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他也纳闷,他怎么会对寻找杨莲英突然这样热衷和迫不及待。他不是第一回来石山了,来过两回。第一回不过是绕道看了看从前“华生裁缝店”的所在处,下车,对女秘书说:“十二年前我在这里开店,一间简易红砖房,屋后是黄河。”女秘书一惊一嗔地说:“尤董,很有意义哇!应该立个碑,很有意思哇!”第二次住了几天,来“故居”是顺道,从车窗向外瞥了一眼,心里掠过记忆,几分钟,同时想起那位香港中文大学毕业的女秘书。时间久了,情感被岁月磨蚀冲淡——不过,也许有个感情时限规律,比如五年之前,新鲜的记忆,或是二十年之后,越是久远缅怀的情愫越会是浓烈?
这次是反常。
因为事业有成,他需要炫耀和炫耀带来的满足感?因为他在这里投入巨额资金而旧情泛起?因为年岁增长,对逝去的日子越发显得感伤?因为享受人格完美,一种补偿?因为习惯于成功,尤其是花了钱可以办成事,他已不能接受挫折?因为巨大的财富带来了无法充盈的空虚?
他需要在自己内心深处细细检索。
“对我尤……叔叔还有印象吗?”
尤华生拿不准该怎么称呼自己。十几岁对二十几岁,可以喊叔叔,三十几岁对四十几岁喊叔叔喊不出口。
“有,怎么没有!我一眼就认出叔叔!”
许红军随口就说。关明比他紧张。关明不相信他事隔二十三年会一眼认出当年小裁缝。这样的谎言无关大局。
“是吗?”尤华生也不相信,宽宏地笑了笑。“今年你是……”
“三十七了。”他有点得意。是因为和“小裁缝”对比?
陶会长觉得,他看上去比尤华生年纪大。
“那一年你十四岁。你记忆力很好,我记忆力也很好。你妈对你偏心,给你做了一件夹克衫,一件小马甲,还做了一个小书包,记得吗?”尤华生感到有趣。夹克、马甲是记的清楚的,小书包可能是给他刚上学的妹妹做的。这是特殊的记忆,重复多次的记忆,职业的记忆。记不起许红军,印象模糊飘忽。
“记得,记得。夹克后来让弟弟穿了,小书包破了。”
大家都笑了。笑声让许红军稍稍不安,看一眼关明。
“我是承诺终生免费缝补的。”尤华生高高兴兴,对杨秘书说:“我赔他一只。你下楼去买只包。”
一直站在身后的服务员,终于找到机会上前问:“请问现在可以点菜吗?”
关明拿过菜谱,双手递给尤华生。
尤华生:“经理在吗?请经理来一下。”
经理十分专业,他就站在门边。
尤华生把菜谱还给他:“我们5位,你安排一下。”
经理:“好的,马上。请问喝什么酒水?”
尤华生:“干红。有1992年的吗?”
经理:“对不起。最早是1994年。”
尤华生对关明说:“1992年的葡萄品质最好,1995年也是大年。”问经理:“有95年的吗?”
经理:“对不起,没有。”
关明厉声问:“其他酒店有没有?”
