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拿出钱包,在我和李丹眼前晃了晃,说:“是你的吗?有本事来拿呀!”
“你要来硬的?”欺人太甚,我一股怒气冲上来,脱下笨重的棉大衣撂给李丹。
李丹说:“我们是记者!里面有记者证!”
记者在那个年代有威望。大个子给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小伙子把钱夹子递给他。大个子看了看记者证,说:“还有这么水灵的记者!”
他把钱包递给我。
小伙子讪讪着:“小意思。老兄有艳福,喝喜酒别忘了老弟。”
李丹给我披上大衣。荒野上,寒风飒飒。
我不冷,热血沸腾,太阳穴突突跳。
我们在招待所住下。
我送她到房间。她独自住。
“谢谢你。你有点封建社会的大男子主义,还有西方的骑士风度。”她严肃地说。
我说:“我的钱包要是给抢了,你是共青团员,也一定会见义勇为。这叫什么主义?”
她没有幽默感,停了停,遗憾地说:“应该把这两个人扭送到派出所。太嚣张了,不能纵容坏人!”
我也没有幽默感了,要去我的房间,关照道:“矿上不缺煤,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洗澡。”
她说:“吓我出一身汗,里面衣服都湿透了。”
她说里面的衣服,刺激了我一下,有点联想。
演出在工会礼堂。有歌舞,演唱,对口词,快板,“三句半”。三句半是四个人表演,前三个人各说一句,第四个只说两三个字,比如“真好!”“漂亮!”,三句半《四老汉游矿山》,观众反响强烈,欢笑。这种表演形式很流行讨好,四个扮演老汉的演员伛着腰,曲着腿,扎白头巾拿旱烟管,嘿嘿嘿地走来走去,表情滑稽,台词随意增改,歌颂新人新事新气象。
散场时,我对工会主席说:“四老汉这节目改改可以。”
李丹认真地说:“可以。”
我说:“明天上午请作者来招待所,我们一起商量怎么改。十点行吧?”
工会主席高兴地说:“行。我们是集体创作,来五六个人可以吗?”
我说:“当然。”
李丹说:“当然。”
我注意李丹的变化,她随和了。原本她总是把我的话提升一个高度,说改节目,她会说:“提高思想性和艺术性很重要。”说集体创作,她会说:“集思广益,众人拾柴火焰高。”
时间才九点。我不想回招待所,房间里另外三个人抽烟,喝酒打扑克;和李丹也没有交谈的兴趣,她爱说正确的废话,在办公室听够了。让她先回去,我去文化宫逛逛。
寒冬的夜晚,冷冽,清寂。独自漫步街头,倾听脚下冰碴的碎碎声,感觉很美,很惬意。
这天是周末,文化宫有舞会,有灯谜,有套铁环,有象棋比赛。象棋比赛在礼堂里,挂着大棋盘。我在后排靠走廊的位置上坐下。两位棋手不分高低,已是残局。点评人倚老卖老,时而摇头,时而赞赏,有时就坐在椅子上不作声,无话可说或不屑讲解,自顾抽烟。
我不迷棋。在农村劳动晚上闲得无聊,先是观棋,后是参战,屡战屡败,于是借了手抄本古谱《橘中秘》,油灯下伏在炕上认真揣摩,果然大有长进。两位棋手太业余了。我是图暖和坐着。
不时想起,如果那天不去文化宫,或者去了不看棋赛,或者看棋赛早两分钟离开——完全可以早两分钟,我一直想走——那么,席雄、诸葛春兰、李丹,他们的人生轨迹会改道。两分钟和一生,想起来都怪怪的。
不过,越是偶然,越是真实,越是深刻。
“叶老师!”
我听见有人喊。
相隔八九排座椅,席雄一回头看见了我。
我觉得,真正的故事是从他回头这一刹那开始的。
这一刹那,我意外,有点高兴,有点负疚,更多的是尴尬。应该先通知他,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于是,像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
我是想到他的,决定不见面为好。和席雄的关系已被复杂化,此行与李丹一起,是不是报社让她监督我?李丹向刘主任告状,刘主任打过招呼,他有深深的用意,我的大学毕业转正定级将要讨论,他不希望节外生枝,一定级谁知道何时再评——事实上是十五年后才升一级。为了他我也要避嫌,人家好意我应该配合嘛。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两个来月的信稿来往,我隐隐感觉席雄矫情,有雄心也有野心,他短时间也难能写出达到发表水平的稿件,总是退稿,挫伤他的积极性,我也疲惫了,好话说尽写完了。需要降温,调低频率。
现在,他从一个个椅背跨过,旁若无人地喊:“叶老师!叶老师!”
