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静引了胡适的话: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岂止是打扮,是变性,是偷换,小姑娘成了小男孩,凡人成了天使或魔鬼。
他佩服鲁迅。鲁迅说真话。鲁迅的真话深刻、透彻。鲁迅说,中国历史是“骗和瞒”的历史。统治者或统治者把持的主流意识形态,对纪事,对列传,对典籍,世世代代实行官方净化。他是相帮骗和瞒,传承骗和瞒。关于农民起义,关于明代耶苏会士和倭寇,关于李自成,关于太平天国,关于义和团,等等,他不是没有自己的见解,不是不了解史料和真相,但他不说不写,顺应出于政治需要以论代史,处于胆怯和私利在瞒和骗,误人子弟。在讲坛上做假,在文章里做假,比地摊上做假,器物时间真伪上做假有过之而不及,一样卑劣!
想起了一个成语;心照不宣。中国人真会造词,用一个“照”字。中国是礼仪之邦,互相明白就是不把真话说出去,真是绝了。
陈东升上回说“吹”。今天又说“吹”。他说大家都在吹,你明明不如我,却吹得比我大,我也得吹,不然不公平,企业排名在后,政治待遇也上不去。攀比着吹,越吹越没边,静下心一想出身冷汗。逃税瞒税,没有一家经得起查,在市场竞争中不逃不瞒吃大亏,没有竞争力;税务部门也帮你逃和瞒,不然企业就要迁到“更宽松”的外地去了,你也完不成税收指标。彼此心照不宣。
学术界政界不也是这样吗?你的绩效,你的晋级提升,你的获奖,最明白的莫过于个中人。谁服谁了?谁信谁了?但彼此心照不宣。
有的是“五十步笑百步”。
最实在的还是田秀玉。
他最后决定,先不对她说二十万元的事。他第一次要存私房钱,当然是这20万。对她也要骗和瞒。想到这一点,他笑了笑。他要先与李宏谈妥。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得对不起她了。
19
一个想法越来越凸出,越来越诱人。用李东升的二十万元,买下李宏的宣德瓷,然后选二三件给李东升作别墅摆设。二三件顶二十万,不亏他,哪一件也值几十万甚至几百万。
不应该吗?这是他的知识能力,知识无价;这是他的机遇,机遇只给予有准备的人。
三个月来,他给李宏去过几次电话,催他拿东西送东西。他生怕有变,怕坟被人发现,怕东西被广州、北京、上海的文物贩子买走,他们肯定出大价钱。李宏从不主动来电话。他只让他的表伯送过来原先挖出来的两件东西。老农民不会普通话,江西方言方一白听不懂,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李宏被派出所盯上了,脱不了身,要交两万元罚金,正与派出所讨价还价,正在筹钱。两件他依旧按五千元买下,老农民不表示异议,一切都按成规使他放心。他差一点表态愿意支付一万元代罚,只因语言不通交流吃力才作罢。
日子变得心焦。
他已不在地摊上买东西。毛泽东是大策略家,毛泽东说伤其10指不如断其一指,地摊上十件东西也不如买一件精品。
郑贵之后,二十万元之后(他在银行办了一张龙卡,密码记不住,写在卡上了),过了一个星期,忍不住了又给李宏去电话。
“小李,派出所那边摆平了吗?”他也会用“摆平”了。
李宏:“花了一万五,条件是不开罚款收据。这几天下大雨,我也担心坟被山洪冲开。等雨一停就上山。”
“还要几天?”
