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坐着。十八般滋味涌上来,全堵在心里。越想越难受。
吃力地站起来。感到累了,老了。扶了一下椅背,桌沿,出门时扶了一下门框。到石海琴“副总经理”办公室。她主管财务,内勤。拉开抽屉,账本整整齐齐,一张张单据用夹子一叠叠码好。桌子上一尘不染。
他颓然地坐下,喊了一声“阿琴”。阿琴不会来了,他双手蒙着脸哭起来,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哭过。
“我当老太有什么意思呢?”他想。阿琴愿意回来,他一百万也给。“我没有亏待过她,她为什么走?”
16
陈碎儿打电话给黄士宝,黄士宝说不知道阿琴的下落。他相信。他要把阿琴的那套房子送给他,他就是一个字:“不!”那四万元,两人都不再提起。
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石海琴一走,热热闹闹的大酒店里,全像是行尸走肉,全像是录音机、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副总经理办公室锁着门,走廊里没有她的脚步声,每天傍晚照例的问话:“陈老板,我先回去了,还有事吗?”每天上午是她端来第一杯茶,双手递过……
他觉得自己病了,恍惚,疲惫,打不起精神,对什么也没有兴趣。他突然决定,回一趟老家,不然他会死的。
衣锦荣归。卡迪拉克小轿车徐徐开进娄桥村。路况很差。村里盖起不少一个模样的三层楼房。没有多少可以回忆的,只觉得村里到底出了个人物,这个人物就是他自己。他再想了想,没有别人了,就是他。
十来年没进家门,没见妻子了。家盖得很气派,瓷砖贴面,不锈钢的大门。正间是佛堂,一股香火味。几个老太婆在忙着什么,他妻子称她们是“姐妹队”。妻子见了他愣住了,大概是脸上的刀疤认出了他,垂着双手不知所措。
“怎么不说一声?”
“不用。”
“吃了吗?”
“吃了。”
“多住几天?”
“不。”
本来是准备住几天的,这几句话打消了这个主意。妻子怎么这样老?这样丑?这样没味道?
卡迪拉克进村,招来了好多大人孩子。保镖坐在车里。他们围着车看,就没有人进屋来看他。
“姐妹队”都知趣地走了。他宁愿她们留下。她们只是问:“陈碎儿吗?”他说:“是我。”
他想,这名字早就该改了。改什么?陈仙客?陈客来?……不像名字。
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
“村长呢?”
“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五六年了。”
“得什么病?”
“胃里的,癌。”
沉默。屋里很安静。
“养鸡没有?”
“没有。我就去买。”
“不用,问问。现在村长是谁?”
“岩奎叔的儿子。”
“认得。”
才过去一小时。
陈碎儿掏出两千元,放在桌子上。
“你用。”
“我有呢。”
“有就放着。”
他想,真不该回来;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17
回一趟村里,心里平静一些了。一种满足,不是谁要当老太就能当上的。不久,又有事干了!
他发觉,这些日子县体委的人走马灯似的到酒店订包厢包酒席。他们请别人,别人请他们。一打听,体育馆工程快启动了。他去林辉那里落实。林辉对他说,规划设计是同济大学的手笔,高标准,高规格;县政府投资占四分之一,四分之一靠社会筹资,另一半资金发行体育彩票解决。体育彩票总额两千万,返奖额一千零一万。工程项目上面早有人关照,他别碰,至于承包奖品采购,他有兴趣可以想想办法。
一千零一万,这可不是小数字!
从此有关县体委的宴请他全部安排在一个包厢,在那里安装了摄像机、窥视镜、录音机。
到时候了。一天晚上陈碎儿出现在体委主任罗大孝的家里。
罗大孝原先是举重运动员,在省运动会上拿过次重量级冠军。他爱吃爱喝,从运动队退役,一身肌肉悄悄变成一堆肥肉,脖子又粗又亮,大腹便便,步履蹒跚。
“找我?有事吗?工作上的事明天到办公室去好不好?”罗大孝正在搓麻将。传说麻将即将成为体育比赛项目,他由衷拥护:搓麻将是他分内的工作了,有时白天也回家搓上两圈,那投入的样子像是立志当麻将专业运动员。他正在兴头上,头也不回对陈碎儿说。
陈碎儿自己坐下,自我介绍:“我是仙客来大酒店总经理……”
罗大孝说:“我不管财务,你找我们李副主任。明天去他办公室。”
“这种事到办公室谈不方便,我等你搓完一圈。”
陈碎儿的口气,让他们留意起来。原先看他空着手来,以为是那种求不起人的人。同桌的一位公司老板认出是陈碎儿,撞一下罗大孝的胳膊肘,把立起的牌推倒。罗大孝这才认真打量一下来人,他反应迟钝,到这时候才想起来。
“难得难得。请到里屋吧!”罗大孝不太情愿地说。他抓了一手好牌,晚上手气不错。他平常不大关心政治,对官场的事兴趣不大,反正他是靠实力坐上位置,别的位置反正也轮不上他,别人要占这个位置也不容易。
“陈老板是有事吧?”
