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的企业家有着地缘网络,筋连着。他们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出来闯世界,十有四五闯出来了,少的上百万,多的几个亿。周宣当年在包头街头钉鞋,零下二三十度也不窝家,蹲在街角挣上几元,手背冻得像汉堡包,裂口流脓水,痛得整夜哭,第二天还是去街角“上班”。如今是全国政协委员了,一大乐趣是与国内顶尖企业家在手机里调侃打诨,开荤的素的玩笑。叶济元有个十大杰出青年头衔,承包的高速公路工程,一公里倒下一个科级干部,一座桥倒下一个县级干部,还有一栋大楼倒下一个厅级干部。就他没事!他嘴严,多铁的朋友他也不说穿,只说:“贪嘛,活该!”当初他和汪全兴合伙,汪全兴做木活,叶济元刷油漆。他年年献爱心,捐希望工程,一百万一百万地往外拿,政府自然不亏待,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给。王中是东北哪个城市的名誉市长了,他自己不明白这个名誉市长是怎么当上的,是干什么的,主席台上坐坐也就罢了,偏要“谈几点意见”,还嫌尤华生缺乏“大战略视野”,当年背着眼镜夹架满天下跑,那些家乡产的“德国名牌镜片”视野有多大多远?他的大名(在家叫碎娒)还是尤华生给取的,他说:“行,就王中,笔画多了难写。”陈明新是“文化人”了,八十年代初从香港走私武打录像带,一个木箱子从海南岛背到黑龙江,从新疆背到福建,全中国放遍了,三进拘留所,免费放给班头和他们的亲戚朋友看,几天便放出来。他说金庸的知名度是他开创的。现在是传媒娱乐公司老板,注册资金八千万。温州老板数他风光,他说自己是儒商,几年全说一样的话:“一个美丽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那天天空很蓝,树叶上有晶莹的露珠,小鸟在歌唱,我,一个农民的儿子走在田埂上,……”拿腔作态,风雅得肉麻。
钱多了憋出来的毛病!
钱又是什么呢?汪全兴走了,最贵的骨灰盒也才二千六百元,最贵的墓地也才十万元——贵不贵又与他什么关系?汪全兴去年搞房地产开发赚了三个亿,他说:“怎么样?三个亿!”三个亿现在又怎么样?
他们都苦过,累过,拼命过,千山万水,千言万语,千辛万苦,千方百计,换来了千金万银。然后,然后干什么?赚钱,赚更多的钱——这算是明白然后干什么吗?高宁明白。他最佩服高宁。高宁侠义,豪气,爱打抱不平,还真的拔刀相助了,为不值一提的一个温州小老板雇凶讨债,失手打死人,判二十年。坐牢也不歇着,刚进去就弄出个“把监狱变为宜居,宜改造,宜创业”的方案,他当法人出资三千万成立自新工贸有限股份公司。“犯人还想当法人?”“不行就当总经理。人生苦短,我不能闲二十年。”十足法盲,也算不上明白。
这是天道了,总要有什么让人不安。官大官小,没完没了;钱多钱少,一样烦恼。
……遗失在岁月中的人和事,被雷声轰响了,被大雨冲刷出来了。
雷雨带来了生存的震颤。他再也躺不住。下床。
睡在身旁的太太嘟哝一声:“又怎么啦?”转过身又睡着了。
他没有下楼驾车。驾车是宣泄,是进攻,今天他觉得要静下心想事。想什么?坐在水流如瀑的落地大玻璃窗前,俯视水濛濛不时被电闪照亮的酣睡的北京,居高临下。他原本要的就是这个感觉,一年前他买了高层公寓顶层整个楼面。他喜欢城市,郊区有一幢别墅,很少去,去了也住不上几天。他喜欢城市突突作响的节奏。他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想,只是坐着。一个小时了吧?他发现一小时他只是盯住看玻璃窗上的雨水变成流水。
好像总要有一个动作来结束。
“杨秘书,你今天去宁波,上午就去。请杨莲英来,你和她一起飞回来。无论如何要请动她。对,就是这件事。明天飞回来。”
黎明前,四点四十五分。杨秘书一定在穿衣服,等他穿好衣服才会发现时间太早,再脱衣服睡觉已经太迟。
他也是。现在干点什么?
忽然想起于教授,几年未通音讯了。
“于教授吗?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睡觉啊。你是哪位?”电话响了一会儿,于教授才接。他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尤华生知道他每天上公园晨练,疏忽了今天下大雨。
“没事,问候一下。我是尤华生,你身体都好吧?”