对他来说,喜出望外。
“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响彻会场。“什么时候来的?”
“你喜欢象棋?”我回避。
“我写累了,这里暖和,过来坐坐就回家。坐十五分钟,绝对不会超过。不能影响我创作。”
他误会了,以为我批评他玩物丧志。
“走,去我家!过马路就是!”
我推辞着:“不早了,明天吧。”
“不行。这怎么行?绝对不行!”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臂就往外拽。矿工的力度和热度。
“我父母早把你看成是全家的恩人了。我知道你不会嫌我们家。到我家喝两杯!”
“我不会喝酒。”
“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喝就吃花生,河南老乡捎来的。”
我有时会莫名其妙地为一句两句话感动。河南老乡送花生,会感觉到他们,也就是工农兵之间的朴实真诚;知识分子很少有这种感情,去家里吃顿饭都稀罕。
我说:“就坐一会儿。”
果真不远。街对面拐角便是矿工家属院。席雄家一间房。推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浑浊,冲鼻。一盏十五瓦的布满蝇屎的灯泡;昏暗营造了家庭氛围。家人都已入眠,父母和小妹在大床,弟弟在单人床。母亲从被子里抬了抬头。
“爹,报社叶编辑来了。”
父亲披衣坐起。定了定神,下床,右脚探寻拖鞋。
“炒盘鸡蛋。”他对父亲嘱咐。
“不用,我吃过饭的。”
看得出,他父母对我并没有印象。
“走,去我书房。”
他的“书房”在大院的角落里,紧挨厕所。借厕所一面墙用土坯叠起来,上面盖一层黑油毡,几块石头压着。墙上开一小窗,窗玻璃缺一角,糊着厚厚的几层报纸。
我打趣着说:“书房门上要挂个牌:‘并非厕所’。”
他说:“还真有走错了的,半夜听见屋外有人嘀咕:‘怎么厕所也锁门’?”
我进了屋,笑不出来了。厕所里还多少有点水泥,这里面全是黄胶泥糊的,土坯写字台、书架,一张木板条钉成的床,也当凳子。土炉子四面冒烟,有难闻的煤屑味。
一个铁皮小水壶坐在炉口,丝丝冒水汽,为书房弄出声响。
他给我拿来茶杯。杯里的水结冰了。浇上开水,倒出个冰疙瘩。
“墨水也冻,要把墨水瓶放在炉台上。钢笔不出水,白天揣在怀里,晚上放枕头底下。我戴棉手套写字,字写得不好吧?”
房间里呼呼灌风。坐了不一会儿,脚僵了。我轻轻跺脚。
“脱鞋坐床上,捂上被子脚就不冷了。炉子灭了,有几回我穿鞋睡觉,脏是脏,暖和。不是懒,是没时间生炉子,一拿起笔什么都忘了。对啦,你先坐,我出去一下。这篇小说刚写完,划上最后一个句号我才去文化宫的。你先看看。”
小说题目《金师傅》。
看了个开头,他父亲端一大盘炒鸡蛋进来了。左脚不灵便。脸上堆笑,不说话。顺手捅炉子,火星飞腾,火苗窜上来。
“你好。”我问候他。
他笑笑,转身出去,关上歪歪斜斜抖抖擞擞的门。
我上床捂上被子读《金师傅》。二千多字,适合副刊发表的长度。身临其境了,我非常希望发表他一篇作品。心态紧张,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读。
金师傅姓谢不姓金。他十几年如一日下班后从废钢烂铁的垃圾堆里捡出可用的螺丝帽、螺丝钉和方方圆圆的小零件,洗净交给厂里。十多年上交的东西竟然有十吨重。大家喊他“十吨师傅”,局党委在年终表彰会上说,他是“金师傅,粪土变黄金的金师傅”。小说结尾一句:“啊,多么可敬可爱的金师傅,你金子一般的心永远在我心中闪亮!”
