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东集田方向传来了断断续续继而密密麻麻的鞭炮声。寂静的早上,我正在办公室门前花园晨练,宽大的花园,到处是樱花树和椿树,在草坪上练够了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我跳上一棵粗大的椿树双脚倒挂引体向上。
那天,我失去知觉倒地,是被他们抬上车拉回党委的。市政法委书记王守义、信访局管局长、公安局丁局长当晚接见了以王来为首的10个上访代表,对他们提出的要求进行了初步答复。当即撤销吴有贵支部书记职务,暂停村委一切活动,封存村委和一切往来账目,立即成立由市纪委组成的工作小组,进驻党委和东集田,查清反映的所有问题,四个月内给予最终处理意见。至于支部书记暂由谁担任,待党委会议决定后宣布。
“李书记,李书记,不好了!不好了!”我房间电话“吱吱吱吱”叫个不停。“李书记,不好了,东集田又要来上访了。”是于清心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没听见鞭炮集合的声音吗?是他村新上任的支部书记訾贵诚刚告诉我的。他说那些上访的不同意他干支部书记,支部书记应该由他们自己来选,党委任命是不对的,所以今天又在召集老百姓来党委上访。”于清心说。
“胡说八道!党委为什么不可以任命?工作组呢?几点来?”我问。前天,经过党委会议讨论,大家提议暂由东集田民兵连长訾贵诚代理支部书记,并由郭书记带领组织科的人去东集田把主要干部和上访头目组织在一起,当众宣布的。
“正在路上向这走着,怎么办?”于清心说。
“他妈的,别让他们来了。告诉藤镇长也不要来上班了,办公室只留值班的。你和王存新在信访办等老百姓,他们是不会折腾你们俩的。”我说。
“吴所,把你们警车开来我用一下。我出去办点事情,上午差不多就回来了。”我给派出所所长吴保锡打电话。
“呜——”警车凄厉地叫着,从党委窜出来,向西跑去。沿路上访的东集田老百姓慌不迭地闪向路边。“他妈的,你们上访去吧,让你们连人都找不到!今天老子是不奉陪了。”我拉着警报,狠踩油门,桑塔纳向安丘奔驰而去。有工作组在,我是不会再插手此事了,只是协调配合,今天工作组也不能来了,我正好回老家看看父母。
“庄里谁死了?”我发现在村十字路口有大堆燃烧未尽的纸灰,随风飞扬。回到家里,我问老父亲。父亲正在自家院子里摆弄着菜园子,把刚刚收获的土豆秧子整理弄出,然后种扁豆。
“你还不知道啊,朱功深死了。你说,他死了,我还怪心疼的,这些年幸亏人家老朱对我们照顾。从你大爷那时起,我们就一直托仗人家。你大哥当兵,你四叔这些年还是村里五保户,咱忘不了人家啊。今天出殡,我去付了300块钱人情。”父亲说。
“啊,我朱四叔死了,怎么死的?”我上次回来还见过老朱,因为他得了胃癌,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上访啊!上访气死的。他本来得了胃癌,你说,全村老百姓不知找哪门子火点着了,集体上访老朱,列了些罪状。老朱干了接近30年,工作方式是专横一点,可没有老朱这样的人,秦戈庄的发展哪有今天?出去打听打听,方圆百里,哪个村不知道秦戈庄,秦戈庄的经济,村里的果园、大棚、养殖场、化工厂,在潍坊都挂号。上访那天,他们来拉拢我,我没去。主要是姓王的和姓高的想联合把他拿下来,当年老朱治了他们一些违法的事。老朱本来就胃癌,一下子气得脑溢血,到县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唉!飞水党委想在村里开追悼会都没开成啊,只好在镇上开。就这样,他们还不算完,传言要把老朱的坟都要扒了。真是作孽,人死都不能安稳。”老父亲叹了口气,用力甩起大镢刨地,飞起的土差点扬进我脖子里,我不由得倒退一步。
