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很有把握你会把这个真实的故事看成是真实的。)
1
门铃响。今晚没有约人。我年轻的太太从防盗门“猫眼”窥视:不认得。
“你找谁?”
“我给叶老师拜年来了。”河南口音。
这天是1月中旬,离春节还有半个多月,元旦已经过去半个多月。
“你是谁?”太太生疑了。
“我从宁夏来,我是席雄。我给叶老师拜年来了。”
他一再说着不合时宜的拜年,她不由得警惕起来。招呼我过去。我从“猫眼”向外一瞥,吃一惊:怎么会是他?他怎么找来了!
太太察言观色,轻声问:“怎么啦?你紧张什么?”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心惊——该着这句话了。我看一眼表,十一点。我能有什么亏心事,他又是男人。女人的第一神经靶向就是这种事。
“我有客人。”我撒谎,只能撒谎。我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想一下。“你明天来电话再约。”
这应该是通情达理的。我已习惯预约。
“不要紧。你忙。我在门口等你,等你客人走了。我万里迢迢给你拜年来了。”依旧是软软的河南口音,从容又发甜。我太熟悉了,熟悉得像是他几十年一直在对我说,昨天又听见过。
门是绝对不能开的。来了今夜别想让他离开,来了今后就会常来常往,如同叮在一盘菜上的迟钝的苍蝇,赶不走,又不能拍打。我们不得安宁了。也许,还会带点暴力。
“明天来电话再约。”我把话咬死,转身回到没有客人的客厅。没有告诉他电话,他也不会问的。我一定失态,脸色苍白。
他不停地按门铃。声声刺耳。
“你害怕什么呀?我开门,让他进来好了。”女人有的时候很偏执。
“不行。”
我们又来到门后。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在地上铺报纸。邻居上楼,邻居问:“你找谁?”
“我给叶老师拜年来了。”
“他家里没人吧?”
“有人,我们说过话的。”
邻居进屋,关门声。门外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邻居又开门,说:“你不能在这里睡觉。”
“我等叶老师。”
邻居起疑了(真是好邻居),问:“你说他在,为什么不让你进去?”
“他有客人。我给叶老师拜年来了。”
太太沉不住气了。躲在门后有偷听的感觉,这个感觉让人畏畏葸葸,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让他进来好了,宁夏来的。”她决定了。
我们只偷听,忘了偷看。
“你看看,他带了刀没有?”我说。他好像提着一个红白相间的很脏的大编织袋。
一句话镇住了她。她平常对没有危险的事情才勇敢。
“他杀过人,把老婆的头砍下来了。”我不得不说。
太太彻底慌了,连“猫眼”偷看的胆量也没有了。小声问:“他是谁呀?怎么办?”
2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对她,也对我,都已恍若隔世。两年前,李丹来温州找我,太太只问一句:“她是谁?”我只回答一句:“从前的同事,都在报社。”她大概没有听清楚后半句,忙着给热情兴奋、语速急促的李丹沏茶去了。李丹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和现在的回忆里都有着重要的清晰的位置。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有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奈。
青春年华,雨打风吹去。不说也罢。
然而,总感觉生命中有些东西需要交代和完成。这些东西,如同自己的影子,阳光下灯光里,或长或短地追随着,就是在没有光亮的时刻,也在淡淡隐现。须臾不弃不离。而且,经历唯有通过回忆和思索才能留下痕迹,获得灵魂。
现在,杀过人的席雄又出现了。
我突然有了我太太和你会感兴趣的信心。写下来,写作是证明一种存在的可能……
3
1965年,冬天。
我在日报文艺部当编辑,才三个月。
大学毕业,我报名申请来这个边疆省区。我是唱着“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豪情满怀地从北京登上西去的列车。当时政治气氛浓,口号喊得响,但是真的能舍大城市而去边疆的同学并不多,特别是到大西北实习之后,明白草原、荒漠、黄土高原并不像文学作品写的那么浪漫,而且工作分配往往是“一次定终身”,如同婚姻(那年代离婚难上难,一拖几十年、一辈子是常有的事)。去报社报到。打开行李,第二天又通知收拾行李,到农村“补阶级斗争主课”,课时一年。刚回编辑部,现在马上要补工人阶级领导课。
