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经常带东西来,一个月有一二次。温州好像只是他一个顾主,到了,就给他打个电话,他看过,马上走人,从来没有见过别人问过别人。因此,他更有责任感了。郑贵不再卖力介绍石碑,公元多少多少年,问他才说,而且一年不差。方一白很少问。
郑贵这次非同寻常,在家乡就来电话:挖到一件好东西,绝对“开门”。
“什么朝代?”
“元青花大罐。村里盖房子,打地基挖到大坟。我们七八个人连夜挖……”
“你在场?”这至关重要。他多了个心眼。
“在场,还是我抱到溪里洗干净的。那个碑是元至正五年,1367年。罐高39?郾5厘米。我一个人把东西买下了,我对你方教授是全心全意,夜长梦多,到手了才放心。”
果然是罕见的珍品。
这是景德镇窑青花八棱兽耳罐。盘口,直颈,鼓腹,肩附双兽耳。型制端庄雄健。八棱开光内各绘一个人物,飘逸浑圆,神态各异。青花淡雅,黑疵斑驳,器腹与器底有明显的胎接痕,外圈足有浸釉时手握的指痕,底面釉斑团团点点,淡淡的火石红纯正。方一白大开眼界,拿出五十倍放大镜察看,气泡大中小疏朗成趣,晶莹通透。
可是,八棱兽耳罐太稀有了。据书上记载,国内才有一件,收藏在辽宁省博物馆,纹饰是松竹梅和莲池鸳鸯。
“你真的在场?”他等待非常关键的回答。
“我和你是朋友,我们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能骗你?我是为你买的……”
“你多少钱买下?”
“2万元。你付给我路费和一夜住宿费就行。”
2万是郑贵出手给他最高的价格。可能也是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是八仙过海,吕洞宾,铁拐李,曹国舅,何仙姑……”
“八仙?”方一白一怔。对瓷器上画的历史故事,他不大在意,多半不准确不到位。这上面的确是“八仙”,八位仙人各显神通。然而,他们怎么一起出现在元代瓷器上?八仙传说宋代就有,元杂剧里更多,那时八仙中常见一位徐神翁,不见曹国舅,至于何仙姑,虽然相传是唐代人,但她名列八仙是在明代,明吴元泰《八仙出处东游记传》里才确定今天的八仙阵营和有何仙姑加盟。不会有错。哪来的元至正5年!
他困惑地凝视着仍在喋喋不休的郑贵。郑贵神态自如,谈笑风生。
“你真的在现场?”
“我们不干这个干什么?下苦力的人,拿劳力换吃食。”
“你自己抱到溪里洗的?”他希望郑贵突然会改口,他至少应该觉察到什么了。
“没错。他们在下面挖,我在上面接土,地方小,我们八个人轮换着干。一个人打手电。大家都喊起来了,挖坟这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我们里面有个村干部,问要不要交给公家。我们说他分的这份钱请我们公家喝酒算了。我抱了一身泥巴,说:我买了!洗这东西真费事,罐里装的干泥巴倒都倒不出来,又怕碰了磕了,六百年没碰没磕,坏在我手里我让方教授你骂死了,一见这东西我就想你,洗了半截子就给你打电话,半截子土在水里泡着……”
方一白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眼前是老区的劳动人民,与当年“占领上层建筑”改造知识分子的工宣队队员一样,他是可以当队长的料,一口江西腔的普通话,口口声声“朋友”、“教授”,描绘真实,词意通达,他怎么会这样对待他?