能用吗?能改吗?
我有点晕乎,身上发热——这是我的习惯,拿不定主意一急便出汗。
席雄回来了,两瓶酒,两个酒杯,一大碗花生,一包茶叶。
“知识分子爱喝茶。我只认识一个知识分子,工会图书馆管夹报纸的老右,整天捧着茶杯。听说原先是北京一个报社的总编辑。”
他说着,沏上茶,两个杯斟满酒。脱鞋上床。我和他相对拥被而坐。
“叶老师,我先干为敬!”
他一仰脖子,二两酒下肚。
“我们矿工,没有不喝酒的。井下又湿又冷,不喝酒抗不住。不过我创作时不喝酒,李白斗酒诗百篇,写小说不行的吧?吃!喝!”
一碗花生倒在桌子上。我喝一小口。这里也是又湿又冷,不喝酒看起来不行。又喝了一口。
“你写作条件太艰苦了。”我由衷地说。
“苦点怕什么,长征过草地,那才叫苦,不就把蒋介石赶跑了!吃不了苦,还能干出点名堂?”
那个寒夜,非常特别非常兴奋。我从来没有过和别人拥被相对而坐,也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更何况他是产业工人的一员,更何况是鸡蛋花生米下酒。我们谈人生,谈追求,谈文学,谈创作。我父亲解放前开南北杂货店,雇七八个伙计,我这个资产阶级子女诚心诚意接受他的改造(可是我来之前竟然误解他,多惭愧);我也是雄心勃勃,不写出大作品就是枉活一生。李丹也是知识分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席雄他才是纯正,三代劳动人民,苦大仇深,手钻一开呼隆隆,给世界送来温暖。苏格拉底知道吧?不知道。他说过:“没有经过思索的人生不值得活。”巴尔扎克知道吧?不知道。他写“人间喜剧”,写的是悲剧,含着眼泪写的。高尔基知道吧?对啦,知道的。列宁说他是第一个无产阶级作家……
我不胜酒力。我最多喝过2两,现在是几两了?三两四两还是半斤?他比我喝得多,他说我是老师,他喝两杯我喝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嘛,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已下决心把《金师傅》改出来。
一看表,2点了。他说还有半瓶酒,他再去拿花生,再炒一盘鸡蛋,反正6点就上早班了。我不行,报社纪律严,夜不归宿是要兴师动众调查的,酗酒尤其是与业余作者更不得了。李丹那双好看的眼睛盯着呢。我挪动屁股下床,站不稳。他扶了一下。
席雄送我回招待所。
冷风一吹,我酒醒了许多。究竟年轻,扶着电线杆吐了,胃也不难受了。街上清寂,偶尔跑过拉煤的卡车和一定出于什么情由急匆匆骑自行车的人,路旁楼房里有亮着灯的,一栋楼三两盏吧,黄黄濛濛,格外引人注目和令人遐思。整个矿山城市,冰冻了的,又像是睡着了。
在走廊里,我看见李丹。她站在房间门口,门半掩着。她跑过来,着急地喊:“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啦?”
我语塞。我没有想好怎么解释。
她只顾放下心的愉快,没有追问。扶我进她的房间,脱下棉大衣。很暖和。暖气片吱吱作响。暖和是世界上最舒适的事。
走廊里的电话响了。声音很大,吓人一跳。她跑出去。
“回来了。没事,谢谢你们。”
原来是医院急症室打来的。
“我以为白天车站上那两个人盯上你了,把你打伤打残了。或者,我多了一句话,不能纵容坏人坏事,我以为你找他们去了。我无心说的,以后我再说这些话,你别当真。记住了吗?”