经理:“我马上联系。”
杨秘书小跑着回来。从帆布包装袋里拿出一个公文包,递给尤华生。尤华生按了按密码,放回布袋交给许红军。
“没有布书包,我也没有带针线,这个包赔你。”尤华生说说这种话很惬意,付几千元值。
许红军第一次进阳光国际大酒店。他没有完全弄明白。这么火急火燎地把他从井下叫上来,送人的矿车载他一人,矿区区长在井口等着,区长变得不会说话了,只是“快、快”(平日训话一套一套的)。冲澡,换衣服,坐上市政府的轿车,这位只在电视见过的办公室主任站在大酒店门口恭迎,是他开的车门(许红军还真不知道怎么开车门),问:“你是许红军?”仔细盯着他,像是验明正身,说:“快,去洗手间,墙上挂的洗手液,按一下就流出来,把脸、脖子、指甲缝都洗干净,让服务员拿毛巾给你。”还是“快”。开初以为犯案了,一年前嫖过娼,矿上嫖娼的人多着呢,一发工资农村的女子排着队来。平日小偷小摸小赌,够不上犯罪。让他当证人?出什么大案了?见了和颜悦色的区长,他想是中央或自治区哪位领导要接见——接见他干什么?矿上挑一千个先进也轮不上他!要不,他的名字叫红军,要发扬革命传统了,说不定他爷爷是老红军——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好事?小姐站在洗手间门口,递给他洒香水的毛巾。穿大开叉的旗袍,这样漂亮的小姐只在电视里见过。小姐把他擦过的手巾扔在垃圾筒里,对他笑了笑:“请跟我来。”小姐比他高,跟在她后面是享受,饱眼福。这是间花园包厢,两层,第一层一张大餐桌,二层是棋牌室和按摩间,楼梯上摆满花。小姐把他引到沙发前,做了个手势,笑着说:“请稍候。”小姐过去打电话:“客人已到。”又对他笑(三次笑一次比一次甜蜜):“需要服务请按铃。”他肯定是老红军后代!不过他爷爷肯定没有受用过这种待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理应如此。他不应该再嫖,那些营养不良或吃得太多的农村女人档次太低,卫生太差,也不应该没日没夜推牌九压双扣。
他没有美美的想够,“温州小裁缝”他们四人进来了。原来是这档子事。这档子事到底有多好?他心里没数。
……许红军从布袋里拿出皮包,上面贴着标价:5688元。他听见从前的小裁缝在说话:“算了,喝我们自己带的吧?”
杨秘书又离座了。世事真是说不明道不白,许红军这才坐不舒服了,眼前是尊真神!不过怎么说买包也是浪费,给他现金多来劲,五个月的工资!他在朋友中是见过世面的,这等世面没见过。皮包可以退钱的吧?
“你妈身体还好吗?她几时回老家的?”尤华生在问他。看得出来他走神了。
“爸爸去世后妈就回老家了。我顶爸的名额下井,她带小弟小妹回老家的。六十多岁的人,身子骨还算硬朗。”
菜上来了。装在木盒里的法国拉菲酒也打开了。
“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尤华生把手机递给许红军。
许红军拿着留有尤老板体温的新款彩频手机不知所措,心一慌乱,想不起他母亲的电话了,拿着发愣。
“先吃,吃。”尤华生很关照,很体贴。
许红军想起号码了,又忘了区号,自言自语着:“宁波,咋弄的,宁波、宁波……”
“0574。”杨秘书提醒。
“妈,你猜我身边是谁?我是红军呀,你猜猜,我跟谁吃饭?我在国际大酒店,不是吹,你走时还没有建起来的,我在阳光国际大酒店。陪大老板吃饭……”
尤华生从许红军手里拿过手机。
“杨大嫂,我是尤华生,温州小裁缝尤华生。想想,二十三年前,大雷雨,在垃圾箱边上快冻死的温州小裁缝,记得吧?温州华生缝纫店,离你家不远……”
对方只是“谁,谁”的应答着;宁波那边电视机声音很吵。
无奈。尤华生手心出汗了,只得把手机递给许红军。
“妈,你怎么不记得啦?人家……”他本来要说小裁缝的,咬住话,改口说,“人家是大老板了,温州人,那天在我们家住了一夜,你救了他一命,他很客气,今天送我一个皮包,5688元,真皮的……”
“你是杨莲英同志吗?”关明不能容忍他这么瞎扯下去,给石山人民丢脸,他甚至怀疑这位杨莲英是不是那位杨莲英,许红军是不是真杨莲英的真儿子。这种事在当今社会经常发生,假冒骗。
“是啊,是啊,你是谁?”对方开口了。
“我姓关,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我们找你几天了。你好好想想,23年前的事,3月里。”他还要提示什么,犹豫了一下,不说下去了。
“那天下雨,下很大的雨,我裤腿全湿了。是有个人,冻得说不出话,留小分头,个不高。”
记忆复活了,记忆战胜岁月了。一桌人都如释重负,关明动筷子夹了一片鹅肝,夹到嘴边才发觉违规了,放到碗里,说:“尤先生,请,请。”
许红军喝了一口酒,兴奋地说:“妈,急死人!想起来了吧?”