当面撒谎,恬不知耻。
他想不起来怎样回到家。回家没有坐错公交车已是万幸。他要清点一下从郑贵手里买的二十六件“古物”了。只要他说是亲手挖或者亲眼见证出土,他的事情只是选择品相和掂量价格。无须怀疑。因为出土的东西便是历史存在,我们是发现、认识、研究存在,我们的知识是随着出土物增长和深化,鉴定是以出土物为断代标准器。不可能有别的。至多他会笑着问一句:“你没撒谎吧?”他便认真的不变的回答:“我骗你,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从坟里爬不出来!”即便有疑点,也很快被信任票否决,而且觉得对不起劳动人民朋友。
17
回家,中午十二点。
田秀玉不在家。
饭桌上留有一张字条:
我去义乌亲戚家了。存折我带走,还剩余4万2千元,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养老钱。抽屉里留一千八百元给你。工资卡在枕头底下。等你不买文物了,我就回家。
上午十点
他平静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颓然坐在沙发上。他在想,义乌的亲戚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在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第一次离家出走。她永远在家吃一日三餐,在他的记忆里,她从不单独在外面吃饭,一次也没有。她也总是等他回家再吃饭,除非他有应酬先通知她;他不在,就煮面条,一成不变。
她竟然走得没有丝毫迹象。他太专注于收藏了。
可能,她始终只是他的一个影子。他们是政治婚姻。他家庭出身不好,要找一个工人阶级家庭,自己是臭知识分子,要找一个先进阶级的女工。他要从立场、观点、感情上脱胎换骨,恩格斯的夫人就是女工。他学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做得十分彻底。田秀玉长相平平,初中文化,婚后发现她有痼疾不会生育,更是对自己的考验。他俩谁也不亏谁,前十多年,她没有歧视他,后10多年,他没有抛弃他。他有过不少机遇,也有过多种心思。但是,离婚意味着改变,这种改变太刺激,太繁琐,太用力,太叛逆,他知道自己不能坚持走到底。习惯胜利了,惰性胜利了。习惯代替了幸福,他在惰性中度日。现在觉得,倒也相安。时间会让一切变得明晰,又会使一切变得模糊。见到陶里太太田静,他更强烈地感觉到和确切地肯定。如果是她——当然不可能——就是人生的磨难,没有安逸的日子。田秀玉从来不曾背叛他,影子般悄无声息,影子般忠实追随;影子无所谓美丑,影子永远不会制造麻烦。他只适宜和影子相伴。
现在,她第一次独立。不幸,她是对的。
他没有心思吃饭。检点郑贵卖给他的东西,只有不到1/3的东西有九成把握是真品,而且多的是没有收藏价值的碗碟瓶罐。明嘉靖、万历的两件不到三成。
门铃响了。他犹豫着开不开门。他希望独处,品味沮丧也是一种满足。门铃又响了,他只得去开门了。
陶里夫妇和陈东升站在门口。
田静先说话:“师母在家吗?”
“不在家。”
“难怪这么久不开门,方老师是不是金屋藏娇?”田静高声地说,笑着径直进屋。
“陈董请,请。”陶里招呼陈东升。
刚刚经历八仙过海,现在又见到他们。和他们两次见面,恍若隔世。那次见面时他很得意,满怀憧憬和受人尊重;田秀玉和田静亲密。如今,田秀玉走了,中饭没吃,钱没了,眼前一大堆假古董。自我感觉是个十足的傻瓜。
陈东升在沙发前面站着。亿万富翁,为什么在他面前拘谨?他绝对不会为了几万元丢魂落魄、妻子出走;陶里说当年他“当老板,睡地板”,当今为节约几小时花五万元坐商务包机。他拘谨什么呀?拘谨是抬高了我,我配受这种待遇吗?