文化大革命的开场锣鼓已经敲响。内部传达毛主席对文艺界的两个批示。不啻晴天霹雳!毛主席说,文化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部”,“死人统治”;文艺界领导是“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中宣部是“阎王殿”。接着,批判党的忠实朋友、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海瑞罢官》,紧接着,周扬在全国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上作《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做又会劳动又会写作的文艺战士》。这篇报告,注定报纸副刊只能发表“文艺战士”的作品了。
我是在一大堆来稿中发现席雄的小说《铁将军》。
我至今记得,他写一位“红色保管员”,原先是矿工,工伤致残后当了保管员,恪尽职守,按手续领取器材,仓库整理得有条有序,还利用空闲时间修理损坏的东西,变废为宝。工人给取外号“铁将军”(老式铁锁的名称)。
类似好人好事的报道。
我每天要阅读几十篇来稿,除了很少几篇不识时务的知识分子稿件,基本上全是工农兵作者。《铁将军》中下水平,写上三四行字退稿信就过去了。那么,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事出有因。
我在读《铁将军》的时候,李丹英俊的男朋友来办公室找她。男朋友要她出来一下,她爱理不理,只顾埋头看稿。我和李丹的桌子面对面,男朋友就站在我身旁。场面尴尬。出于礼貌,我让座,拿着席雄的稿件坐到电话旁的椅子上。
男朋友耐心地坚守在我的位置上。李丹不开口。
我读完稿,看席雄的附信。一般情况对附信我们是一目十行,关注一下作者身份和通讯地址。席雄的信写得很长,五页,由于李丹男朋友的坚持,我只得读信等他离开。
没想到,席雄的信深深打动了我。
席雄小时候随父母要饭从河南来到石嘴山市,小学没毕业便辍学,靠捡破纸旧报纸补贴家用。“大跃进”时期,他在野地挖沙葱,饿昏过去,过路人以为他死了,拿他的提篮盖住脸走了。提篮里还有他舍不得吃的沙葱。半夜醒来没有马上回家,坐在沙坡上想,人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活一生要干出一番事业来。那年十七岁。第二年父亲在矿难中落下残疾,他顶替下井。每天升井,第一件事便是到工会阅览室读报刊,有时候洗澡换工作服都顾不上。近一年,他开始读世界名著,可是他越读越气愤。最近读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这位贵族故意刁难我们工人读者,名字搞得这么长这么难记,而且写农民向地主鞠躬,士兵喊沙皇万岁,他“肺都气炸”了。他立志“苦干十年,用拿风钻的黑手写出红色的咱们工人阶级自己的世界名著,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虽然对托尔斯泰有失公允,但阶级感情充沛,壮志可嘉。
我把信读了两遍。
李丹终于开口了,对男朋友说:“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们没有什么话好说,你先回去。”
男朋友站起来。个子很高,清秀白净。他离开时没有忘记向我点头道谢。
回到座位,顾不上观察李丹的表情,给席雄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工人写,写工人,这是历史的必然。我完全相信,你一定会写出好作品。只要踏踏实实学习,兢兢业业努力,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写出世界名著?
我情绪激动,由衷地写。写了三页信纸。
这封影响甚或决定几个人命运的信,当天下午发出去。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编辑部进来一位陌生人。编辑部经常来陌生人或半陌生人,我们各自看稿,未在意。
他站在门口。门开着。天气冷,呼呼进风。
“把门关上。”李丹背朝门,转过身问,“你找谁?”
来人把一个信封递给她:“我找他。”
李丹认得我的字,用下巴示意找我。
陌生人平常个子,平常身材,平常长相。穿着厚实的劳保粗卡其布棉大衣,笨重的劳保翻毛大头鞋,劳保棉帽的人造毛护耳一只支愣着,一只耷拉着。护耳的边沿和眉毛、嘴边、鼻孔下面结着白花花的霜花。
他向我走来,突然两膝着地跪在我面前。
全办公室的人,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我吃一惊,慌忙扶他,问:“你找谁?”
