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区啊!当年反围剿,十送红军,血流遍野。枪杆子出政权,你们牺牲最大。”方一白有许多话要说,平常没机会说,但发觉这位很可能是“十送红军”的孙子一脸漠然,他等着谈钱。便终止感概,真切地问:“老区生活好一些了吧?”
“肚子能吃饱了。”
解放半个世纪了,还只能混个饿不着!这可是动物水平,鸡有两只爪子也饿不死。
“我是教授,我不富裕。当然比你们强。我们这里的人是算买房子的钱,买车子的钱,当上人民代表、政协委员的企业家比当年的资本家地主有钱多了……一千八百元怎么样?我一个月的工资。”
“你给多少就是了,我不懂。”
小伙子叫季振发。他再无音讯,他给了家里的电话,他常常想起这位朴实的贫下中农(概率80%;问他,他说不知道)后代。不过他终于明白,传世的东西保留下一件已经很不容易,这位“我不懂”给他来电话讲什么?对他进行“再教育”?
咸丰天球瓶是他第一件有收藏价值的东西。田秀玉嫌贵了。方一白小心翼翼了好几天,连早上醒来的享受:“天气好不好?”“冷还是热?”让习惯早起的田秀玉回答,老夫老妻的家庭气氛,也自觉取消了。
沉了几天脸的田秀玉,突然云散日出。她和和气气地问:“你的学生怎么不来了?”
“好东西可遇不可求。”
“人家可是急着求人,我们把这只黑瓶子卖给他,一二万总是可以吧?”
“你让我这个教授当文物贩子?我买的是文化,买的不是人民币!”
8
现在,他家的电话基本上是古玩贩子的联系工具。“是方教授吗?”也有问:“是方老板吗?”江西的,安徽的,福建的,湖北的,河南的,南腔北调,而且方、王、黄地乱喊。田秀玉不接电话,铃声一响,她冲方一白喊:“你的!”自从天球瓶事件后,她把这些古玩贩子看成是在轮番宰剥她的干瘦丈夫,是贼。
无论是方、王、黄,是教授还是老板,方一白不改儒雅:“请问你是哪一位?”
他六十之后平生第一回印名片:“方一白,教授(退休)”,有电话号码和家址。古玩市场上有人要都给。后来他听说,外地的古玩贩子找客户,他的电话号码值一百元。他感到气愤,于是更善待约他看东西的人,予人方便,平易亲和。小件送到家,大件他去看,到他们旅馆,为他们节省出租车钱和上6楼的辛苦。
过去叫阶级感情,现在他改变观念了,叫善。善待农民,尤其是老区的农民。安好心,说好话,做好事。独善其身。
一天,他接到电话。那人情意切切,说是闻名而来,不买东西没关系。他说方教授在他们那里很有名气,酒桌上常说他,有学问,有眼力,待人和气。
他觉得很受用,在乎这些真真假假的基本群众的奉承话。
他去华夏旅社,那人在门口等候,马上认出他。那人背后站着个矮胖子,不说话,没表情,就跟随着,寸步不离。
“我叫郑贵。他介绍的,他拿20%的介绍费。”
“我认识你吗?”方一白不高兴地问矮胖子。
矮胖子不作声。他除了20%,其余一切无关。他的沉默让方一白感到愤怒了,一个不相识的人居然可以拿到20%的中介费,明摆着是剥削(还有别的什么词吗?)。
郑贵小心关上门,倒锁,从床下拖出两个纸箱。一个装的元青花将军罐,一个小纸箱里是明万历款的梅瓶,明嘉靖款的龙凤盘。
“这只罐是江西临川修洪门水库出土的,坟里有一块石碑,明洪武3年。明洪武三年,1371年。”
方一白暗暗吃惊。历史系学生也不能马上换算年代。他对眼前这位黑瘦、穿着八十年代的确良衬衫的中年人不免多看一眼,笑着问:“出土的东西,怎么不上交?”
“交给谁?”
