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白出身恶霸地主家庭,父亲土改时被镇压。他不满10岁。记得他们家的长工老江伯在批斗会上出示了血衣,他遭地主毒打的证据。后来,他越来越怀疑了。“大杖则走,小杖则受”,老江伯说他有病没出工挨打,此后又一直在他家,农闲时还带方一白去捞虾摸鱼。他父亲十五亩地,一生省吃俭用,进城带一双布鞋,船到码头换下草鞋穿布鞋,上船换下布鞋穿草鞋,他们家只许点一盏油灯,一晚上端来端去,月亮光的夜晚不许点灯。父亲另一大罪状是诬陷村里一佃农是土匪,被镇公所抓去坐“老虎凳”,打得死去活来。他上台一揭发,父亲死定了,从台上拉走就挨枪子。一年后,镇反剿匪,他果然是土匪,也枪毙了,但这事已与父亲无关,没人提起。老江伯一直到死,每年都要去他家拜年,送年礼,眼泪汪汪——不知道是老年人的泪眼,还是内心有愧难以言表。
农村回来不久便是文化大革命。他跟着“炮打司令部”,喊“红色恐怖好得很”。校园沸腾,到处打砸抢。他终于明白,他还是适合关心100年之前的政治,不适合今天的政治。当了逍遥派。
一天,校革命委员会的一位副组长找他,让他参加一次有特殊意义的活动。
原来是法国一个代表团来市里访问,参观百货公司。他们大学分配到十个“顾客”的名额。十个人中必须有六—七人戴眼镜。发给他们一百个问题的答案,要背会,不得有差错,发给他十三元,“买”一双市场紧俏的皮鞋,位置在二楼西边柜台。他的任务是不停地在二楼穿梭走动,不停地打听价格,然后买鞋。时间四十五分钟。钱在回校后退给革委会,皮鞋退给百货公司政治部。
他不觉得异常,只怕完不成角色。有人带着孩子,有人提着大包,有恋人,有工农兵,有知识分子。临离开,代表团一位记者突然问他:“中国社会生活十分正常,市场繁荣,购买力强。只是,为什么三个楼层的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原来“顾客”只能在“自己的”楼面上走动,安排出了纰漏,楼梯成了盲点。方一白一慌:“我不知道,你问我们领导。”记者问:“领导在哪里?请问我能和他见面吗?”他更窘了:“在大学。”
大家都笑他傻。不过谁也没有告诉他应该怎样把谎编圆才是聪明。
几年前,市里一位副市长的秘书给学校来电话,问能不能花二十万元弄个硕士真文凭。
大学又不是地摊,拿出去的文凭当然是真文凭。不过硕士文凭不比“名誉教授”、“客座教授”、“兼职教授”,要多少有多少,给多少也不稀罕。(一般拿到这些头衔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悄悄地把前面两个字拿掉,留下“教授”。学校睁一眼闭一眼,何必管。)硕士真文凭究竟不一样。学校领导在考虑,除了二十万元还能附加什么条件。这位副市长掌管批地实权。初中学历,小吃店卖馒头出身。英雄不问出身,她青云直上,选上副市长后,大学文凭拿到了,高级经济师职称拿到了。有人建议让她拨款修建大学校门,有人建议把运动场后面的四百多平方米的地征过来。书生难成事,等搞出几个方案,副市长秘书来电话说已经拿到上海一个名牌大学的博士真文凭。
只有人感叹,也有人后悔。没有人愤怒。
一切都心安理得。
一切都理所当然。
一切都顺理成章。
13
陶里又来了。令人意外地没有带“古玩”,带来他的太太和一位真正的大老板。下着大雨。坐车人不带伞,停车位又远,湿了一身。
陶太太戴一副黑细架眼镜,浅蓝镜片,一袭黑衫黑裙。她一见面就喊“老师”、“师母”。
“我教过你?”方一白有兴趣。
“我们是同班同学,她叫田静。老师怕是不记得了。”陶里已经很自在了。
方一白恰恰只是记得她。就是当初让他兴奋的斯文腼腆的女学生。现在胖了,腰身粗了。人不会从别人身上看出自己的老,也不会从自己身上感受时光的流逝。女人不是古玩,越老越有价值。
田静抢过田秀玉手中的杯子,给大家沏茶,一股中年妇女的殷勤(炫耀和讨好)和干练。
方一白惟恐她会发现自己早先对她的单相思。多少有点可笑。现在,她和田秀玉不无二致,只不过早二十年晚二十年,这二十年已同等地失去魅力。岁月会还人以公平,多美的女人(西施,杨贵妃,陈园园)也会老,多权贵的人也会死。研究历史的人,对后一点清楚,对前一点模糊。