“那要看天气。”李宏打起官腔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那天大雨滂沱。他接到李宏电话,他到了,住在郊区一个小旅馆里。
来了5个人,租了一辆卡车。一间房子塞满大大小小的纸箱。出土的东西不能不防意外,一人在楼下传达室守望,一人在走廊放哨。李宏和两个人拆箱子,解稻草捆绑。屋里弥漫潮湿的稻草气味和他们吸的烟味。一股久违了的农村气息,非常亲切。
这简直是神圣的时刻。
李宏说,有两件东西从坟里往出拿时摔破了,没带来。方一白说,破的也要。李宏说,下回再拿,让他只认表伯。
明宣德青花瓷器摆了一床一地。有盘,瓶,碗,有盖豆,僧帽壶,镂空花熏,有执壶,尊,高足杯,扁瓶,出戟大罐……全是他在照片、图录中见过的,煌煌璨璨,美不胜收。
他激动的坐不住了。眼花缭乱,恍恍惚惚,隐隐现现。他摇晃着膝盖(这是他最反感的恶习),摇晃着脑袋,腰背佝偻,双拳紧握。他自觉失态。
还有一小半未解开稻草。
方一白:“不用再解了,不用再解了。”
他投免检票。
第一是从安全考虑,万一有人告发,文化纠察队来了,一场空;第二,反正看不过来,也看不清,无意义;第三,明天还要再包扎,一有闪失不可弥补……
“我把石碑也带来了,石碑送给方教授,方教授用得着。”
“好的,好的。”他刚才疏忽了石碑。
“价格还是一件2500元,平均数,不分大小了。19件总共47500元。”
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好的,好的。难为你了,大老远送来。你们那儿不下雨了,我们这里却下大雨。我凑个整数,租车钱,罚款……”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酒喝多了说走了嘴。”
“付给你5万元。”方一白痛痛快快,享受痛痛快快。
雨下的很大。哗哗哗。
回到家,忐忑不宁,坐立不安。瓢泼大雨似乎提醒他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这里不是小镇派出所,拿1万5就可疏通,小旅馆也不是靠传达室里套近乎能守住秘密。
他想起陶里。
“陶里在吗?”
“他不在。请问是哪一位?”田静的声音。
“我是方一白……”
“啊呀,方老师,你好。真对不起,没有听出你的声音,陶里老骂我,说我分辨声音是低智商,他自己唱歌五音不全……对了,你找他有事吧?你稍等。”
陶里马上来了。
“有件事问一下,你能找一个熟悉的宾馆吗?”他不喜欢说饭店,饭店是吃饭的店,他弄不明白,现在饭店怎么比宾馆有档次。最顺口的是招待所。
“完全可以。我在几个大饭店都是白金卡、贵宾卡。你有客人?你的客人我买单。”
“不,不。”他马上发觉,这一大堆破纸箱招摇经过饭店挂着水晶吊灯的大理石大厅,不像样子。他停了停,问:“你公司有仓库吗?”
“有。大仓库在郊区,一千多平米,市内的二百平米。方老师,你需要,我完全可以满足;别的老板借用也不成问题。我立即安排,什么时候要?”
这与20万有牵连。瞒着他显然不合适,不瞒他也不合适。
“我决定了再打电话给你。一个学生要临时放一下东西。”
他说谎了。说谎原来是随口而出,很容易的,像是一种灵感,一种创作。
他坐了一会儿,给李宏打手机。
“东西放在小旅馆不安全。要转移一下吗?”
“这么大的雨,公安哪来这么大积极性!教授,你放心好了,我们5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能对付。”
李宏的口气是让他失望的不在乎。
这一夜,他时时惊起听雨,仿佛雨一停就要出事。做一个梦——似梦非梦,公安人员到旅馆盘查逃犯,发现他们五个人挤睡在一起,又乱七八糟塞了一屋子破纸箱。他们给带到派出所,打电话让他去对证。田秀玉不让他去……
20
天一亮,心情轻松了。尽管没睡好。夜晚的可怕念头,常常天一亮便消释,有时回想起来还多少有点可笑。
雨住了。
他不急着去旅馆。陶里来电话,他说有事再找他。在吃早饭呼呼喝稀饭的时候,突然想,要不要请薛生祥掌眼?这究竟是大事。不提李宏,带一件从他表伯手里买下的青花葡萄纹菱口盘。
让田秀玉挂电话。她已经很配合,也许是在长途汽车站的座椅上得悟了。
“我是方老师家的……”
“方师母?方师母你好。”薛生祥很客气。
方一白接过电话:“薛馆长,上午有空吗?”