“村里上访谁挑的头?”我问。
“他娘的,还不是王学彦那儿子、高太青一伙,这些平常在村里就是无赖流氓,打架斗殴,进局子都好几次了,都是当年老朱在位时处理的。他们这次趁上访之机报复。你想,老朱干了这么多年,想找个借口还不容易?”父亲说。
“差不多,差不多。我在集田也刚刚发生一起。”我把前后经过告诉了老父亲。
“没出事就好。真要死了人,咱这一辈子都没法活了。当年下乡劝你别下去,别下去,你就不听,这回后悔了吧?自己没数,你就闹腾。凭着和芠修他妈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偏去找罪受,我就不信你和芠修他妈过不来。人活着,就是将就着过,你还想怎么过?”老父亲没事找事,借题训我。
“又来了,你又来了。你又嘟嘟,以后少嘟嘟这事。”我一听这就不耐烦。
“不管怎么着,你得好好想想你下一步的出路。自己整天没数,到处瞎逛悠,想办法调回潍坊吧。一辈子在个乡镇有啥意思?”老父亲说,“你看你快40了,还没个着落。本事没本事,能力没能力,就是到乡镇学会了喝酒。你也不学学你大爷,好好写点东西也行啊!你大爷字写得那么好,你老爷爷画画那么好,你弟兄两个就没有一个随的。唉!我真想你老爷爷那些画,文革就那样全烧掉了,可惜啊!要是到现在,值几百万啊!”父亲边撕拉着土豆秧子边发着牢骚叹息。
“你以为我不想啊!哎,你别忘了打听我姐姐那地址,抽时间我们去看看她。”我低身帮着父亲。
“我也一直念念不忘。难打听啊!去十里河子你大娘那里,肯定不可能,你大娘不认我们了,再说,这几十年了,咱去了,对人家王家人怎么说啊,不是找事吗?川里院有你姐姐一个姨,等我去问问。”父亲说。
“哎,王成才怎么样了?”我走到房屋中间,透过后门子后看王成才住的那老地主的房子。
“去年就死了,也是脑血栓,死前屎尿都在炕上,臭得没法进门。当年干民兵连大队长,好不风光,死了没个后人,连抬棺材的都是邻居帮忙,拾了个孩子也不亲,死前也没回来。”
“唉!我还记得小时候偷了生产队一筐子地瓜秧子,找他端(追)的满山跑,最后扔在半路上,回来换了衣服,装着在外面扒棒槌秸,才没让他认出来。哎,俺娘呢?”我到家半个多小时了没见母亲。
“不是去潍坊了吗?芠修他妈打电话,说又腰疼做不了饭,找你娘去呆一段时间。”父亲说。
“谁没有个腰疼啊?她又不知道锻炼,我说了多少遍了。俺娘跟着她把芠修看到10岁了,还不算完?”我又来了没好气。
“唉!信命吧。你也少说两句,不然怎么办?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我可告诉你,你少打些歪主意,别搞得鸡飞狗跳的,我日本鬼子、汉奸、国民党、共产党都经历了,还看不透你肚子里那点狗尾巴草。起来,我把这地蛋(土豆)秧子推出去。”父亲说。
“你以为我不想走啊,在个乡镇就是吃吃喝喝,幸亏我还能自己学点东西。可怎么走?要调动就得找关系,找关系就得花钱,没有关系没有钱,当官难啊!我上哪调?我二叔也指望不上,那是个掉下树叶怕砸破头的人。”我也不由得上火。
“清心,那上访的怎么样了?”我打电话给于清心。
“走了。李书记,来了不到半个小时,看党委领导不在,在信访办也没趣,就走,今天就来了王来他们王家40多人。没事了。”于清心说。
“好,你们继续注意东集田动静,同时,密切观察其他邻村,别让他们也模仿东集田上访,这些村不是也有土地承包费和农业税重复征取的现象吗?通知工作组明天继续来,我安排办公室车去接他们。”“我要回去高密了,没别的事吧?”给于清心打完电话,我问老父亲。