“好,血压高了点,文革批我是‘三高’,现在真是三高了: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不过干工作还是可以。”
“你注意休息,保重。”
“不注意休息注意什么?对啦,还有一件每天都注意的:孙子大便的颜色。”
这么早给他打电话,让他以为要再次受聘。这太残酷,本来尤华生只是想多在窗前坐一会儿。
于教授在公司干了一年。三年前,他刚从大学退休,尤华生刚选上北京市一个区的人大代表。开人代会要写提案,聘请于教授来公司。提案写了五份,受到大会表扬。开过人代会,于教授仍然早10分钟上班,按时下班,不串门、不闲谈,兢兢业业,无事可干。无事可干怨不得他,也就不忍心辞退他。只要尤华生不经意地(有时纯粹是没话找话)问一句什么,他便非常负责任地滔滔不绝,过后还找资料引经据典补充,弄得他不敢说什么,见他就紧张。于教授在大学读政治系,后来教马克思主义基础,社会主义经济学,中国有特色的社会主义。平日滴酒不沾,那天可能是生日,可能家庭不和,他晚上带几份醉意来公司。迎面遇见尤华生,问:“董事长,有空吗?”
“有事?”尤华生保持礼貌。
“我有事没事是相对的,你有空没空也是相对的。我给你打工,判断的标准在你。”
那晚上他讲话停不下来(不让插话),把尤华生几年来培养起来的自我感觉全黑了。他有三千七百名员工——解决就业,他每年纳税几千万——支持国家财政,他创造财富,有几个国字号金名片,可是他说是剥削工人剩余价值,在旧社会叫资本家,在新社会叫新兴资产阶级,是马克思说的全身每个毛孔都渗透出血腥味;特别是血腥味,让尤华生受不了。于教授第二天一早(也是五点)来电话道歉,但尤华生绝对不会再给一个闻到他身上有血腥味,而且每个毛孔都有的人付钱了。
他是打电话后才想起几年前于教授说过血腥味。既然道歉了,血腥味也不冲鼻了。也许他应该请于教授喝茶。他们都得了“亿元综合症”了;钱有了,精神毛病也来了。于教授会说什么?
杨莲英是第三次来北京。第一次在四十多年前,去宁夏在北京转车。他们是浙江支边青年。北京停留三小时,分两拨,一拨人看行李,一拨人看天安门。轮换。印象最深两件事,一是天安门不如想象中那般宏伟(难怪路过的北京人不怎么回头看),二是北京冬天还卖冰棍。他们舔着冰棍啃家乡带来的麦饼,冰棍带到火车上也不化。第二次在十多年前,丈夫矿难死了,五百元抚恤金(和火车撞死毛驴一个价),带一儿一女回老家。等转车不看天安门去王府井。吃涮羊肉,给儿子买一双耐克鞋(回来才知道是宁波产),给女儿买一条丝巾(回来才发现宁波女孩不流行丝巾)。这次是坐飞机。其实坐飞机一点也不用害怕。外国人也在里面,掉下去一起掉——他们都不担心,她一个中国老太婆担心什么!
下榻在北京饭店。一到门口她就对杨秘书说她是来过的。两次来北京都在饭店旁边(门口不让站)台阶上坐了许久,看外国人,也看汽车。现在她进门了,一个高个子外国人替她提旅行袋。她怎么也觉得是在梦里,和在飞机上一样腾云驾雾。
杨秘书送她到房间,让她先休息(去女儿家打麻将比来北京累),晚上董事长陪她吃饭。她上卫生间拧了拧水龙头,就逛饭店商场。商场标价她怀疑是多写了个“0”。她不敢问,唯恐这是大饭店的规矩,或者是北京的时尚。
杨秘书临上飞机给了她一千元,路上零花。她走得急,忘了带牙膏牙刷了,到街对面的小店买了。
尤华生马上认出她。她认不出尤华生。
“大婶,我是温州小裁缝呀,华生裁缝店!”他说自己是小裁缝,觉得好笑。脖子很粗了,肚子很圆了,头发很少了。他发觉自己语调里有点巴结讨好。这感觉很好。
“老乡,大老乡,怎么不像?……像,像。”她是会说话的,从前给人理发不说话闷得慌。当然,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二十多年前见面总共几天,她能想起什么?她似乎在安慰他,回应他的邀请情意。
晚饭两人吃。
杨莲英平生第一次这样用餐,一小碟一小碗的端上来,一人一份,筷子勺子换来换去,上的菜她从未吃过,味道也不见得好。
尤华生只是说:“吃,吃。”
一餐饭,经历的,抒情的,清晰的,模糊的,夸张的,含蓄的,该说的全说完了。
散席,尤华生说:“大婶,你就在北京玩。住多少天都行,去哪里都行。公司小叶陪你,有辆车听你使唤。吃饭,住宿,买东西都让小叶付钱,你别客气。这一万元(从西装里兜掏出一个信封),你带在身边,方便一些。千万别走丢了,找不到了就打的,记住:北京饭店。”
“我带钱了。”
“那是你的。现在你是我的客人。”后面的一句,他经常说。
尤华生打手机。小叶霎眼就到。活泼可人,懂事清纯,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大妈,拉着她的手:“我叫小叶。这是我的手机号(递给她一张描花卡片),你随时可以呼我,睡不着我过来陪你也行。”
没有什么不到位的。
恩人找到了,恩人接来了。让恩人享受她这辈子想都想不出来的款待。小叶去年才招进公司,机灵,嘴甜,又是北京人,她会让恩人很满意(客户想用高薪挖她)。离京时送她十万,回村盖新房。给二十万吧?二十万在镇里可以买套新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