杨秘书打开手提电脑。
“杨大嫂,我在石山还有两天。明天等你来,后天中午我要回北京,星期日去巴黎,机票不能改期。希望明天能够见到你,在这里见你特别有意义。一切都由我安排。明天一早,我宁波分公司派人接你去机场,你告诉身份证号码就行,其他的事你都不用管。你有空吗?”
杨秘书好几年没有见到尤董事长如此周到了。
“妈有空的。”许红军插嘴,他抢过手机:“妈,你一定在家等着,别去小香家打麻将。我求你了!”
下
杨莲英没有来。
事情是想起来了。她有点弄不明白。她是路过看见他的,他命大;不是她,别的人看见他也会帮他,那天时间还早,不一会儿雨也住了。她没有给他做饭吃,想过的,那个月粮票紧张,也就热一热剩下的面汤,捞得起有数的几叶面片。他睡桌子底下,给他铺了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睡了一滩水。被子,盖被子了吗?大概没有,他身上太脏了。不是没有被子,舍不得新被子。不盖被子盖什么了?第二天晚上下班回来,人不见了,桌子上有5元钱。住店才两元呀!老公骂她被“温州鬼”迷住了,缺心眼,少根筋。小裁缝虽然听不见,也亏了他,委屈了他。老公没完没了,把衣柜、抽屉,床下、天花板上,倒腾了一遍,锁着的箱子也打开了。分明是冤枉他,怀疑他偷了东西。她也没有想过他走哪里了,能去哪里。想了一下,也只想一下,早被老公骂糊涂了。老公反常,平日也不至于这样小心眼。第二天给人剃头时,听说抓了上百个盲流,关起来,挨打,还死人。她担心了一下,也只担心一下。要是现在,至少给买几个面包,送件干衣服。五元顶今天多少?一百元了吧?小裁缝是个有心人,当年就看得出。难得他今天还有这个心!
第二天醒来,窗外鸟叫。有鸟叫就是晴天。她忽然想起要接她去机场,急忙起床。天濛濛亮。她没有坐过飞机,坐在飞得那么高的东西里,想想都害怕。一辈子平平安安过来了,老了还飞那么高,上天,电视里的空难太吓人了,只看见黑袋子装尸体,一条一条整整齐齐码在地上。
杨莲英匆匆梳洗过,躲出门。早点铺老板说“杨奶奶起得早”。喝豆浆,吃糯米饭,眼睛往自家门口瞅。反正人来了也不认得她。她在菜市场消磨时间。每次她都会想,应该养几只鸡,本地鸡卖得起价,每斤贵2元钱。菜市场的人多了,女儿小香该起床了。下午打麻将,上午逗小外孙玩。陌生的逃跑的感觉。
尤华生第三天离开石山市。早上走的,提前半天。他在电话里训斥宁波分公司的经理不会办事,他不相信在一个小村里会找不到人。在机场,他托付陶会长在石山温州人企业里安置许红军,井下太苦太累太危险。陶会长说“一定”。
回到北京,去巴黎、米兰、伦敦、香港,天上转了一圈,二十七天落回北京。地方走多了,人见多了,世界大得很,石山情结就搁下了。本来已搁了二十三年。直到半年之后,三月的一天。
那天夜里,风暴雨骤,电闪雷鸣……
尤华生十七八岁的时候,很少想到死。离寿终正寝还早呢?他没有这样的远见和想象力。后来他想,如果他穿名牌衣服了,开名车了,吃得起大饭店招牌菜了,有个年轻性感的太太了,他会怕死的——死了多可惜!不过真的拥有这些了,死也没想的那样可怕。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和满街的人一样,有点怕,不是很怕;想想有点怕,不想就不感到怕。可是,几年前,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睡着了和死去很相似,一个模样,同样的没有感觉,同样不由自主。于是,他忌惮睡觉,深怕睡着了。原来,当死成了现实景象,他是十分在乎的。一躺在床上,便惴惴不安,提防像死了一样;睡着了,也会惊醒。