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碎儿看出他是真心不想收钱。不收钱能成全一个人的良心,他是亲眼见过了。两人不言不语地吃几口菜,他又独自干一杯,也不劝黄士宝喝。
“我得去林书记家了。”
陈碎儿说走带上门就走了。
他一走,黄士宝和石海琴也不再吃东西。呆呆地坐着。她觉得他很可怜,拉过他的手抚摸着。这一切是因为她,她知道。但她什么也不能说。
12
陈碎儿到林辉家,看见门口停着两辆轿车,车牌末数分别是:“07”和“06”,是吉祥数,肯定是常委级别,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他的跟踪盯梢的能力衰退了。不便进去,在门口的一个花坛上蹲着。
月明星稀,树影斑驳。远处一片蛙声。
这时,陈碎儿发觉自己还没找到个借口。他越来越清晰这次让季兴科当局长是大事了,正职还是土地局,日后的好处不说,将来他就是地下组织部长,谁不服也不行。那么明天就不能是两桌了,也不能像是开业典礼一样来的多是副手。不是为季兴科,是为他陈碎儿。不惜一切代价,开大价钱请到林书记。当官的注重有个名目,不是他太忙不来,不是他不愿意来,是没个名目来不了,想来来不了。当官有当官的难处。
他蹲不住了。站起来转了转,有主意了:庆祝开业一周年!捐献希望工程十万元!
他看见门开了。李爱香送客出来。等汽车开走,他才紧走几步。敲门,还是她开门,对他笑了笑。
那盆黑松绿意葱茏。
等林辉出来,陈碎儿掏出本来给黄士宝的信封递给李爱香:“明天是小店开业一周年。本来想买点礼物表表心意,感谢党的关怀支持。这几天实在太忙,就有劳大嫂自己上市场了。这是两万元,小意思。”
李爱香接过信封,偷偷看林辉一眼。
“怎么都一年了?真快!”林辉不提钱的事。他突然想起,绝对不到一年。他记得酒店开业的那天他在市里开会,那天有台风警报,这错不了。陈老板一定有事求他,他也正有事找他。“这一年仙客来可是生意红火,是不是要庆祝一下?周年特价大酬宾,答谢社会支持什么的。”
“书记最了解我的心思。我是党员,赚了钱要回报社会。开业一周年我准备给希望工程捐献十万元。明天在小店摆几桌,扩大扩大影响,宣传希望工程伟大意义。今天请示来了,书记看合适不合适?”
“请示什么?这样的好事还有不合适的,绝对好!你这个大酒店是我们县的门面窗口,外地来的客人都说没想到一个县城有这么个上档次的酒店。我们工作起来方便,也为我们争光。我们的同志对私营经济的贡献一天比一天认识充分,解决就业,你们有近百号人,纳税,你们一年上百万,这不很好嘛!我们准备补选你为县人大代表。完全应该。”林辉兴之所至,情之所至,信口提到补选人大代表。几分钟之前也没想到。他为自己的这个设想兴奋不已。“县人大要增加私营企业家的比例。行,明天我去,徐县长也去。我们要有个政治态度。”
林书记要参加,喜出望外。人大代表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陈碎儿觉得两万元有点小气猫猫了,送他五万元也值。
林辉看见他一副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的模样,更使他下决心:“我们到书房谈吧!”
陈碎儿端着茶杯跟随林辉进书房。书架上一排排书,桌上一摞摞报刊。房子不大,两张沙发,墙上挂一幅字:“坐拥书城,怡然自乐。”署名杨兵。
刚才县委刘副书记和王副县长来,谈到徐弘达县长近日向市委反映林辉搞一言堂,他不好工作,反映他傍大款,一身名牌。他想起上回徐弘达带纪检委书记去市长家的事,看来他是急于接班,频频出击。现在他要先发制人。官场上没有真朋友,仕途上只有同路人。刘、王平日与徐弘达也是有说有笑,互相关照,将来看林辉要倒,他们也会去徐弘达那里告密。
“我了解你的情况,对党忠诚,为了党的事业遭坏人暗算受重伤。而且你办事可靠,能力强,敏锐。我想托你办一件事:你把徐县长的根底摸清楚。我也是为了爱护干部。他正在闹离婚,是什么原因?据反映他和电脑室的荆珍关系暧昧,她是不是第三者?徐县长有个人野心,野心勃勃。这件事就你一个人知道,对黄部长、阿琴也都不要说。你看怎么样?”