“方教授,你坐。”陈东升说,反客为主。
“坐,坐,你请坐。”方一白发觉自己没有回过神。
四人坐下了,该进入主题了。田静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衬着黄缎,一个雕花嵌金的古代小座钟。盒子盖里有一张慈禧在颐和园乐寿堂和4位外国公使夫人的合影,慈禧身后的横额清晰可见:“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活到73岁;毛泽东活到83岁)。
田静对方一白说:“陈董从巴黎买的,送给方教授,八音钟,仿当年法国公使送给西太后的礼物。”
“现代仿品,看个新鲜。不比方教授家的文物。”陈东升不好意思地说。
“限量仿造,总共才一百只,有编号。”陶里说。一拧钟背后的发条,响起《马塞曲》。
“谢谢,谢谢。我很喜欢。”方一白由衷地说。
“陈董有事求方老师。”又是田静说。
“真不好意思,方教授这么忙还打扰您,但这件事只能请方教授了。”
“我来说吧。”陶里说,“那天从你家出来,陈董很感慨,‘腹有诗书气自华’,十分敬仰老师,有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董事长向往中国传统文化,这次在杭州西湖后山买了几亩地盖别墅,中式客厅一定要摆几件古玩,瓷器、青铜器、字画都行,老师你来物色,就听你的。这是二十万元……”
“二十万是小意思,留下做活动费,预备金。方教授看下的东西,需要多少钱我再让陶老师送来。我这是附庸风雅。”
陶里从挎包里拿出两个黑塑料袋。方一白木然地注视着结结实实的东西放在茶几上。
“这是二十万。”陶里说。
生活像是恶作剧。从时间、地点,到内容、情绪。
晚上,田秀玉回家了。她没有去义乌,骗他的,义乌没有亲戚,只有一位邻居从前的保姆。方一白没有和保姆说过话。她在汽车站的椅子上坐了几个小时,提着沉甸甸的旅行包到车站对面的饭摊吃了一碗猪脏粉,又回到汽车站坐到天黑。
她应该遗憾错过了董事长递交20万“预备金”的戏剧性时刻。
方一白的晚饭也在饭摊吃猪脏粉。
她进屋,只问:“买了?”
“没买。”
他等着她问为什么,也准备不说实话。
她没问。把旅行包里的衣服一件件收拾出来。有现在穿的,有换季穿的。
18
这天晚上9点,由于田秀玉回家(尽管才离开大半天)心情刚刚平静,郑贵来电话。
“你要是嫌贵,我这五百元不要了。我们是老朋友,好说话的。我为方教授做件好事是应该的。”
“八仙是明代才确定,何仙姑明代才成为八仙,你这件元罐怎么会有这几位八仙?你是明摆着骗人!”在电话里,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和表情方一白才能说得如此严厉。声色俱厉。
“怎么可能呢?我和哥哥他们一起挖的,是我抱着罐子到溪里洗干净的,我花2万元买下……”
“别再说了!你卖给我的东西,多半是假的,新仿的。”他想起郑贵说过“十年包换”,要不要点出来?包换也是假话,没有意义。“我把你当朋友,信任你,你怎么会说谎骗人!”
电话那边没有马上说话。
夜未深,人已静。窗外,大楼是一根根灯柱;马路上,闪闪烁烁。电话那边没有气喘、心急或嬉笑。他竟然承认了,说:“下次,下次给你带件真东西。”
结局这么简单!
“还有下次!你太没良心了,你骗我对得起良心吗?”方一白急了。他一急就词不达意。他想骂他是“伪君子”,这个词汇太文绉绉,他不一定听懂,听懂了也不在乎君子的真伪。那骂什么呢?
“我不说假话,我家里能盖房子吗?儿子能上中学吗?现在谁不说假话?干部不说假话能行?我们老百姓天天盼着选村干部,一选村长大家嘴里都叼根中华烟,一年就一回,报纸电视还说我们村民主选举搞得好。我们镇长哄我们圈地搞开发,镇长当上副县长了,答应的修路钱也不给了,把我们全骗了。方教授,你是好人,你就不说假话?”他像个没事人一般侃侃而谈,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方一白哑然了,不说一句话挂了电话。郑贵又占了上风。
一夜无眠。
我就不说假话?我一直在说假话!
过去说假话可以趋吉避凶,现在说假话可以赚钱致富。文化大革命,党内党外,举国上下,全在说假话,监狱外面的人都在说假话,不说假话是杀头罪,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活下去的前提是说假话,连腹诽都不敢,说真话成了异类,不正常。说假话的上去了,事实证明是假照样当官,照样升官,大家假假相护。这些年,假货,假药,假奶粉,还有假文凭,假学历,假数据,假资料,假职称,比比皆是,已是见怪不惊。学术腐败越演越烈,他在职称评审申报上写:“此著作具有较高学术价值,资料翔实,见解独到。”其实,全是拼拼凑凑,东抄西引,纯粹是学术垃圾。他不这样写反而是非常态。他不写,那人转身就可以请另一位教授写这样的评价,甚至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