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的掩护下,数千人的队伍在雪地中迎着寒风缓慢前行。这不是第一次也决不会是最后一次迁徙,队伍中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和离家的痛楚,除去偶尔有小孩的啼哭声传来,整条长蛇都保持着这个时代所特有的沉默。
在队伍的尾端,踩着众人践踏过后糜烂的雪,司马懿两手放在嘴边呵气,不时地回头探望远处。
司马懿身旁是一瘸一拐的舒俊,因为行动不便舒俊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一只手则挽着他的胳膊。
是时后方突然传来稀落的马蹄声,舒俊喜道:“他们回来了!”
回头驻足,司马懿略带忧愁地说:“只怕能回来的没有几个了。”
在视野中首先出现的便是一匹溶于夜色中的骏马,随后数十骑喘息着奔了出来。
“王坤,这边,这边!”舒俊挥着双手大声呼喊。
“不用叫了,这里只有这一条道。”司马懿莞尔言道。
黑色的马带起白色的雪泥,马上之人双臂下垂,整个身子全部伏在马背上。如果不是鼻息间隐隐还有热气呼出,旁人还真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转眼间马队已经来到二人跟前,而三当家也蹒跚着向队尾走来,边走还一边感叹,“老了,老了,走这么点路就快累趴下了!”
第一眼看到马背上的王坤,司马懿心中闪过那么一点点悲伤,而舒俊则大叫着王坤的名字扑到马儿身边。
“老大,醒醒,我们追上了!”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在马上推了推王坤,大声说道。
“啊!舒服——!”伸了个懒腰,王昆大呼痛快时,正好看到迎面扑来满脸焦急的舒俊。
“怎么,还以为我挂了不成?”笑着冲舒俊的胸口打了一拳,王坤揽着他的肩膀走向司马懿。
“来来,牵着马儿跟我来,犒劳兄弟们的好酒就在前面!”三当家冲着王坤点头一笑,径直走到众士兵跟前大声招呼。
看着这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兵从自己跟前走过,司马懿感激地抓着王坤的手说:“博言,辛苦你了!”
王坤打了个哈哈,忽而抬头望天问道:“接下来公子如何打算?能派上用场的兄弟只剩这六十人了。”
“这个一会再谈。陈七呢,怎么没看到他?”
王坤低着头难过地回答:“撤退的时候,我看到他被流矢射中,本要回头去救却被兄弟们拦住了。”
叹息着点点头,司马懿拍了拍王坤的肩膀,“走,到前面去。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
本来寂静的夜,因为这群人的归队而变得喧闹。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大声招呼亲友,有人跪地埋首而泣。
在队伍中穿行,司马懿一直都紧紧抓着王坤粗糙的大手。直面这样的生死离别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相较于往日安坐高堂运筹帷幄,今日的死亡已经不再只是数字而已。
脚步有些踉跄,仿佛被四周人们的悲伤磕绊,司马懿忽然仰着头问王坤道,“博言,死亡真的会让人如此痛苦么?”
王坤侧头看了看司马懿,然后又看了看不远处痛哭的人群,他漠然摇摇头答道:“公子,死亡不会让人痛苦,让人痛苦的只是阴阳相隔的离别。”
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司马懿默默念着王坤的这句话。
这时突然从旁边跳出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他当在三人之前死死拽着司马懿的衣摆嚎啕大哭,断断续续问道,“为什么还要逃呢,为什么还要逃呢?”
司马懿无奈地摸着他的头,强打起精神蹲下身子哄着他。
“伯言,你忘了怎么答应我的吗?”王坤大声喝问。
那小孩用力隔开司马懿的手抬头看着王坤,蹩着嘴却不说话。
“你说过要像我一样坚强,男子汉哭什么哭?”
司马懿觉得王坤说得太过火,正要劝两句,没想到王坤刚说完伸手就把那小子拎了起来。
小男孩也不挣扎,但却不再哭了。他大大的眼睛瞪着王坤说道,一边用衣袖抹着眼泪一边哆嗦着,“他们说七叔叔死了,他们说七叔叔不回来了!”
