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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华生来石山市,在这里想起打听一个早就认识的人,女人。
副市长设宴招待。10年来,每到一地,他已经历从企业请吃,到行会、工商联,到局长、秘书长,到副市长、市长,现在是谁请吃都无所谓的过程。不过在石山,他还是在乎的。席间,副市长第三次提起市长因为出国考察不能亲自出席晚宴。
“去哪个国家?”尤华生问,为了使谈话不中断。
“日本,日本国。上周六飞东京,前天在京都,今天要去名古屋,以后还要去大阪,奈良……”
尤华生对这位未曾晤面的市长的行程,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可惜,现在不是开樱花的季节。”尤华生说。樱花早半年就谢了;他相信,说话的能力就是说废话的能力。
“尤先生是第一次光临敝市吧?”
“来过的。”这时,尤华生差不多要想起打听一个女人了。
“我们怎么不知道?”副市长扶了扶眼镜,表情夸张地(尤华生看得明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办公室主任关明。关明向他摇摇头。副市长转向宁夏温州商会会长,亲密无间地说:“陶会长,这就是你的失职了。你总该通知我们一下。我们比起温州是第三世界,吃顿饭还是可以的,派辆车,这零零几号公车,究竟要方便一些。”
陶会长满脸是笑(他很有人缘),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当然,当然。”
“陶会长说‘当然’,下一次就是‘当然’了。”副市长笑了笑。他觉得这是幽默。他举起杯,为“当然”干杯。大家都站起来。副市长可以说很放松了,尤华生也感到刚才有点拘谨,这时候他完全想起要打听她。
“我打听一个人,女的,姓……好像姓杨。”
他特别留意副市长脸上掠过的一丝暧昧。官员眼里的企业家找女人很正常(官员成熟的标志之一),记不起名字,那更正常。暧昧就暧昧吧,这是他的问题。他有一种快意。
“很好,很好。”副市长说(怎么会说很好?打听很好,女的很好,还是姓杨很好),“关主任,你负责这件事,直接向我汇报。”
他明白了,因为能为他做一件事,所以很好。市长敬业。市长也不好当。
“好的,好的。”关明说着在领导面前最习惯最得体的话,起身从公文包里掏出本子,在本子上写两个字:“杨,女。”再没有好写的了,只写两个字显得怠慢,于是在这两个字下面划一条线,又粗粗地划一条线。他不便问,这位杨小姐或杨女士到哪里去找,多大年龄。他等着散席后抽空问他。散席后副市长十分殷勤,亲自拉开车门。副市长的热情(属于尊重)让关明难以启齿询问这种纯属具体甚至琐碎的事情。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感恩故事。二十多年前的中国少死了(也可能不会死)一个人,多了一个恩人。
尤华生二十多年前来过石山,十八岁。
初中毕业在村里学了两年裁缝。听村里人说,宁夏做衣服不管上衣、裤子全是五元一件,而村里上衣两块五,裤子两块。宁夏在哪里?他跑到中学校长办公室看地图,找到了,这么小,这么远。小是地图上画的,远是实实在在的,比北京远一倍。远不怕,总有走到的一天,“千里当官为吃粮,千里做活为赚钱。”他家向亲友筹借了二百元,他自己动手把家里的缝纫机改装,可以背上走,便独自上路。
临走,爸爸在山崖上挖了一棵“死不了”。“死不了”学名叫卷柏,俗名铁拳头,蕨类植物,药材。晒干烘干,见水就活,长出绿叶。
爸说:“男人不当碗底虫,出去闯荡。不行就回来,死不了!”
妈说:“说死霉气,心惦着家就行。”
温州人身上有走四方的基因,不把出远门当回事。尤华生更是少年不识离别愁,在桥头下船时伸了伸懒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爸妈说:“‘死不了’太黑,我要开出朵花来见你们。将来接你们去北京还是上海,由你们选。家里有二十八只鸭子,我数过,别丢了。”站在船上还在说话,话还这么多!