“我们最喜欢上方老师的课。方老师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句话我至今都记得。”田静对田秀玉说。声音很大,也让方一白听见。
这是胡适名言,他岂能掠人之美?她错以为是他的,他便有抄袭之嫌。有必要说明吗?他相信她只会在这里说,逗他和田秀玉开心。她在傻傻地笑。
“方老师,这位是陈东升先生,中国服装界顶尖人物,省政协委员。他仰慕你的学问,特地登门造访。”
陈东升个子不高,肚子很有身份的结结实实地凸出,浓眉大眼,天庭饱满,清秀的脸庞透着谦和,热情得体。
“方教授,你好!”他迎着方一白走来。伸过手。手掌胖胖软软宽宽。
“陈董事长名列全国民营企业五百强,今年产值……”
“吹的,吹的。”陈东升摆摆手,笑容可掬。很难判断这“吹”是谦词还是实词。
“纳税几千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呀!”陶里竟然要说服他。
田静和田秀玉这么快就混了个熟。她送给田秀玉一只翡翠玉镯。田秀玉胳膊粗壮,套不进去。她嘻嘻哈哈在往田秀玉手上抹肥皂,居然成功戴上了。
“方老师,师母戴上好看不?”
方一白想起来了,每次她的生日都想着给她买只手镯,她叫秀玉嘛,但不是忘了就是舍不得。她也舍不得。
“好,好。”
“我和师母五百年前是一家。”田静半搂着田秀玉,说着俗得不能再俗的亲热话。
女人更容易找到话题。她们说化妆品了,田秀玉居然听说过法国香水香奈儿。
陶里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红盒子。红盒非常精致,有棱有角,里面衬着白缎子。一瓶华美的洋酒。
“我不喝酒。”方一白没喝过洋酒,也不必喝。
“这是路易十三,世界名酒。一瓶上万元。这是邀请书。你的编号是5827,只属于你的号码。将来去巴黎,一报号码,总经理要邀请你一起用餐。”
田秀玉也过来。田静似搀似挽。
“陈董事长送的。”
“我侄孙女嚷着去国外留学,她去法国上大学,那时还管用吗?”
“永远有效,你放心。”陶里对她说。
高尔基一篇小说写,美国的亿万富翁肯定有一个很宽大很坚固的下巴,每天不停地吃、吃、吃,有个很强很结实的胃,搅拌机似的不停地消化食物……他是以流浪汉的食欲来理解亿万富翁。眼前这位亿万富翁,他是第一次与亿万富翁结识,还是在他家里,他自己要来的,很平常,至多是脸面光润些。淋湿的头发平贴在脑门上,有点滑稽。
“谢谢你。”方一白说。希望他们快点走,生怕太太还会说出傻话来。路易十三是很难变卖的,晚上她一定会拿到侄子家让他们高兴高兴。侄孙女才上学前班。
“我们只不过有点钱,那能比得上方教授,您有学问才是真财富。”陈东升很流利地说。
“今天就是来认识一下老师。陈董马上去机场,到上海转机去意大利参加订货会。”
陈东升已经站起来。
“打扰了,改日再请教。谢谢,谢谢。”
陶里夫妇也随着走了。田静拥抱田秀玉告别,弄得她不知所措,垂着双手僵僵地站着。似乎故意让他难堪,田静望了他一眼,笑着。陶里和田静大概白天也拥抱,他和田秀玉夜里也不拥抱。
14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问是方教授吗?我等你七天了,我第一次来温州,谁也不认识,哪里也不去,我就等你。我打过3次电话,你太太接的。”
田秀玉没有转告他。他感到有点对不起,住一天是一天的食宿费。江西南城人,叫李宏。
见到李宏,更感到内疚。他是小个子——大个子。小个子是个子不高,大个子是肩宽体壮。一副憨厚的笑容。他在服务台问过了(不是有意的,为了打听房间),的确是7天前入住。他的一个纸箱,用胶带纸绑捆得严严实实,没有打开。他竟然背来了一个石碑,用绿色线绒毯裹着,用胶带纸缠了几圈,解开时胶带纸上沾满绿绒。
他先是对石碑感兴趣。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读碑。碑刻是石书的历史文献。石碑已有一角残缺,上书:“明故□□程公墓铭”,篆字。铭文楷体,密密麻麻,被岁月和泥沙湮损难辨,只能解读大概:永乐进士出身,官至正四品府丞,曾任景德镇知事巡检,殁于明正统□年。
石碑粗粝厚重。方一白试着挪动,十分吃力。
“这么重,怎么弄来的?”