王坤叹了口气,将小男孩放到自己宽厚的肩上坐好,“以后你就跟着我打仗,不许再像个娘们那般哭哭啼啼!”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双手抱着王坤的头不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那年青州黄巾生乱,这孩子的母亲死在逃难的路上;后来又跟着父亲从陈留逃到河内,我遇到他的时候,天上的秃鹰正要争吃他父亲的尸体。”王坤边走边说,平常嗓门挺大的他这回说话的声音却细若蚊蝇。
“我见这孩子在秃鹰的几番攻击下毫不屈服,便出手救了他的性命。陈七一直都很惯着他的!”
司马懿颔首,忽然笑着问:“刚才听你叫他伯言?”
“哦,这小子说长大以后要跟我一样,才求我帮他取个字的——”
“你也会帮人取字?”舒俊惊讶地张大着嘴巴,指着王坤不相信地问道。
“我哪有那能力,所以我才——”
“所以你就把自己的字给了他?”司马懿笑着不断地拍王坤的肩膀,“你还真是会偷懒。”
讪笑着点点头,王坤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头问司马懿,“公子,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加上鄱阳基地完全可以拥有一块自己的领土,为什么——?”
司马懿摇了摇头,笑着从马车上取出一缸酒递到王坤的面前打趣道,“要是大伯父知道我们用马车来运酒,却把一大堆宝物留给张济,他非气晕不可!”
笑着拍开酒塞,王坤单手举着酒缸狂饮起来,而司马懿和舒俊二人只能在一旁咂舌。
舒舒服服地打了酒嗝,王坤将酒缸扔在路旁爽声说道:“好酒啊,实在是好酒。你们两个人真是没有口福之人哪!”
王坤说完正要再取,司马懿忽然叹了口气问他:“伯言,你说人最痛苦的是什么时候?”
嗯了半天,王坤犹豫着回答:“应该是失去亲人的时候吧?”
司马懿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过头来望着哈气连天的舒俊。
“我也要回答?”,舒俊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说应该是没有了希望的时候。虽然姚姐姐死了我很难过,但我心里知道这难过远比不上小时候的那次。”
“就是你遇到姚玉之前?”王坤问。
舒俊颓然地点头,仿佛又回到过去般皱着眉头说道:“仿佛死也无所谓,仿佛活也无所谓,人生就像没有了轮子的破车,看不到一点希望。”
“没有轮子的破车?”司马懿和王坤两人相视而笑,前者点着头说:“嗯,这个比喻不错,说不定文和会喜欢!”
三人互相调侃笑了一阵之后,司马懿说道:“其实真正的难过不是没有希望。”
两人不解地望着他,都等着他的下文。
队伍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该哭的也哭过了,路还要继续走,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痛苦来多少次都无所谓。
拉着两人在路旁的大树下蹲着,司马懿指着队伍中的人们说道,“你看他们,他们还有希望,所以他们还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活下去。‘只要跟着司马家,不愁饿死’,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吧!”
王坤没有说话,舒俊却点了点头,“难怪张济来了他们不自己逃生,还要跟着我们进石寨。”
“如果现在我们突然有了自己的地盘,会怎么样?”
这话是问的是王坤,回答的却还是舒俊,“那全天下的百姓都会蜂拥而来,到时我们肯定会被他们吃穷。”
司马懿笑着摇了摇头,看着王坤,“你说呢,伯言?”
“我们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用几天便会被天下的军阀群起攻之。”
“我们要是完蛋了,那些百姓会怎么样?”司马懿追问道。
“回到和过去一样痛苦的生活。”
司马懿站起身来望着远处,他的手放在额头,“是啊,如果本来是幸福的,突然失去了一切,而且这种变化来的那么快、那么突然,你说这样的痛苦是不是最严重的?”
两人仿佛明白了似的点点头,王坤也站了起来说道,“所以一定要有一统天下的把握才行,这是不是陈七经常说公子的谋定而后动啊?”
这时黎明的第一道光芒出现在东方,司马懿拉着王坤的手看着渐亮渐暖的天边,“伯言,苍生的劫难就是因为所受的劫难还不够多呀。”
只有舒俊仍蹲在那儿,他用手指拨弄着地上的残雪,他心中只有少许的疑问,“哪怕一时的幸福,对于百姓来说难道不是幸福么?”
“是啊”,司马懿忽然转过身来看着舒俊,他畅然大笑着说道,“所以我和伯达决定了,不再管什么谋定而后动,不再管什么被人群起攻之,我们决定要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建立一块属于幸福的领土,建立一个属于幸福的国家!”
“好啊!”舒俊一跃而起,王昆也是开怀大笑,天地间不再只有严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