“没事,你不吃晌饭了?哎,我差点忘了,把这带上,等回潍坊捎回去。芠修他妈打电话找我给他弄铁砂子腰,我骑着三轮车到飞水好不容易给他倒换(弄)着,还幸亏维超你二哥帮忙到机床厂弄的。”父亲从房屋里提出一个黑糊糊的袋子。我打开看,是些细细的车床铣下的铁砂子,小时候放“泥垛子”用的原料。
“她说怎么着你就怎么着?你弄些这个我怎么拿?我就是拿回高密,还得往潍坊带,不嫌费事啊?等着再说。”我一看就烦。
“你看,我好不容易给她弄着。算了,等着鸡场拉蛋车去潍坊的时候给他带过去。”父亲拗不过我。
“烦!”老槐树下,我捡起一块瓦片,“嗖”扔进茂密层叶中,惊起一群灰喜鹊尖叫着飞向附近梧桐。
自从东集田上访事件后的几个月里,我基本上每天陪工作组走访调查了解上访户所提出的问题,百无聊赖地陪吃陪喝,百无聊赖地看着老百姓敌意的眼光,好像我们都成了吴有贵。再次就是费改税,主要协调高密法院到各村收取那些以种种理由没有缴纳农业税而乡(镇)政府又严格履行了收税程序,多次通过正当手续催缴而拒不缴纳的农户。在于家水西收缴时,一户人家拒不缴纳,家中妇女对工作组开口大骂,最后被法院铐起来带到了派出所,我们竟然被人家告到了潍坊,说我们工作方式粗鲁,殴打百姓。
“李书记,你在哪里?今天潍坊市府费改税领导小组来集田检查,处理人家告我们于家水西一事。”办公室秘书李明给我打电话。
“我在西集田检查费改税,接着回去。他妈的,这活没法干了,怎么也是我们不对!”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掷入路边水塘中,起身骑着自行车回去。在乡镇这一点我是注意的,只要下村,我们要求不能坐车,这是上级要求的亲民,要与民同亲,不要显得高高在上。有一年前任党委书记坐奥迪车下村,在路上碰见了一个牵牛的,他就是刁难不让路,最后书记只好走着回去。
“李明,你安排司法所把那天的录像带拿过来放给潍坊来的领导看。”我在会议室接待着潍坊来的费改税检查小组,领头的是国土局的一个副局长。
“各位领导,刚才我介绍了高密法院协助我们镇政府去于家水西收税的经过,下面请各位领导观看我们那天的录像带。”我担心下去收税会发生什么事情,提前安排办公室录像。
录像中,烈日炎炎下,十多个人站在一户人家门前,一个执法人员上去敲门,出来一个妇女,工作人员把缴税通知单递给她。中间闪出我站在一棵树下,王伟这录像的,怎么录的,把我也录进去了。
“我男人不在家,我没钱交。我男人说了,村里什么时候把欠我们的钱还上,我们就交。”那妇女说。
“村里欠你们的和缴税是两码事,再说,你们承包村里窑厂,承包费没交,村里扣你们卖的砖钱,怎么成了村里欠你们的?今天我们来不是催缴,镇政府已经按法律程序发通知单对你们进行催缴,你们拒不缴纳,今天我们法院是受镇政府的起诉,来依法执行缴税。你究竟交不交?”那人说。
“不交。没钱!”那妇女说。
“好了,别和她唆了。来,你们都过来,把这头牛牵到兽医站,好生给她喂养着,她什么时候把钱交上,什么时候给她牛。再不交,把牛卖了定税。你们都愣着干什么?牵牛啊!”法院一个人说。
“我看谁敢牵?”那妇女不顾衣领大开,春光四泻,横身挡在牛前。
“把她拉开,找块门板,把牛撵上卡车。”法院人吩咐。就在司法所王来顺等几人上去拉开妇女牵牛时,妇女冷不丁窜上去一口咬住法院那人的手。
“哎呀,咬人啦!快,把她铐起来。”那人龇牙咧嘴大叫着……
“王局长,你看,这就是那天的过程。我们镇政府是严格按照法律程序依法起诉的,他们拒不执行,只能强制执行。”我说。
“唉!是难啊!可也别牵人家牛啊。”王局长说。
“这是法院在依法执行!”我说。
“这个事情,这户人家找了关系,直接把信给了市长。你看这信,不仅牵牛,还把人家妇女铐在派出所暖气片上,饿了人家一天。这样吧,你们以政府的名义,据实把事情经过写一个书面材料,上报高密信访局,由信访局转交潍坊信访局处理。看来,政府得给人家赔牛钱啊,听说那头牛拉到兽医站没几天死了。”王局长说。