“背来。”
“太重了。”
“我家离公路不远,2里地。”
“上车,下车,从车站到旅馆,背上三楼。”方一白很感叹,感叹自食其力者的劳苦。而李宏却坦然,更令他佩服。
“石头上的字我读不下来,我们村里人说教授学问大,就背来了。”
“看看东西。”
李宏用粗壮的手指几下就撕开纸箱,一边说:“四件东西,两件是这个坟里的,两件是平常挖的。我也不知道教授喜欢什么。”
一个是龙泉窑南宋粉青凤耳瓶,一个唐青花罐,等他拿出这个坟里的两件明宣德青花,他惊呆了,看傻了。刹那间,他觉得天道酬勤,不辜负他毕生研究明史!他的手不敢伸过去,抿着嘴吸气。
南宋瓶、唐罐不在他的视线里。他就盯着这两件:一个青花双凤穿花纹盒,一个青花云龙纹葵口碗。白釉莹润,青花浓艳,神采奕奕,熠熠生辉。程公是有福之人,有德之人。现在是程公和我有缘分!
“你怎么找到的?”
“我家养的狗,追兔子追到坟里。我们上山挖坟带狗,看见野坟,放狗进去,怕有机关——传的,一次也没有遇着,狗出来了才放心。狗出来吊尾巴流泪,知道里面有秽气,拆几块砖透风,用树枝挡住,过上十天半月才敢钻进去。那天,就是上个月,兔子跑到坟里了,我和哥哥在上面拿钎子敲了敲,咚咚的,是个大坟。天晚了,回村里给老爸说,老爸记得,年轻时上过山,山脊上有龙脉,五龙汇,山口一条活水。好风水的地方有贵人坟,不过他们转了几天没找着。村里离这个山洼30多里,茅草厚,蛇多,砍柴的也不来。这个碑档在坟口,我和哥哥推了推,就倒了。”
“就两件?”他急切地问。李宏描述完整,可信。他听得饶有趣味,甚至动情。
“拿出4件。不敢拿,村里人眼尖。坟里面有间屋子,全是瓷器。不像别的老坟,砌个鸡笼。一间屋子,细沙,石灰,干土,坑口燥,你看釉水多亮……”
方一白知道,书上写,入土的东西如果坑口好可以几乎看不见土锈,光泽如新,尤其是明清官窑瓷。
“一共几件?”
“有的露出半截,沙子埋着,有的就摆在台墩子上。不少于二十件,20多件。”
方一白连连吸气。这可是瓷器收藏界的大事,在明史研究上也是可以直书的。
“全是宣德青花?”方一白声音颤抖,发哑,生怕他会听见“不”。
“我看到的,全是青花,埋着的看不清。”
说的实在,说的诚实。
明宣德才九年,青花瓷是我国瓷器史上的辉煌和骄傲,宣德青花是巅峰。存世量海内外才几十件,且为历代皇宫珍藏,多在故宫博物馆和台北博物馆。方一白立即想到,他要办个明景德镇知事巡检程公(名字可以查出)墓出土宣德瓷器展,会轰动海内外收藏界甚至史学界。他要写专文论著,他要立遗嘱,死后悉数捐献给博物馆。二十多件宣德瓷精品收藏,比他一生写的著作论文都有价值。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买得起吗?