石山果然是五元做一件衣服。这里虽然是大西北,但街道宽阔,楼房多,满街跑卡车。比温州强,温州满街是人,比他的山村强多了,山村人太少。他一下子就爱上石山。他租了临街的一间简易红砖房,一天五角房租。交了一年房租身上只剩七元,够两天饭钱。他相信一开张就能赚钱。后来饿了一天。一时买不到裁衣板(也没钱买),他卸下门,趴在门板上写一张纸招牌:“温州华生裁缝店”。他为自己是一个人了兴奋不已,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手舞足蹈,大声唱歌,想一句唱一句,七凑八搭,五音不全。没有人管,没有人认得——这有多好!
(后来他常常想起这一天。他对记者说,他是唱着进行曲上路的。这是胡说。可是这一天到底是十月几日,怎么也确定不了。可见他当年还是缺乏雄心壮志,没有历史感。)
白天卸下门当裁衣板,晚上装上门睡觉。第一天只顾自己庆祝了,第二天没有顾客,他又趴在裁衣板上写了一张布告:“本店为庆祝开业,每件上衣收费四元,裤子三元。”傍晚就有人送布料做裤子,一条女裤,他量前裆时手发抖,不知道是第一桩业务的激动还是害怕挨西北女人一记耳光。这是有记忆价值的事件。
一开始,尤华生就显出企业家的精明。他喜欢当着顾客面裁剪,把剩下的丝丝缕缕布脚料收拾干净,包好归还。遇到做大宗衣服的客户,他把布脚料缀缝成袋子、钱包送给他们,带来一声声欢呼。他贴出布告,他做的衣服“终生免费缝补”,这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很有吸引力,虽然谁也说不清他的终生是多久,有多少变数,反正感觉很好。(他后来做企业善于做感觉,他认为品牌就是感觉)到了十二月初,他推出一项“便民”举措:预约上门做活。国家的政策西北布票比南方多,矿工的钱也比农民多,年底布票到期,春节置新衣,他竟然一连两个月不必在红砖房里生火取暖做饭,辗转在矿区一幢幢家属楼里。他背上缝纫机,吃饭坐桌边,睡觉打地铺。“温州华生缝纫店”已换上红字油漆木招牌,旁边挂了一块类似10年后政府机关办公室门口“干部去向牌”的告示,告示他在几区几楼几室做衣服,可以留下地址预约,挂着纸笔,客客气气写上:“谢谢”。
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只喊他“温州小裁缝”,简称“小温州”。小温州手艺好,出手快,不爱说话(说不好普通话是原因之一),勤勉诚实。他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很高了,连喜欢洗手的习惯许多人都知道。他进门从不东张西望,也从不打听客户家里的事。
过年,尤华生给家里寄了二百元,还清债。这是他的全部积蓄,汇完钱,身上正巧又剩七元钱。他在汇款单附言栏写:“明年—→二层楼。”(盖二层楼的意思,并非“更上一层楼”这么有诗意。)
这年春天,“严打”来了。
工商来检查,他有县劳动局外出打工证明。工商说:“你们那个温州,假冒伪劣,证明能顶屁事!”他花了十元办的石山个体户营业执照装上镜框挂在墙上,工商说:“搞运动了,作废!”有初中文化的尤华生怯生生问:“不是不搞运动了吗?”工商白他一眼,不合辩论规则地训斥他:“你还知道的挺多!你是盲流,什么叫盲流知道不知道?3天内走人,不走人进笼子,什么是笼子知道不知道?把你能的!”
笼子他是知道的。常听人说起,跪砖头,喝肥皂水,顶脸盆,烫烟头。顾客好心劝他,烧钱消灾。他不是不愿意,手心攥着五百元,在工商门口转过来转过去,在公安门口转过来转过去——送不进去呀!不吃不喝,含着眼泪坐在对门台阶上,眼睁睁看着工商公安的人下班,有说有笑骑着自行车从大门里出来。
三天不接活。门口“去向牌”摘了。这天是老客户凭票买到缝纫机(一百矿工摸文抽一台),让他去安装试车。不能不答应。大西北的雷雨,来得猛来得突然,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顶着衣服跑。跑到街口拐角,猛然看见他的店铺门前停着警车。天黑严了,警灯隔着水珠飞舞的雨帘,红濛濛蓝濛濛的一闪一闪,恐怖极了(至今,警灯刺目的光亮一闭眼就在)。警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位在指指点点,一位上前朝锁着的门踹一脚。
这一脚似是踹在他的胸口,他打了个趔趄,一怔,转身逃跑。在炸雷声中他好像听见后面有人在喊:“就是他!就是他!”
