自行车把,微微倚靠着,如同一尊雕像,但比文艺复兴时期的腰瘦,比中国古典美女脸瘦。我们拉车,装车、卸车,不时抬头不经意似的瞭望。
在干校单调辛苦的劳动里,对美尤其是女性美特别敏感。我发现不仅是自己,不只是男人,大家都投注过目光,被深深吸引了。秀色可餐,美是一种享受。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知道自己有多美,让我们看个够;又好像不大在意自己有多美,和你们没有关系。
她在等待,等待我们收工。
原来是找我!
收工了,我拉起空车往回走。她推车过来,脸上红扑扑的。
“你是叶老师吧?”
我有点意外:“像不像?”
“像。”她笑起来,宛如一朵睡莲开放。
她递给我一个信封,说:“你猜,他是谁?”
席雄的字。
“席雄让你来?”
席雄出现了,我倏忽没有了感觉。
“你是他的女朋友?”
她点点头。
“不知道算不算?”她自言自语补充一句。
席雄信中嘱我保重身体,表达他重登文坛的强烈欲望,“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附上两篇对口词。对口词不流行了,随着文化大革命狂热消退,这种咆哮式的文体不再时尚。我匆匆看过,拿过留有她体温的钢笔改了几个错别字。
“我没有回编辑部,没有发稿权我看了也没用。”
“不是为发表,就是想请叶老师提提意见。”
收工的人留下好奇的一瞥离去了。我和她坐在田埂上。春潮上来,屁股有湿凉的感觉。她信任地紧挨我坐下,风吹发丝拂我脸颊,痒痒的。她无邪。拿出硬面笔记本,虔诚地记我的废话。
废话说得吃力,但时间过得太快。
挨得这么近,我都不敢正视她的脸。只是感觉,触摸和体味她的气息。
没有问她的名字。我时时后悔告别时没有和她握手。非常希望握一下手,握手也是肉体接触呀!她笑着说:“我走了。谢谢叶老师。你真的是叶老师!”
我觉得这句话充满深情。
李丹在食堂门口等我,问是谁。我说不知道。她相信。她说怎么不留她吃饭,食堂中午有肉菜。我说忘了。真的忘了。她骑车来的,从市区到干校五十里砂石路!我怎么会忘了!
下午起猪圈时,刘主任悄悄对我说,那个姑娘很可爱,和你很般配。干校生活的确改造人,刘主任关心猪,也会关心人了。
10
我不记得干校解散的确切日子。轰轰烈烈开始,无声无息收场。人民公社也是,许许多多运动都是,没有“不搞了”的文件。
林彪九一三事件之后,大家心里都明白文化革命是怎么回事了。社会上流行注射鸡血保健,泡红茶菌养身,早起喝凉水跑步(据说此法来自日本,能治百病),养热带鱼,做多少多少条腿家具(家具按腿计算,也是发明),敢在窗口摆花,公园游人也多起来(晚上男女同游须带结婚证)。
文艺创作也活跃了。
我调回文艺部。李丹调群众工作部,登记来信来稿。她有一股一切从头开始的决心,安心新岗位。这对她合适。不再小鸟依人状,干练,认真,全身心在工作上。
每次送稿到文艺部,有席雄来稿她会提醒一句:“有他的。”那口气,好像是为了我才关注。
我和席雄又是作者和编辑的关系了。不过多了一层,看他的稿件不时想起为他送稿的姑娘。她怎么不送稿件到办公室来?她还那么倾心于他?稿件她看过吗?
陆续发表了他的几篇散文和小说。他的写作水平没有长进。出现了几位有写作能力的工农兵作者,比他强。但席雄的麻烦却不断。有读者来信告他是大流氓,躲女厕所,趴女浴室。我不信,不是我能打包票他不好色,而是他有漂亮女朋友还能不满足(谁也比不上她),怎么还有这种窥视癖!每有这类来信,最愤怒的是李丹。她会情不自禁的违规在来信右角划上红笔惊叹号“!”恨恨地说:“你好好看看!”好像我是他的监护人。(不过她没有按规定把来信交给群工部领导,他们对通讯员有调查落实的责任。)
席雄不再来报社。偶尔来宿舍找我。我提起这些事,他笑笑摆摆手,大有大丈夫不谈儿女事的气概。一次我问他见过李丹没有,他说:“不见也罢,不过我和她的关系是鲜血凝成的。”看得出他是想见未见成,有点缅怀的感觉。我未婚,只以为他说是“战斗在一起,血流在一起,胜利在一起”的派性武斗战友,婚后才明白“鲜血凝成”的真实含义。
一天,席雄不带稿件来找我,告诉我要结婚了。
我说:“祝贺你。”
“她叫诸葛春兰。”
“是来干校送稿的那位?”我不大希望是真的。
“对。我让她进来吧?”
“进来呀。为什么不进来?”