方一白平生第一回恨钱少。钱到用时方恨少。不过直觉提示他,李宏不谙行情,也不是个贪婪的人。
“我只放心把东西卖给教授。卖给教授不犯法,教授不会倒卖给外国人,也知道心疼文物。我们那里的人拿这些东西腌咸菜,盛酱油,小孩往里面装土抱着玩。”
“我明白。你说得对。”他附和着说。
“龙泉瓶和唐罐,是别人的,不是我挖的我不好说是不是老东西。瓶要一千元,罐子贵,要一千八百元,少了不卖。我不要你加钱,顺脚捎来的,他们给我多少算多少。两件青花,是我和哥哥两个人的事,拿了钱对半分,又不带本钱……”
“你们把坟口遮严了没有?”他是应该听下去的,又悬着心。
“不会有事的。”
“千万别出差错。这些东西是宝贝。”方一白知道说这些话是在抬高物价,但他情不自禁,一吐为快。眼前这两件东西,器型中规中矩,釉色青白,晶莹肥亮,青花晕散,浓中带黑疵,黑疵自然析出,下凹深入骨胎。典型的苏麻离青,中东进口料。
“既然教授喜欢,这两个我不分开卖了,两个五千元。你看行吗?”
方一白太意外了——这么便宜!
他不准备还价。不砍价太书生气,书生就书生,原本就是书生!重要的是不能跑掉那二十件东西。五千元纯粹是捡漏,他不能得寸进尺。
“好吧。包起来吧。”
15
方一白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天空晴朗,风和日丽,远山如黛,大地充满生机。
一点不夸张,这是他一生中的转折点,往前走的转折。找对了方向。
他从来都勤奋和顺从,从小学到大学,从开始工作到退休。考上家乡最好的中小学,考上全国的名牌大学,这在有“镇压”家庭背景的年代,没有绝对的好表现、好成绩,是不可想象的。他做到了。他选择了学历史。历史是研究从前,死了的人和过去了的事,总不至于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吧?他太天真了。这恰恰是风险学科,惊涛裂岸,暗礁密布。党外权威吴晗自杀了,党内权威翦伯赞也自杀了;范文澜噤若寒蝉,郭沫若逢场作戏。他能做什么?评上教授后,他对东凑西抄,在众所周知的观点下找事实援引例子的“研究”方法兴趣日淡,以至极端厌恶这种治学态度。然而,不这样写,又能怎样写?他晚年对明史的关注在“倭寇”上。他占有大量的文献资料。他认为“倭寇”的主体是海上武装走私的中国商人,而非“骚扰中国沿海的日本海盗。”“倭寇”首领王直是徽州商人,他们雇佣了日本浪人(占百分之十几)和中国流民,结伙成海盗。他们冲击挑衅明朝的禁海锁国政策,与官方不断发生正面冲突;明政府海禁扼杀了资本主义萌芽,取消海禁“倭寇”便烟消云散。但他能写吗?敢写吗?历史上反倭民族英雄已深入人心。戚继光,赫赫有名,抗倭寇的温州蒲壮所城是国家级文保单位,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中日关系时好时坏,远的是几十年倭患,近的是八年抗战。这可是政治,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大事。退休后,他更多的是内省,与晚明知识士子的心态一拍即合,王守仁“以吾心之是非为是非,而不必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引发他的共鸣。他开始关注耶苏会士,利玛窦,西学东渐,徐光启,东林书院,复社,顾炎武……学术研究环境宽松了,却又不得不考虑出版的费用了,买书号太费钱,卖书太费力。想想都害怕。
于是,只有在公园谢池旁的石头上呆坐。
他又一次来公园了。公园久违了。
公园东边有一条小河。他无意识地舍弃了小河,现在他觉得是有意识。流水使人意识到时间,无论是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是罗大佑歌词“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小河让他感觉到生命流逝的可怕真相,使他心绪不宁。池塘是静水,心如止水。外国的诗句:“池塘,仰天而卧的水”。对于他,池塘沉淀着岁月。
今天他坐在小河边的树荫下。
他心中充满激情,他要着手写《明代瓷器史话》。这是一本拥有读者的书。先写专论:明宣德瓷器。当然,这要等那二十件出土,他购下二十件之后。
他盼着李宏的电话。
他后悔没有和李宏签约。不是没想利,是心虚,囊中羞涩,底气不足。而且,这个约怎么写啊?
兴奋是最无需代价的。
16
他发觉冷落了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