“博物馆,镇政府。”
“他们吃官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送上门,看上一眼是给面子。博物馆没钱收,收了也没地方放。‘工资都欠着,添什么乱!’政府更不收了,收你的罚款,自己分奖金。”
“怎么会这样!”方一白感叹。
“我们那里从前大户人家多,当官的多,修水库,造路,拆祠堂,挖地窖,出来的老东西多得很,就在地头撂着,在家搁着。谁家都有几件。他说你是教授,有学问的人。卖给你放心,卖给北京来的广州来的贩子不放心,人家出高价也不给,捣腾到外国去,我还是中国人不是!”
这些话,让方一白听着舒心。老区农民就是有觉悟。
“我是3条原则,”方一白多次对古玩贩子阐明自己的态度,“第一,说真话,发现你在欺骗,欺骗总是会露出破绽的,我们就不再打交道;第二,不能听拍卖行的价格,他们要扣除好多费用,成交数也可能不是真的,有托儿炒作。而且你送不上去,我也买不起;第三,国保省保市保县保的坟墓,千万不能去挖,这是犯法的。”
“我们挖的野坟,你放心好了。我们村里种庄稼赔钱,挖坟是致富手段。天气好,村里的男人都不见了,满山都是掂着锹找坟的人。这只梅瓶,是下建村官明山上的,石碑上刻万历五年,1578年。嘉靖盘是那年造京九铁路,推土机推出来,有几件,几个人分了,嘉靖三十几年,碑文看不清。我们不收起来,全成了垃圾。”
方一白完全信服了。
“你说价。”他紧张地说,生怕他说出“万”字。
“将军罐一万,万历瓶八千,这只盘子我给了司机一千五百元,你加五百元,20%给他,剩下二百元作路费。”
方一白一阵激动。他是明史专家,明代东西这么拿在手里还从未有过。他感到有点晕。绝不能失之交臂,如果郑贵开价上万,他也不得不接受。
“将军罐我买不起。你给梅瓶和盘子说个底价。”
“买不买无所谓,我们交个朋友。教授是痛快人。嘉靖盘我的二百元路费不要了,两千元;梅瓶反正是自己挖的,五六个人,分多分少是运气,你看着办。”
“挖坟很辛苦。”
“有时十天半月碰不着鸡笼。鸡笼就是在坟里面砌了个小方格,放死人生前喜好的东西。不带鸡笼的坟尽是些破碗烂碟子。我们多半在夜里挖,有毛虫,有蚊子,有蛇,有野猪。”
“挖坟的人短命,犯冲,晦气,活不长。”矮胖子插嘴。原来他还会说话。知道挖坟的活不长他还要20%!挖坟的人可能还分不到20%。
方一白对郑贵说:“以后你直接找我。”
矮胖子不动声色。
“梅瓶五千元,盘子就两千元好了。”方一白感到有点辜负他的友谊和信任了。他不会还价,还价在理论上是否定对方的正直和价值观念。因此,田秀玉剥夺了他买菜的资格。现在这七千元可不是买萝卜买白菜的数目。
郑贵已动手装箱子,一副不在乎成交价的样子,不说“行”或“不行”。他显得潇洒,方一白便显得计较,小气。他与他第一次交往就低了一头。
他付钱。郑贵不数,只是检出1400元,当着方一白的面交给矮胖子。矮胖子数了一遍,才对方一白说:
“我有个康熙五彩蒜头瓶……”
“不看!”断然拒绝。
郑贵双手提箱从3楼下来,不让方一白帮手。外面下起大雨。郑贵让他坐在厅堂,他冒雨在街上招出租车。不容易拦下。
方一白感动。他的学生做不到。
9
他很少去古玩市场了。他接待来电话的人已应接不暇。古玩市场的贩子素质低,游民流民,郑贵他们不蹲地摊。
他接电话已不带“请”字。
“你是谁?”