我的嗓门有点大。肯定他认错人。
“我拜师来了!”
他长跪不起,又要磕头。我吃力地把他扶起来。搬过电话旁的椅子让他坐,倒一杯开水。
“你找谁呀?”我问。
“我找你。老师贵姓?”
大家都令人放心地听见了。
我接过信,是我写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有盖“来稿处理”公章!
那天我激情满怀写完三页纸,李丹不知是和男朋友有约还是上洗手间,她保管公章,我不等她就把信封上送收发室了。信中有些话,感情色彩太浓,盖上公章也不太合适。我暗暗庆幸她出去了。落款是:“文艺部一位编辑”。
陌生人就是席雄。
席雄黎明前便动身了。他说下早夜班后本来可睡一会儿,可是今天顶风,三点便启程。从矿区到银川,二百里沙土路,骑车八个小时。大西北冬天亮得迟,八点钟还看不清路面。跌了一身沙土,摔了无数的跤。就是为了“拜师”。
我很感动。
“我姓叶。我是编辑,不是老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篇稿件交给我,我双手接过。他又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干裂的馍馍,拳头砸了一下,掰成一块块泡在开水里,拿不锈钢勺挖着捞着,就咸菜吃。
我说:“报社食堂快开饭了。一起吃吧?”
他说:“不啦,赶回去上夜班来得及。白天好骑车,回去顺风。我还要上新华书店买书,你给我推荐的。”
我在信中推荐了高尔基的《在人间》和《我的大学》。
他吃得津津有味,吃态也令人感动。吃完两个馍馍,抹抹嘴,像是汽车加了油,气色红润。
我看完他的对口词。对口词当年流行,分甲乙(或男女,也有众口),一人一句或一段,押韵,朗朗上口,比口号稍有文采,重气势,有简单动作。我看了两遍,我多么希望这篇稿能用!但不行,全是“打打打”、“杀杀杀”,加上豪言壮语。
我不想在办公室说出“不能用”,他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快下班了。我对他说:“走,我们一起出去。”
报社隔壁有一间面馆。我想请他吃碗牛肉面,哪怕喝碗热汤。
我们边吃边谈。
4
“跪拜事件”在报社酿成不大不小的风波。
(想想也不奇怪,竟然有又会劳动又会写作的文艺战士给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下跪!)
第二天,文艺部刘主任找我谈话。他问我他为什么下跪。我感到很难说明白,支支吾吾。
“我们发过他的稿件?”
“没有。”
如果发表过,也许性质更严重。
“你认识他。”
“不认识。以前不认识。”我有点紧张。
“那为什么?”刘主任要缓和气氛,笑了一下。
“我写了封退稿信,比较长。”我小心翼翼,不敢说热情洋溢,这是表扬自己了。长短是中性的。
“署自己名字了?”
“没有。”
“盖公章了?”
“没有。”
“那怎么办?按手印?”刘主任又笑了。其实他知道全过程,下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起吃饭?”
“是的,吃牛肉面。”
刘主任站起来,给茶杯续水,然后,问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你请的?”