“她不好意思。”
“要当新娘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有点酸味。
“她父母亲都是教师,小资产阶级思想。”
“走,今天我请你们吃饭,下次喝你的喜酒。”
她站在报社大院门口大槐树下的阴影里。槐树洒下点点光斑。槐花香气袭人,刺鼻也刺眼。
果然是田埂姑娘。现在穿得单薄了,圆领短袖衫,军裙子。她比两年前更好看了。我突然发觉,我们不是第二次见面,我看过她的演出。当年矿工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有两个节目很叫响,一个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痛说家史》,扮演老奶奶的是来自京剧世家的北京知青,嗓音浑厚,做派硬朗,一招一式一唱一白都引来喝彩,一个是革命样板戏芭蕾舞剧《白毛女》“扎红头绳”片段,跳喜儿的正是她。报上有过评论,登过剧照,专业文工团曾经想借调她,但与她搭配的大春扮演者个子较矮,只得作罢。
就是她!
“你跳过喜儿,是吧?”
她点点头。她的眉毛清朗,眉心又宽。难怪中国古典小说这么看重美眉。
“她比文工团的跳得还棒。”席雄说。
“我不行。她们从小练,我太老了。”
她好笑似的说出“老”字。
她也会老吗?一朵带着露珠的花蕾,你能设想枯萎的样子?我简直难以相信她也有老去的时候。她只属于美丽和青春。
我还是请吃牛肉面,就近。
我问:“你们恋爱多久了?”
“5年。我是百里挑一在舞台上选中的。说起来还要谢你,《金师傅》让她父母见识了,也让她领情了。可是我一造反,她父母死活不同意把宝贝女儿嫁给我,春兰也不愿意了。你说为了紧跟毛主席干革命我付出多大代价!直到我再拿笔写作品,她才说好吧。就是那次送干校去的对口词,她说只要你写作,我再苦也跟你。我说,那你送稿子给叶编辑,骑车骑好远。她说不怕。从你那儿回来她又不愿意了,躲我一年半。我说你死了心吧……我都说了吧?”他看着春兰,问。
“你胡说什么呀!”春兰满脸涨红。
“现在说怕什么,我们都订婚了,昨天夜里都把你睡了……”
春兰站起来,轻轻说了声:“对不起。”走了。
席雄一脸漠然,安然不动坐着。不看门外,也不看我。
“大丈夫不做暗事,我把话挑明了。她心里有你,嘴里不说,能瞒得过我?我对她说,叶编辑是大学生,能看上你这个中学生?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毛主席著作你不是没读过。叶编辑身边就有个现成的李编辑——这是我胡诌——你哪样比得上她?你是远水不解近渴——这也是我胡诌。我还放出狠话,我要把她的腿打断,打断了下半辈子我养着她。这话也没有吓住她。后来你回编辑部了,我又写稿了,她才回心转意。昨天夜里把她拉到床上干了,你说她还能跑出我的手心?让她哭着求我!”他说着话,眼睛里透着炫耀,残忍,胜利者的自得,狂妄者的无所忌惮。
他在向我挑衅,他在侮慢我。
我去收银台付了饭钱,掏出二十元放在饭桌上给他,权作喜礼。不置一词离开。二十元也是五元的回馈。
他坦然收下了二十元。我没有动筷子。他独自端起大碗吃牛肉面。
我拒绝参加婚礼。参加婚礼对她太残酷,对他太迁就,而整个是不诚实。我寄去了一张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贺卡。
11
生活中有太多的“如果”。回首往事,一个轻轻的“如果”,也许就会改变人生。命运便是一个人对接连而至的“如果”的选择和把握。
李丹说得对,我应该留诸葛春兰在干校吃中饭。合情合理、合时合宜的一个邀请。刘主任也说得对。如果……
我后悔,非常后悔。啮噬着心的追悔莫及。
一年后,我谈了女朋友。
那天去火车站,采访一位司机。等候司机期间,一辆拉煤货车进站。车刚停,坐在铁轨旁吸烟聊天打闹的卸煤工一拥而上,个个身手灵活,几下就爬上车厢。我看着好玩。十多位卸煤工中大概有三位是姑娘。我只能说大概,全是黑工作服,绿胶鞋,大口罩和工作帽,帆布手套,人手一把大铁铲。
能百分百确定性别的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人,一双大眼睛透出信息。我站在下风处,阵阵煤灰扑向我。她站在煤堆上向我喊话,我听不见。她摘下口罩,喊叫,笑,露出一口白牙,用手指指戳戳。我终于明白了,站到上风处。
很快就卸完一车煤。他们跳下车休息。她向我走来,一脸煤灰,口罩遮住的鼻子和嘴巴一方白净,触目的娇嫩。
“你怎么这么笨!”她笑着说,上海口音。
“其实我们是最能看见风向的。”我说。新闻工作就是闻风而动,看风使舵。这是实话。
“那你是故意吃煤灰了?”她好奇地问,觉得好玩。她把帽子摘下,摇摇头,撒开一头短发。
“就看值得不值得了。”我说,有意逗她。
“值得吗?”她也喜欢斗嘴玩。
“值!”我说。她很可爱,单纯,活泼,机灵,青春和朝气。
“走啦!”领工的喊。他们向下节车厢走去。
“再见!”她向我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