陈碎儿一阵激动,斩钉截铁地说:“书记放心。徐县长这件事,有,我会搞清;没有,也会有。”
林辉不置可否。陈碎儿心里全明白了。
“明晚上的饭局,请帖你只管送出去,部局第一把手,四套班子领导,你全给送一份,我让办公室给打招呼。我晚一点到,人到齐了你打手机。”
本来只为了向季兴科炫耀,没想到这个假周年成了一次盛会。门口挂着大幅红布横额,地上铺红地毯。十多辆轿车,还有两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大厅摆了十桌。银行行长、中学校长也来了。又是舞狮,又是军乐队。少先队员打鼓,放气球。
席间,林辉建议徐弘达致词。陈碎儿把一张十万元的模拟支票双手交给徐弘达。林辉带头鼓掌。饭桌上情绪高涨,欢声笑语。县里的头头脑脑排着队相继向陈碎儿敬酒碰杯,说了许许多多晕头晕脑的好话,又拍胸脯又许愿。
黄士宝事先通知了徐副部长,于是组织部来了两个人。他也被这个气势镇住了,除了人大、政协和党代会,县里很少有这种景象。
林辉“因工作忙”晚到10分钟,又提前退席。言称是赶到市里去会见一位台湾企业家。他的出席因此更引人注目。
季兴科哪里想到会是这等局面!昨天还有点将信将疑、犹豫观望,现在觉得有陈老板的支持,不仅当局长十拿九稳,就是他以后局长工作也得走陈老板的门路才会少走弯路。陈老板和林书记、徐县长挨桌敬酒的时候,他特意介绍了一下季兴科,林书记会意地向他点点头。
季兴科记得林书记说的话:“我们要不拘一格选人才,提拔年轻有为干部到重要岗位。”
不出半个月,他的土地局局长任命书到手。那张字据,交上钱当面用打火机点火烧了。不过陈碎儿留了一份复印件。季兴科也想到了,但那是没有办法的。
13
陈碎儿重操跟踪盯梢的旧业,对象是县长。书记亲自交付的任务,他得亲自出马。换下西装,穿上夹克衫,牛仔裤,运动鞋。身体胖了,动作不灵活了,脑子也不泛了。岁数不饶人,也吃不了那般苦累了,“干工作”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几天几夜坚持不懈。尽管准备了高新技术数码摄像机,也没拍到多少有价值的镜头。
徐弘达的妻子脾气暴躁,经常为小事琐事和他大喊大叫,大吵大闹,一次冲进常委会从会议室拽他出来,责问他为什么藏起一瓶法国香水。父亲是南下离休干部,享受地市级干部待遇,爱喝酒,犯过男女作风错误。哥哥在省公安厅工作,去年三月来过。徐弘达无特殊嗜好,唱卡拉OK总是点《祝酒歌》、《送战友》、《北国风光》这些老歌。喜欢喝咖啡。晚上很少出来,陈碎儿守候半个月才见到两次:一次到“博彩”娱乐城参加老同学联欢,一次去“黄金海岸渔村”吃饭,唱卡拉OK,十点回家,陪同市里来的客人。他的司机透露,去市里三次。请市委秘书长吃饭,秘书长喊他“小徐”,饭后打保龄球。找市长交谈32分钟,出来情绪很好,有说有笑。还有一次去市委副书记家,提两瓶五粮液。没有听到林书记说的“闹离婚”。
林辉一边鼓励他,一边暗示他的工作成效不大,进展太慢。
陈碎儿想出主意:设个圈套让徐弘达钻。他让打字员用电脑打出:“徐县长,晚上八点请到仙客来大酒店牡丹KTV包厢。一定,不见不散。荆珍”信封上也是电脑楷书字体:“徐县长亲启。内详。”
县机关一般干部早半小时下班。领导干部以身作则,小车开出开进也是很触目的,他们平常都是准时上下班,有时还有意迟几分钟离开。
陈碎儿打的时间差。
等到第三天,终于见到小小巧巧、步态轻盈的荆珍推着女式自行车提早出来了。徐弘达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的奥迪还停在大院里。陈碎儿溜进大门,从办公室门缝里塞进信,急忙走开。