陈碎儿故意冷一下场,为刚才受怠慢冷落消消气。等端上茶,喝一口,罗大孝沉不住气了,才说:“罗主任,我是想松糕做大了,各人切一块尝尝,独自吃是要吃坏肚子的。”
“你是什么意思?”罗大孝想,这是在他家里,他不吃这一套。他要是急了,一举手把这个尖嘴猴腮的刀疤脸扔到窗外去。他至多不过百来斤,五十公斤。
“你真的不明白?体育馆工程项目转包,做标,定标,投标,中标,学问大了。这些事你分给八姑七姨三婶二嫂我不管,我不操这份心。我只要我有一份,说白了,就是承包体育彩票兑奖实物。……你别急,看了这个再说。”他从西服里口袋掏出一盒录像带,放在茶几上。“我复制了三盘,这盘给你。你打完麻将再看。明天上午十点我等你的电话,号码在名片上。你放心,十点之前我不会把录像带给林书记、纪检委看的,别人也不会知道。”陈碎儿就盯着他的眼睛,一句一句地说。
罗大孝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因此昏昏沉沉。他现在全清醒了,手心出汗。这些事捅出去,要在劳改队养老了;养老倒也好,等不到老就死了。但这口气咽不下,他就被吓住了?敲诈勒索,他罗大孝当年三百斤的铁家伙都举得过脑袋,万一录像带是空白的呢?这世道什么事都有!狗生猪养的!
“陈老板,我们能不能商量别的?松糕自然有你一块,一大块。奖品的事,确有难处。我们已答应鸿飞工贸公司总经理……”
“他是你表兄弟。录像带里就有。”他说着,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林书记?我正在体委罗主任家,马上去……没问题的,吃糕儿一样。”关了手机便站起来自顾自往外走。
罗大孝跟着他出来。陈碎儿穿过客厅,也不与麻将友打招呼。罗大孝想,全怪自己贪杯,持当年余勇拼着喝酒,喝多了什么全说,谁拦着骂谁。也怪办公室主任,次次都要在仙客来,他是不是和陈老板串通好了?狗生猪养的,里通外国!
门口停着卡迪拉克轿车。车旁抱胳膊站着一个光头大汉,猛一看像是越狱犯,到跟前才认出是几年前全省公安系统比武冠军,他什么时候让陈老板招到麾下?外号“扫天雷”。“扫天雷”把车门打开,罗大孝拉过陈碎儿到一旁。他下决心了。
“陈老板既然热心这件事,也是为发展我县体育健身事业作贡献,我看就这样定了。我是粗人,你就多包涵,日后还要陈老板多指点。一回生二回熟,我们是朋友了什么话都好说。明天上午九点,我让办公室主任找你,关照不到的地方你尽管说。”
“罗主任,人情是张锯,你有来我有去。我心里有数。”陈碎儿惜言如金,就给一句话。
在车里,他心情很好。一千零一万,少说也赚两成。他没送一盒烟一瓶酒,这才叫本事!呆头呆脑大肥猪连司机打的电话,这种小孩玩的把戏都被吓住了。这种人也配在官场混!早知道就不用花那么大力气偷拍录像了。要说代价拍录像是累人,一动不敢动,在天花板那个角落里一蹲几小时,腰直不起来腿站不起来。
后来,他赚了三百六十万。
后来,他栽了。
奖品是假货冒牌货走私货。彩民把检举信控告信寄到公安局、法院、纪检委、县政府、县委,还寄到政协、人大。体委大院里堆满电视机、空调、音响、冰箱,还有两辆改装的走私轿车。纪检委书记找到县长王奔,问:“怎么办?”
王奔已在县人代会上高票当选,说:“怎么办?办!”
纪检委书记以为他还要说下去,等着,没有下文才不无疑虑地说:“陈老板背后是林书记。”王奔笑了笑,话里有话地说:“你现在还怕林书记?”
纪检委书记不是很明白。他只是决定不找林辉通报。
18
民警拘留陈碎儿的时候,他正在包厢里敬酒。两桌人的大包厢,全是县里的头头脑脑,全站着和他碰杯。
他一见两个民警,便明白了。
他对民警说:“好兄弟,等一等,我得把大家敬的酒喝了。”
民警点点头。
他喝干酒,对吓懵了的干部们说:“没事的,你们全没事。有事也是我陈碎儿的事,和你们不相干。我做人已经做赚了,再有什么也赚了。赚了就高兴,就值。”
他这段话,在县里流传好久。
在鸣着警笛的车里他还在想,他做人是赚了。他玩过的女人有二三十个,七八个是见红的处女。他坐卡迪拉克,住大套房,他花钱不眨眼,一出手像涨大潮。他也不明白,他才读三年书,娶老婆只配娶寡妇,怎么就当上老太了。
陈碎儿很快转为刑拘。
在“笼”里他也没有吃亏。一间牢房十六人,“笼霸”天天早上给他挤牙膏,天天有人给他送饭菜,传纸条。他有林书记,他提拔了那么多干部,人总得讲情义。他们全有把柄在他手里,他坐一天牢,他们就一天不安生。证据全在大榕树下的铁箱里埋着。
在提审他的时候,他说他只有一个要求:保留党籍。他提出的条件是:放他出来,他给希望工程捐献一百万元,给残疾人福利基金捐献五十万元——他脸上的刀疤也该算得上残疾,他在外面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他进去才十来天,不少人就感到不方便了。本来有些事要简单得多,花钱就是了,也知道找谁花钱。花钱办事天经地义。
以后的事情,还在以后……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