失眠,受死亡的恐惧煎熬。后来,也像许许多多念头,时间一长慢慢淡化了。只是,留下了大雷雨之夜的失态:做恶梦,惊叫。无论在国内什么地方,或者在国外,全是一个梦——被人追杀,有一张黑色的大网向他扑来。网有半个天空大,网绳很软,软得沾人,他挣不脱,扯不断。他喊叫,没有声音的喊叫。动弹不得,一身汗水网绳更粘人,更缠紧了。他提醒自己,这是做梦。解脱不了,这梦不做了,做不下去。于是睁开眼。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醒过来了。不久,又是网,铺天盖地。一次一次反复,他醒了。兀地坐起,下床,开车,冲进雨帘编织的红绿灯交替的沉沉夜色中,他在低吼,在喘气,在咆哮——他奇怪他的失态,这不应该是他。
(第二天,依旧是他。儒雅、谦和,稍稍腼腆,时时尴尬,思想者的做派,多疑,防范,却是行动者,精明,讲究效率,务实。)
这天深夜,他被炸雷电光惊醒。
他发觉自己平躺着,双手放在腹前,像是遗体告别躺在玻璃柜里的人(这比睡着了像死人更具体)。为什么不是呢?五十年后,三十年后,也许十年后,他不也是这样躺在玻璃柜里让亲戚朋友投过最后的注视。躺几天,选个吉日,然后,一盒灰。
汪全兴,在他去巴黎前还是生龙活虎,还向他频频劝酒,还约他春天一起去夏威夷度假,他在意大利米兰时不就是平躺在玻璃柜里?现在是一盒和别人毫无二致、活过没活过、辉煌过没辉煌过都一样的浅白色的灰。他比汪全兴年长五岁,已经比他多活了五年。
这是今年第一声春雷吧?汪全兴是听不见了(去年听见过)。雨下得很大,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汪全兴也不会有知觉了。
怎么突然想起他?他去世半年了!
他没有起床,就这么遗体告别式地躺着。他感到很无助。
尤华生是在米兰时装周演示厅休息室里,无意中看到华文《欧洲时报》上汪全兴去世的报道。完全无意,离模特儿走台还有十分钟。这里有花花绿绿、装帧华美的时装刊物,可阅可取,这份报纸一定是他的同胞带来的,随手插在一只花瓶背后。这么多页码,他一翻开就见到这则新闻。第一个反应是他和汪老弟有缘,万里迢迢通知他几天前发生的事。第二个反应,是汪老弟没白活。报道不实,产值吹大了两倍,固定资产吹大了一倍半(企业家没有不吹的,一二倍算是正常)。不过他要是还呆在温州老家的村里,他死了连村里人也不会全知晓,他要是还在温州街上拉板车送啤酒,饭店老板花圈也舍不得送。尤华生是在进演示厅,模特儿在摇摆不定的灯光、撩拨挑逗的音乐中款款登场时,才袭来一股潮涌般的悲哀。见不着他了,电话拨不通了。他没有了。汪老弟对女人有品位,懂得享受女人。眼前,上帝造化的极致,为天下男人打造的精品,光润的脖子,灵动的腰肢,修长的大腿,征服者的矜持,汪老弟要是坐在他身旁,就会说出精彩的淫猥的话。没有他了。而这些鲜活的女人,也会起皱,也会干枯,也会是一盒灰。不要多久,时光过得很快,这台上的人,不也是行尸走肉?他看见的是明天的行尸走肉。他坐不住了!第二场发布会他没有参加,在装饰着古罗马塑像的酒店里给国内的朋友一一打电话。他们没有他那样深切的悲切的感受。也许,华侨最爱国(称“爱国华侨”),距离生发情感,在异国他乡,爱他的国人。他们只是彼此叮嘱:关注健康,死了白活。
那一夜他打了六个越洋电话。反正有时差,不睡的是他,国内已是白天。
周宣、叶济元、陈明新、王中,还有在监狱里的高宁,他们睡得安稳吗?他们还记得汪全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