他跑到邮局公用电话亭,一连气打了十几个电话。第一个是徐弘达的太太,然后翻着电话本找人。多数人晚上都已有应酬,不过人不在多。有公安局副局长,环保局局长,季兴科少不了,还有一位银行信贷科长。不请黄士宝,不能粗用了他。女伴不愁,饭店女色资源丰富。
一切就绪,只等好戏开场。
徐弘达喜欢荆珍。荆珍活泼,爱笑,欣赏幽默,善解人意又缺心眼。这些都是女孩子的可爱品格。她送打印稿到他办公室,他就爱与她逗逗笑。他交付什么文稿,也常常亲自送去,在电脑室坐一会儿。逢开大会前夕,荆珍晚上加班打字,他加班写材料看材料,荆珍会端一碗馄饨送来当夜宵,他也会买块巧克力作嘉奖。他高度近视眼,看文稿在电脑荧屏前和荆珍挨得近,能闻到荆珍的发香和从脖子散发的体香。有一二回,天太晚了就用车子送她回家。出乎情,止乎礼,他俩就是这样,或者目前就是这样。
荆珍怎么会约他去KTV?他正埋头审阅讲稿,看到信,立即去电脑室找她。她已走了,她家又没有电话。大概是同学会之类的活动吧,荆珍要个面子请县长来,一定对同学夸下口了,不去不合适。她唱歌声音甜美,点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当年大学校园唱红了,要月亮不要太阳。与年轻人一起让人年轻。这是和她第一次在外面约会,也算约会吧,会十分愉快的。一定掌握分寸,不要太亲密,时间别太长。
晚饭后,他洗了澡,刮了脸。哼着歌系上一条外商送的斜条纹领带。
太太看在眼里,故意问:“晚上还出去?”
“有什么办法?和外商谈一个项目。”
“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会议室。”
太太看他没有打电话要车,已完全相信匿名电话,顾不上安顿孩子便尾随他。
陈碎儿约大家七点半相聚。来的及时,反正是常客,彼此也熟悉。说生份就是季兴科了。陈碎儿想就算是为季兴科接风。
陈碎儿说:“今晚上是季局长的雅意。季局长是我从小玩大的朋友,来县上当土地爷,要靠各路金刚帮衬。刚才有位小姐来电话要订这个包厢,神气得很,说她和县领导要来玩玩,名字又不肯说。我说林书记、徐县长来我们让……”
“哪来这么多县领导!”公安局副局长插话。
“这是小店最好的包厢,还是朋友要紧,我这人讲就讲情义二字。你们痛痛快快玩,别想自己是什么局长科长,这里只有男的女的,是不是?我先走一步,过会儿再陪大家。”
“说的好!”信贷科科长正拉着小姐的手,轻轻捏着她的手心,喊一声。
季兴科格外兴奋,带头和一位小姐对唱《香江之夜》。他唱得很投入。
“好,土地爷放屁——神气,土地爷唱歌——骚气。”环保局局长在大酒店吃饭时喝点酒,动作放肆,搂着小姐一摇一摇的。
有人轻轻敲门。
谁也没听见。满屋欢歌笑语。徐弘达推门进来了。谁也没在意。灯光昏暗,他从外面进来视力更差,见人不多,就找个地方坐下。
“荆珍呢?”他悄声问坐在身旁的公安局副局长。
“谁是荆珍?”副局长大声问。
于是,四个人都看清了,是徐县长。四个人全站起来,忙着让位置:“徐县长,坐,坐。”
徐弘达很尴尬,说:“我走错地方了。我在隔壁包厢吃饭,走错了,走错了。”
他慌忙往外走。四位干部相送,一开门,妻子正站在门口,撞了个面对面。
“你不是开会吗?跑到KTV开会来了!”她不依不饶地喊,全走廊听得见。
正在过道尽头等着的陈碎儿跑了过来,他机灵地说:“徐县长,会议室在三楼,还要上一层。他们马上就来。”
牡丹包厢里的人知趣地退了回去,关上门,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最后,公安局副局长感叹道:“陈老板真是个人物!”