对方常常会说:“我是小王。”或者小李、小孙,反正是熟人,朋友。
“哪位小王?”他往往能听出是谁,但他故意保持距离,显得“贵人多忘事”。
对方会说,什么时候见过,在什么地方,看什么东西,奇怪他怎么可能忘了他。
“你说吧,有什么东西?”他打断话头。
不过,他还是接待他们的,就是说,约一个地方(不让来家里了)。不看便拒绝,可能冤枉别人,他觉得应该首先要信任。
美国密歇根大学《世界价值考察》课题组向各国多阶层群体提出一个问题:“你认为一般来说,陌生人可以信任吗?”得到的回答非常悬殊。从挪威的65%到巴西的5%。结论是,信任率低于30%的国家(南美洲、非洲和中东的大部分国家),他们都可能因为互相猜疑而导致永久贫困。发达国家全部在30%以上。
中国肯定没有接受过这项调查。但我们每个人都要在内心接受这项调查。
方一白想,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也许比历史上哪个朝代的士子受骗都要堂而皇之。反右,以社会主义名义,大跃进,以共产主义名义,文化革命,以继续革命名义。但他对诚信还是执著。孔子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老子曰:“信不足也,有不信焉。”朱熹曰:“诚是自然底实,信是做人底实。”毛泽东说的直截了当:“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尽管毛泽东说的是农业合作化,现在人民公社也解散了,失败了(官方没有宣布),他老人家的“两相信”还是有道理的吧?(对毛泽东他有着非常复杂的感情,他的著作,入脑,入骨,八十年代初,当他听到有高级干部、学界泰斗对他的评价是“功大,过大,罪大”时,一夜辗转反侧无眠。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连党员都不是。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对生命和经历的惯性的留恋。)在这个30%的信任度里,方一白觉得应该有他和他的努力。
10
收藏使他的生活有了生机。一个人只要还有欲望、目标和追求目标,他就没有老,直到后悔取代了梦想,回忆取代了向往,他才是老了。
方一白不明白从前怎么忽略了收藏。这才是历史,物化的历史。当今许多文化都在消失,藏品不会,有价值的藏品使历史永存。一晚上,他有时几度起床,开灯或不开灯,拿着从郑贵他们那儿买到的古物,揣摩,端详,有一种神圣的感觉,是现实和历史的对话,心灵和存在的面对。这是生命的震撼和满足。
他在触摸历史。
他在享受。
尤其当月亮从窗子照进来,这种陶醉难以名状。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11
郑贵成了常客。一个月总来一二回。方一白召之即去,去了也不空手而返,少则一二件,多则三四件;价格平均千元,不算贵,比之拍卖行那是举牌的零头。对于他特别是田秀玉,已是不菲的支出。她一次次往银行跑,存折余额在无声地缩小。
在告别公园谢池之前,他们存折数目是9?郾8万。两口子一辈子的积蓄,无儿无女,这笔钱两口子商定不能动用,除了医疗费;医疗费很贵,这可是生命攸关。9?郾8万,比一般的教授富裕。生活过得清苦,冰箱是十五年前的单门,早想买个纯平电视机,下不了决心,下午上菜市场,下午菜便宜,退休后田秀玉没有买过衣服。退休前几年,他在电大、夜大兼课,赶场似的日夜奔波,就是为了每月能增加千多元的收入。精力不济了,留下9?郾8万元,充实地存在在银行卡上。不可能再增添了。
郑贵通人情。除了照例不眨眼报出碑刻年代和换算公元(这已经让他乏味,无非是先背会,而且怎么每个坟都有碑?),让他感动的是郑贵的关切:“你忙就别来了。”来了看东西,要说:“买不买没关系的,我有东西是让你先挑,你不要我们晚上去上海,上海也有买家。他们不是教授,你是教授。”有几回他主动问:“太太有意见了吧?你们先商量,要不先不买了?”
他处处占上风,控制节奏。方一白感到不由自主,又兴奋又懵懂,喝醉酒似的。
有过几个电话,说是郑贵介绍,让方一白去看东西。他精明了,既然郑贵介绍让他来电话。郑贵没来电话,方一白事后问他,他一概否定,他差一点说出:“我怎么会犯傻,让别人抢生意。”郑贵常常提醒他,他心眼好,一定多留个神:“当下社会饭馆多,饭吃得;文物贩子多,话听不得。”
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
“你是方老板?”