我有点感动。
“我上医院了。感冒发烧,打静滴。”我不应该骗她。不过,说谎总是有理由的。原来说谎是很容易的。
“你再晚来半个小时,我要上公安局报案。”
她给我沏一杯浓茶。我漱漱口,想起茶能解酒,咽下。她扶我躺下,给我脱了鞋,盖被子。房子里热,我迷迷糊糊,身体轻飘飘的。只有一点清醒:不能多说话,她闻到酒气,就不是公安局报案,而是向报社政治处报案了。最好是装睡。
装睡真的睡着了。
大约睡了二三个小时。醒了,天没亮。我发觉自己睡在靠门的床上,没脱衣服盖着被子。一身汗。门开着一条小缝。
招待所不分男房女房,但我马上感觉到一股女人气息,柔和温馨。
李丹伏在桌子上睡觉。台灯(服务员照顾记者拿来的)亮着,罩着报纸。
我蹑手蹑脚下床,两腿发软。想起一个词:宿醉。要不要回我自己的房间?服务台早没人值班了,喊醒服务员开门少不了抱怨、诘问,同室人也奇怪。不管怎么说,要和李丹打招呼,让她上床睡觉。
她马上醒了。揉揉眼,妩媚一笑——办公室里从未见过。
“好些了吧?真吓死我了。”
她穿高领浅黄的紧身毛衣。胸罩解下了,挂在椅背上。我意外地发现她的胸脯结实耸挺,挑衅似的鼓出,奶头隐约凸露,“欲盖弥彰”般的意味。
“睡一觉就好了。”
“你睡得好死。你有病为什么不叫我陪你去?一个单位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她说得诚恳,又带着几分诡谲。
我不忍心再撒谎,笑一笑。笑一笑也是撒谎。也许她故意的,早知道我在撒谎——她也是撒谎。扯平了。
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她面对着我,挨着我。气息若兰,脸颊嫣红。我的手碰着椅背上白胸罩,硬硬的。
夜深人静,房间里两个人。默默地站着。
“明天还要工作,别走了。穿衣服睡一觉。门不锁,灯开着,不要紧的。你有病。”她断断续续地一句一句说,没有看我。
“睡不着了。”我无趣地说。
她回望我一眼,笑盈盈的。那眼光有许多暗示——她懂的比我多。
我突然决定回房间。拿起大衣,便往外走。
“对,明天很忙的,要抓紧时间休息。”她急忙说。
那年代,男女非婚性关系,轻则调出报社,重则劳教。一生的大事。
服务员给我开门时候说:“你上楼都三个小时了。在女记者房间,我知道的,门没关。”
我真后怕了。一吓,再没有睡着。太玄了!也可能不是吓——她怎么到了夜里就不一样了?脖子圆圆的,细细的,白净,毫发卷曲着。我可以吻一下她的脖子吗?吻了又怎么样呢?也许她会蓦地变脸,责备我资产阶级思想意识严重。刘主任也要严厉批评我,保护不了我。
6
文艺副刊一周两期。小演唱《四老汉逛矿山》发表了,我和李丹完成任务。
《金师傅》席雄改了一遍,我又花两天时间重写。一个月后见报,三千五百字,加插图大半个版。
《金师傅》好评如潮,几十封来信表扬,几篇评论文章。李丹分管评论,选登了一篇:《谁说‘煤黑子’拿不动笔》。
我们第二天下午就从矿区回报社。李丹从上午起就冷若冰霜,一副办公室面孔。我们与四老汉作者谈完稿,他们很客气送上火车。车上挤,我和李丹座位隔得远;分开坐我轻松,我觉得她也轻松。然后上班,我又看她的白色发缝。
她问我:“就是那个席雄?”
我明白“那个”是指下跪和请我吃牛肉面的那个人。
她的大眼睛看了我一下。没表情。她是否在责怪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在评论稿发表之后,她问了才说?我不是有意的,缺乏氛围和机会说这件事。
大学毕业定级因故推迟,现在是四月了。
评议是在各个编辑部分别举行。
刘主任先说话:“下一位是叶斌同志。叶斌同志在农村锻炼一年,大队党支部有一份鉴定,写得很详细,我不念了,意思是干农活吃苦耐劳,顶一个强劳力,能够坚持同吃同住同劳动,和农民打成一片,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缺点是开展批评不大胆。叶斌同志回编辑部也有半年了,大家都了解。畅所欲言,优点缺点都可以谈。谁先说?”
文艺部共七个人,新来需要定级的是3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