“有事吗?……有,有。”
“我现在去你那里。”他是求人,不能让他再来家。
他带去菱口盘和一个龙泉窑粉青小碗。他发觉自己变得世故,也可说聪明。
博物馆馆长办公室宽敞气魄。桌上摆满多种古玩仿品。
薛生祥三言两语支走了一位卖古玉的贩子,态度生硬。方一白在他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不让,两人一起坐到沙发上。
两件瓷器摆在茶几上。
薛生祥不再谦让不再客气,态度专业,并不专注倾听方一白的说明。拿过菱口盘,上上下下看了看,起身到窗前,又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眼睛贴在镜片上——看的认真,是吉兆还是凶兆?他分不清他的表情,这表情对他至关重要。他大约看了十分钟,十分钟是多长?方一白心跳得难受,他在自信和怀疑之间起起落落地度过了十分钟。
馆长还是没有表态。没有兴奋就是没有表态。他回到沙发上,拿过龙泉碗。对龙泉碗只是看一眼碗底,用手摸摸土锈,便说:“这个是真品,品相也不错。南宋晚期的东西。”
他似乎有意不说菱口盘。要给这位退休教授一个惊喜?也不记得这个学生喜欢作弄卖噱。他真的不在乎或不知道老师的心情?他放下碗,问起老师的身体状况,在忙什么。
方一白就说“好,好”。
“这个菱口盘……”
已经有不祥的感觉。
“是景德镇近年高仿的东西,他们把能够搞得像的全做到了,几可乱真,铁锈斑效果,晕散特征,釉色青白,气泡密集,造型优雅,款字也是中规中矩。不过假东西总是有破绽的,有人为痕迹,笔触有匠气,不如真品有一种粗糙随意的美。宣德的东西特别要小心,青花瓷器中永宣青花价最高,动辄数百上千万元。馆里也从江西买过一件,拿到上海博物馆鉴定,是赝品。我们馆一年才有20几万元收购费,全砸在一件假货上。”
薛生祥促膝相谈,方一白觉的冷冰冰的,丝毫不带感情。他竭力调整心态,千万不能在学生面前出丑。可是声带和心情有着某种必然的该死的关联。
他嘶哑着问:“这只碗你看值多少钱?”
“我们馆里收,几百元吧。”
他是半年前从郑贵手里以两千元买下的。
“有收藏价值吗?”
“可以。龙泉窑目前仿的也多。你要买,一二千元可以。”
田秀玉看见他不动声色回到家。几十年夫妻了,知道他沉得住气,不像她。她对他说,李宏来过三个电话。他挺不住了,疲惫不堪。没有叫她立即回电话相约。
“薛馆长说什么了?”
“你猜。”方一白想,陶里会在这时候怎样回答田静。他竟然一副淘气的样子。
“假的?”田秀玉很紧张。
他点点头,笑一笑。苦涩的笑容因为疲惫挂在脸上久久不消失。
田秀玉眼睛潮湿了,流出泪水。
老两口面对面坐着。很无奈,很无助。
“碗是真的。你把它放好了。”他用温州话对她说。他们在家几乎不说温州话,“碗”在温州话里与“稳”同音,搬家婚嫁做喜事,送个碗,保平安。
田秀玉听话,把龙泉碗放在陈列架的最上层,想了想,又拿过一个木底座,把碗放在上面。做饭去了。
“吃什么?”
他照例不必回答。
电话响了。
“李宏?你的东西,我请专家鉴定了,全是仿的。”
“不可能!”李宏义愤填膺,喊起来——田秀玉在厨房也会听见,“你请他来,是假的我全砸了!”
“砸不砸是你的事,”他平静地说,又加了一句,“骗不骗也是你的事。”
电话里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李宏才说话。
“方教授,你其实一点也不懂鉴定,完全外行。装也装不像。再说,宣德的东西谁会两千五百元卖给你?你老糊涂了,二十五万元、一百万元也买不到,有你这样捡便宜的吗?我们背地里都说你是什么?猪脖子!我都怀疑,你这个教授是不是真的,真教授有你这样傻的吗?”
电话挂了。李宏说完就挂了。
“我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方一白拿着电话,自言自语。
“薛馆长真的说了?”田秀玉探头问。
“说什么?”他放下电话。
“那个碗是有年代的?”
“说了。”他振作精神,说,“我还能对你说假话?”
他没有告诉她,只值一二千元。
二十万元的银行卡应该让她知道了。
陈东升的事怎么办?陶里一会儿还要打电话来的。他是好心、热心。
“吃饭吧!”田秀玉说。
他想对她说,他们叫他猪脖子。她一定奇怪,他又不胖,他又没有对不起他们。和她能说清楚吗?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明代的瓷器总会有的。他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他差一点就得到了——其实,相差四百年。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