“他抢着付钱,他反应比我快。”我照实说。后来去买书,是我付钱送他。我没说。
我知道犯忌了。报纸是党的舆论工具,我们编辑记者只是工具中的一枚枚螺丝钉。螺丝钉没名没姓。我们不应该和作者建立私人关系。
刘主任点到为止,笑了笑,似乎认可“他反应比我快”。
吃牛肉面肯定是李丹汇报的。我和席雄在面馆被她看见了,扭头装作没看见。
我需要先介绍李丹。
李丹长得美。她的美是标准化的,美人画式的:眉毛长长弯弯,大眼睛,瓜子脸,身材高挑苗条,肩膀不宽不窄,嘴巴不大不小,嘴唇不厚不薄,紧腰肢,高胸脯,连笑容也是规划性的,在需要的时候得体地浅浅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而不露牙龈。如果挑出一点与众不同,那是粗粗的单辫挂在身后,她几次解释:“不是故意的,小时候就这样,习惯了,梳成两条反而会感到别扭。”我想是这样。
她是我的“对立面”——开玩笑,不过也是真的。座位在我对面,团支部又指定她是我的入团辅导员,结成“一对红”。
她和我同龄,同年毕业,同时来报社。不同的是她根正苗红。工人家庭出身,中学年代是校学生会干部,保送上大学。政法学院毕业后她在县法院工作一年,没有去农村。早我几天来报社。从县城调首府银川难度大,可见她的“英俊男朋友”的努力和能耐。报社有一则传闻:李丹来报社人事科报到,科长提到她来报社是照顾她和未婚夫的关系,以免造成新的两地分居。她说:“他连党员都不是,怎么可能是我的未婚夫?”科长吃了一惊,他手里拿着组织部的调函“原因”一栏写的明确无误。但她“连党员都不是”又有着高度的政治热情和强烈的政治进取心,科长不便再说什么。
我相信传闻是真的。越来越相信是真的。
这则传闻对她杀伤力很大。很快又传出,她的择偶条件:不是共产党员免谈,年龄大小,俊丑,高矮都是次要的。没有提职务高低。当年支援大西北建设来了一大批大学毕业生,男女比例失调,可是入党需要长年磨练和考验,几乎没有党员。大学生们开初个个跃跃欲试,不仅在报社,而且在教育界、文化界,但在政治上自惭形秽,不久便望美兴叹退潮了。寂寞沙洲冷。她不急不躁不愠,照样不苟言笑,拒绝约谈,过着宿舍——食堂——办公室的生活;一进办公室便正襟端坐,埋头工作。
李丹来报社是祸是福很难说。她文字水平太差。编辑工作是要“出活”见报,工作又有定额。她编的稿,刘主任退回给她,一而再,刘主任就不顾她的情面让我改后让她抄一遍交他。她写的退稿信,别的不说,经常“再”“在”错用,让通讯员告一状:“这样水平的编辑能处理我的稿件?”刘主任只得决定她写的退稿信也要我过目。于是,她写的信要交给我看过才盖章,我写的信也要交给她盖章。一个是业务,一个是政治。
她晚上经常加班。我晚上无处可去,8个人的宿舍太吵,6个人有收音机同时选台播放,我也常在办公室。看书报,偷偷写小说。白天看着她乌黑头发中露出的一条白白净净的头皮,夜晚在灯光下也依稀可辨。一抬头就看见,随时想看都可以。她从来不回望我一眼。她也不知觉我注目发缝,属于我的秘密。
5
编辑部派我和李丹去矿区,观看矿工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为春节“文艺演唱版”选作品。
我约她在火车站见面。她说好的。在车上各看各的书,各看各的窗外风景,情景如同坐在编辑部里。下车时我本能地在身后护着她,防止有人摸她捏她讨她便宜。相安无事。
去矿区要坐公共汽车。上车很挤。李丹刚上去就发现挎包给划了一个口子,皮夹不见了。她喊了一声:“小叶!”
她第一次叫我“小叶”。我站在车门口,马上明白了。一个中等个子的小伙子一脚跨在车踏板上,正往下退,转身要走。我跳下车拦住他。
“拿出来!拿出来走你的!”
小伙子撇撇嘴,推搡着我说:“你想管闲事?”
李丹挤下车了,对我说:“就是他,他一直靠着我。”
一个中年人过来。膀大腰圆,手掌厚实。我们挤车时他一直站在车门边上。
“怎么了兄弟,活得不自在了?”
我肯定是他俩干的了。
“钱包,钱包拿出来走人!”我只堵截小伙子。一个望风一个下手。
小伙子说:“她是你什么人?值得吗?”
我说:“同志。”
大个子说:“同志?这时候来矿上的婊子多了。”
李丹躲在我身后。她急了,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拽了拽我的衣服,意思是算了。
汽车按了声喇叭。车走了。车站只有我们四个人。
大个子往我身上挨了一下。小伙子有划挎包的刀子,大个子大衣里藏着锤子或小斧头,带把的,我明显感觉到了。我1米80的个子,大学年代是运动员,也练过武术,尽管花拳绣腿,从来未派上用场,但胆气是壮的;也许还因为李丹,英雄救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