“是啊,谁知怎么死的?倒霉!”我说。
“好啦,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赔点钱么。费改税出事的地方多着,你这算啥!就这样,你们别忘了把材料尽快交上,我还要去松堡处理老百姓上访党委卖地的事情。”王局长说。
“李书记,市委政法委书记打电话找我们去解释于家水西那事情。王书记在潍坊开会,让你负责去解释,听说市委非常不满意。”李明说。
“不满意算了,让他们下来收试试,这活没法干了。收不上来不行,每天像催命鬼一样,这样做不也是市委批准的吗?”我气呼呼地上了车。
十月深秋,丝丝凉意,透蓝透蓝的天空散着懒洋洋的绵羊般的白云,云卷云舒下,大雁结成“人字形”慢悠悠“伊呵伊呵……”叫着和谐地南飞,几只强壮的大雁不断替换着处于“V”字形尖端,在潍河上空翩翩而过。深秋的潍河有点瘦,但仍像刚刚生产的妇女,那么丰满肥实。宽宽的河床拥着秋意满满当当咣咣而下,亲吻着我的脚跟,回旋着卷起浪花,轰然打在河边突兀嶙峋的石头上,一遍又一遍刷洗着深红色的岩石。两只打鱼的电船,在水中来回穿梭着,一个渔民驾船操纵着电线,另一个渔民拿着长长的竹竿绑着宽大的竹篱,来回上下左右翻卷着,大大小小的鱼儿漂着白白的肚皮便飞进船舱里,一些来不及打捞被电晕的鱼随激流漂翻着,惹得一些水鸟不时尖叫着冲下啄起,或互相撕咬着。几只水鸭子漠然不顾他们,顾自悠闲地游弋着寻找着自己的食物,偶尔走到河中石头上,抖散着身上的沾水,惊起那些低头吃鱼的鸟儿,演绎一副纯美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把裤腿卷了卷,怕浪花打湿,找了块高兀的石头坐下来,望着秋意盎然,静静地什么没想,什么也在想。
老父亲的话对我打击很大,三十而立何有立?整天就这样无休止地应付一般事务,上级没有因为你出力受尽委屈而会重用你,就是那个整天来找饭吃每次都陪着喝的酩酊大醉的市委副书记平时对我信誓旦旦,听说在这次乡镇干部调整时竟然对我置若罔闻,调整和提拔的全是高密本地人。从潍坊下来我们四个人,除了赵昌隆第一年就走了,我们三个都在原地踏步不动。我们曾私下找过高密组织部,可他们说“不行啊,你们是潍坊下来的,我们不敢动”;而潍坊组织部除了我们第一年下来曾派了一个干部科科长来了解情况后,再也杳无音信。老百姓也不是传统眼里那种善良淳朴厚道的形象,甚至很多还是刁民,他们不会和你讲道理,为了那一点点芝麻粒还小的利益,他们会怒不可遏,对你百般侮辱,而上级政府还把老百姓的素质看的比乡镇干部还要高。要求安民抚民,在稳定高于一切,稳定压倒一切的命令下,在所谓的“民生”号召下,把老百姓当成了上帝,必须哄着捧着,像哄孩子一样,不能跌着碰着,只有他们的权利,没有他们的责任和义务。一听说是上访,就是乡镇干部的责任,继东集田上访后,我们几个主要负责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批评。我们很奇怪,承包费是上级要求收的,费改税是上级要求搞的,税是要求老百姓纳的,到头来吃气的还是下面具体干事的。怎么干,上级不满意,老百姓不满意,自己更不满意。仕途没有,事业没有,工作亦没有成就感,真让老父亲批对了。
“唉!怎么办?”回想研究生毕业后的每一个同学,每一个都比我混得好。人家王俊龙在美国已经博士毕业找到了一份优厚自在的工作,就连同学李盛发自己在青岛开性病门诊部都年收入几十万,我呢,一年不到一万块钱,还拖欠半年。我突然感觉浑身凉丝丝的,如游蛇一般的东西贴着脚脖子爬上了后背,嗖嗖地凉到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