街道上雨水没脚踝。石山是产煤地,平日路上也是一层黑灰煤屑,这时满地黑水流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眼睛被暴雨打得睁不开,又疼又辣,黑水溅了一身。什么也顾不得了,拼着命跑。青山绿水的家乡远在天边,他一个盲流——他真不知道什么是盲流,只知道流氓是坏人——跑哪里去?跑客户家怕连累,他们也不敢收留匿藏他;跑旅社,公安正等着呢,泥鳅跳到鱼篓里,一抓一个准。雨在鞭打驱赶他,雷声在轰他,电闪在暴露他。一辆警车开来了,警灯汽笛在追他。满天地的恐怖!他拐进胡同,跌倒了,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黑水坑里,脸面也扑在黑水坑里。他挣扎着往前爬,边上有个垃圾箱。半敞的垃圾木箱,泻洪般的往外流淌脏水,很臭。他向垃圾箱爬去,只希望靠着一件东西,有一个可以蜷曲的角落。又冷又吓,瑟瑟发抖,牙齿磕碰着,嘴里不由自主地呜呜着。他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全身抽搐。他梦呓般地喃喃:“死不了,死不了。”想爸爸,想妈妈,想妹妹,想起池塘里的二十八只鸭子。他每天放学放鸭子,早上赶鸭子下水,鸭子不怕冷,鸭子遇到雷雨天就扇翅膀,就快活,呷呷呷吵人。爸爸爱说:“三个女人一群鸭。”这里的人爱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太盹了,太盹了也千万不能睡着。
(在人生往后的日子里,他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死了呢?再也没有雷雨了,再也不冷再也不吓了。如果爬到垃圾箱里,如果不拐进胡同,如果他脑袋朝下,他就会死的。人生离死只差一步的“如果”太多,活着就是如果之余的碰巧。)
这时,出现了杨莲英。
杨莲英在矿工家属理发服务社,下班有雨,等一会儿见雨不停,裹一块塑料布往家跑。垃圾箱在她家楼下。她已走过去了,又回头好奇望一眼,是有一团黑东西,露出煞白的半边脸,微微蠕动,颤声呻吟。便上前问:“谁?”没听见回音,用脚拨了一下。在电闪中她认出是几天前在她家做过活的温州小裁缝。
“你怎么啦?”她披的塑料布哗哗地淌水,大声问。
尤华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嘴唇铁青,牙关紧扣。究竟是小,哇地一声哭了,那情景,如同离散的孩子见到妈。(他后来想,那一刹那他真的以为见到妈了。)
他在杨莲英家喝了辣子热汤面。她丈夫和三个孩子吃过饭了,面汤是剩下的,加上红辣子,热了热。在她家饭桌下睡了一夜。炉子一夜不封火,让他烤衣服,让他睡觉不觉冷。屋里迷漫着雾气。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他才醒来。夫妇俩上工去了,三个孩子上学了。大晴天,阳光照进来,明亮温暖。昨天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从时间里抹去一件事再容易不过了。但是,和七八天前不一样,七八天前他在这里住了三天,给全家人做了衣服。他不吸烟不喝酒,吃过饭拧开水龙头喝一碗凉水就干活。两口子把门钥匙也交给他,对他印象特别好,介绍邻居来做活。他晚上睡在自制沙发上,昨晚怕弄脏沙发,自觉爬到桌子底下,像一条狗蜷卧着睡。他们没有叫他睡沙发,也没有不叫他睡沙发。从前他们多少有点讨好他,现在是收留他,同情他。感觉不一样,很不一样的感觉。
他穿上一面干一面潮的衣服,从口袋里翻出皱巴巴泡湿了的两张五元币,小心地剥离,一张放在桌子上,压着玻璃杯,另一张装回口袋。这十元是昨天收到的工钱。