“我不是老板,姓方。你是哪一位?”
“你不认识我。我对你说,郑贵卖给你的东西,是从景德镇簸箕杵街上买的假东西。”
“你见过卖给我的古玩?”方一白厉声斥问,很反感,冒上一股怒气。
“我是好心,我就在景德镇住。他常找我,在我家喝酒。”
他怀疑是被他拒绝看货的人。郑贵得罪了他。他把他划到“流氓无产阶级”里面了。
这以后,来过三四个电话。讲一样的话。
郑贵为了他树敌。一天中午,他顺便请郑贵和他的助手吃饭。郑贵与他称兄道弟,他不习惯,别扭,在学校都喊他“老师”、“教授”,那么是不是他轻看农民?是不是自诩有知识优势以精神贵族自居?他应该庆幸有机会融入市井社会。
他们在旅馆旁边的饭摊用餐,郑贵和两位跟帮。郑贵不比初次见面,很少动手了,身上也是带商标的西服,棕色皮鞋。
郑贵喜欢喝酒。先是啤酒,方一白只能喝一杯。几杯啤酒下肚,郑贵要喝白酒了,在柜台梭巡一遍,要了一种助阳的药酒,对他的跟帮说:“有钱了,得喝这种酒——快活酒!”
他自己掏钱买。倒一杯给方一白。方一白说不会,他一饮而尽。跟帮规规矩矩坐着。
“我的钱,有一半是你给的。”郑贵酒量不大,跟帮劝他别喝了,剩下的带回去。“我卖给你东西,十年包换。我说话算数,不是喝了酒才吹,十年包换!”
又不是买家用电器,怎么也“三包”?
跟帮只是吃盘子边沿的菜,不喝酒。方一白问他们了才说话。
方一白说起一只元代白釉碗,有疑点,釉色太亮。
“教授你这是考我哪!元至正三年,1343年,这还能有错?山上的东西,干净,碗埋在细沙里,水泡不着。教授是给我出题目哩!”
方一白无言以对。每逢他提出质疑,郑贵就说是故意考他,也就是说凭教授的水平不应该提这种蠢问题。这一招很厉害。他为虚荣心付出代价;也不完全是虚荣心,出土的东西最真实。除非坟啊,碑啊,细沙啊,全是谎言。对出土的东西,投的是对人的信任票。
100%,80%,还是50%?
第二天,他又接到一个电话。
“方教授吗?你从郑贵手里买的东西,多半是假的,高仿的。你太相信人了。”
“你是谁?”
“你不要问了,我只想对你说一声。”
电话挂了。
这次方一白没有生气。他在想,这人是谁。他越来越觉得像是郑贵的一位跟帮。郑贵介绍是他朋友的儿子。吃饭时,“朋友的儿子”始终不好意思正眼看他。
这是第五感觉。
他心存感激。
12
大学毕业后,方一白在学校当了一年助教,便去农村劳动锻炼一年。这是教育部规定的,补“阶级斗争主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下去几天,他们便发现,不是接受教育,而是毛泽东说的“重要的是教育农民”。社员出工不出活,争工分打架,小偷小摸,唱黄色小调,家族纠纷,不讲卫生,等等。他在日记中写:“愚昧者朴素,无知者单纯,贫穷者节俭。”和他一起下放的有十多位毕业生,与他看法基本一致,有的更极端。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在“锻炼一年思想总结”时,个个滔滔不绝的谈收获,对农民的品质、阶级感情、政治觉悟大唱赞歌;谈农村阶级斗争的复杂、尖锐,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不举一例,因为无例可举。大队只有一个地主,“低标准”时饿死了)。当面撒谎,他心慌得坐不住,看着一位位发言人的面无愧色,他倒是满脸羞色。但他也谈收获,也言不由衷,虚情假意。最终,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彼此。
他原谅自己,如果要保住大学教师的位置,他必须有深刻的心得体会。没有也得有。这是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