大家都吃吃地笑。
徐弘达愣了愣,白了太太一眼,对陈碎儿说:“我不常来酒店,不熟悉。我们上去吧!”
陈碎儿也暗暗佩服,究竟是一县之长,这句话不透风不漏水,可进可退。不过,他还是玩不过自己。晚上可以去林书记家了,汇报经过。
徐弘达随陈碎儿去他的办公室。太太讪讪地走了。他惊悸未定,喝了一杯茶才缓过气进入状态,不提刚才的事,讲了讲党的私营经济的政策,县政府的建体育场馆、造立交桥等十件大事,一个小时——开会总得要一个小时,才起身告辞。
回家,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上班掏钥匙开门就听见荆珍在楼梯口喊:“徐县长,请客!”
“什么事?”徐弘达按捺住一肚子火,保持风度地问。现在可以肯定,她没有邀请他去牡丹KTV包厢相会,有人搞鬼,说不定有人搞阴谋陷害,宦海多风波。
“文章发表了!你看,今天报纸第六版。你说过要请我吃饭的,中午去仙客来!”荆珍的声音,在过道里回响,字字声声让他心惊肉跳,还是仙客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最多一百元稿费,请什么客!”他重重带上门,沮丧极了。过后又觉得又不是她错,她没心没肺挺纯真的。他让打印稿件时说过要请客,但从来没有说去仙客来。坏事变好事,敲了警钟,他是要克制检点,不能太随便,县里不比市里,当官不比当老百姓。昨晚上在牡丹KTV到底有什么人?看不清,满屋烟雾,音响很吵,灯光很暗。是不是要给这几位做做解释工作?让陈老板出面,陈老板是好人。
可是,“牡丹事件”已是满城风雨。
徐县长到KTV点名找小姐;徐县长与荆珍在包厢幽会被太太捉奸;荆珍是业余三陪女……
不久,流言增加新内容:徐县长要和荆珍私了,荆珍要他摆酒请客;徐县长太太大闹县委,要讨个说法;荆珍吃安眠药自杀未遂;市纪委立案调查徐县长嫖娼……
荆珍活得好好的。她不在乎,照样嘻嘻哈哈,徐弘达越怕她越要吓他。荆珍的男朋友却很认真,到徐弘达办公室要澄清事实,县长要关上门也不行:“明人不说暗话,心里没鬼你怕什么!”他是电力局小车司机。
仙客来大酒店是徐县长风流新闻的聚散地。官员平民都在这里津津乐道,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这件事竟然拉动酒店业务,累坏了坐台小姐。陈老板则故作神秘三缄其口:“我不能说,别问我!”
徐弘达在县委常委会上要求组织出面调查作个结论,不然他不好工作。这种事最能激发众人情绪,最能搞臭一个人。他出示那张信条,七位常委传阅了。以往,他在常委会上态度严肃,用词严谨,党性强,居高临下,得理不饶人,他完全不适应扮演防御者的角色。
现在,他面对一张张原则性的脸孔了。久久无人表态。
纪检委书记说:“徐县长的心情我们完全理解,要求也不能说不合理。不过这调查,怎么调查?向谁调查?字条是电脑打字,我们的技术鉴定远远达不到辨别是哪台电脑打印的水平。你是去了,你承认,几个人都看见;荆珍没约你,是她一个当事人说的。我们调查什么呢?”
徐弘达说:“我怀疑有人在制造事端,搞小动作。”
刘副书记历来和徐弘达不和,他反讽道:“不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吧?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让阶级敌人要对你欲除之而后快?”
宣传部部长说:“这种事谁没遇到?何况徐县长还真的去了。事出有因。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舆论自然平息,宁安勿躁。”
黄士宝不说话。不说话也是表态。他本能地感到这件事肯定与陈碎儿、林辉有关。林辉很得意,这是难以掩饰的。
令人难堪的沉默。徐弘达孤立无援。林辉让沉默时间更长一点,目光环顾一圈,似在询问大家还有没有话说,自己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