原来杨莲英家离他的裁缝店这么近!他知道不远,但这么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就是十多根电线杆的距离。他不敢在大街上走,从黄河岸上绕过去。(闲暇或者让眼睛休息,他喜欢坐在黄河岸边。不是看风景,他来时已是黄叶飘零,枝桠光秃,他是想念家乡的一条江,瓯江,一样的浊水。后来,黄河淌凌了,从上游飘浮来大片大片的冰块,飞速而下。他入迷速度。后来,黄河结冰了,黄河冰面上跑汽车!披着棉被,端小板凳坐着看,一边想着回家给妹妹、爸妈,给村里同学描述这等奇观。后来,一天夜里黄河上发出巨响,撕天裂地一般,他在睡梦中惊醒,房间微微发颤。黄河解冻了,他裹着被子套上鞋就往外跑。一河冷月,冰面灰白,远山朦胧。他哇哇哇地叫喊,兴奋,也为暖身。天地间就他一个人。河对岸有狗在叫。后来,水清了,水静了,河面映着蓝天。他每次去黄河岸边,就在“去向牌”上写:“我在屋后,有事喊一声。”)
一夜暴雨,水浑,起漩涡,河面上飘着骆驼刺,蒿草,棉蓬,树枝。他和黄河亲近,黄河却负情地显得事不关己。
他东张西望,蹑手蹑脚地绕到店门口。门上赫然贴着封条,一个圆圆的红印,启封的日子空着。店不能进去,里面有顾客的东西没有取走:两件上衣,三条裤子,一条裙子。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缝纫机、裁衣板兼床,六十元现金,十元存折,衣物,养在碗里的“死不了”。“死不了”不会死,只是对不起信任他的顾客,只能等启封的时候他们自己来拿,怨不得他。
他要离开石山了。
本能地沿着黄河走,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站萧条冷清。远远望去,有几个带红袖套的执勤人员和绿衣服的公安。他们比那些自由幸福的旅客多。车站不能进去,去哪里?他第一次感到离家太远了,万座山千条水,隔着一块天。
他是从铁路上过来的。他要沿着铁路回去。沿着铁路不会打转,不会迷失,铁路总是通向一个又一个地方。沿着铁路走,不能离家更远了。
这是另一个故事。
走了约寞一个小时。一个车站,广场上停着一辆公共汽车。城市到了。一路上他想清楚了,盲流就是到城市来的农民,命定的,农民就该在田里忙,不让流走。他不能进城市,城市不是他可以进的。再往前走,天快黑了。时时有沙漠,荒滩。碎石铺的铁轨路基结结实实,只是费鞋。鞋帮松动脱口了,怕走不到天亮。
这时,看见灯光。小站的灯光。小站绿窗黄墙。进候车室,一坐下就睡着了。
在小站打了两天小工:挑沙和泥。他们偶然发现他会做衣服,车站一家职工有台缝纫机,他为十几家职工都做了衣服,他们把全年的布票差不多用光。做衣服管吃管住。做了十多天,他自己也做了一身。他们送他上火车,免票到包头——过了包头这里的铁路员工就管不着了。
半个月,尤华生长胖了许多。他想起父亲的话:一招鲜,吃遍天。
以后是:包头,北京,成都,拉萨,伊尔库茨克,莫斯科,天津,又回到北京。
真是“吃遍天”了。
关明尽责,高效率。这究竟是一笔可观的投资,尤华生计划在石山市打造温州商业步行街,出手上亿元。关明向陶会长了解“杨,女”,知道些许来龙去脉。通过公安局,查到全市叫杨莲英的共有十一人,运用排查法,有3个孩子的杨莲英当在五十开外,范围再缩小到矿工家属,3人;3人也排除了。重新寻找杨莲英的丈夫,矿务局广播找人,不间断播放“重要寻人启事”,终于有人浮出水面:杨莲英的儿子许红军。
尤华生等得不耐烦。他承诺,找到杨女士奖金一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