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郑务聚和新任镇长胡树去集田送我。新买的奥迪A6在公路上沙沙地奔驰着。这是一款最新的奥迪车型,郑务聚眯缝着眼似狼假寐,惬意地躺在后座右方,这一点是他最讲究的。有一次王地锡和他在后面一起坐,让他做到了司机后面,他过后在我面前还流露出不满。同去的还有一辆面包车,拉着我辛辛苦苦收藏来的上千本书。
历史就是这么巧合,1998年12月28日来到松堡,2001年12月28日,我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松堡。三年,这个乡镇很陌生,很冷淡,又使我很心疼,很丰富,使我脱胎换骨,摒弃尘俗和喧嚣,于浮躁中寻求宁静而致远。
集田在高密东南角,原属诸城。没有济(南)青(岛)高速之前,是济南去青岛的必经之路。南以巴山与诸城的昌城搭界,西以潍河故县桥与诸城的凉台和郭家屯相连,同时西北与安丘的景芝相依。站在潍河岸边,都能闻到景芝酒厂的那种浓浓的酒糟味,景芝酒厂以生产“景阳春”酒著名。向北沿潍河而下,就是碧波浩渺的山东最大的水库——峡山水库,潍河自此经昌邑入北海。当年在潍坊人民医院工作的时候,到峡山水库来玩,我曾经坐在游船上望着水库的上游发呆,没想到几年以后,我竟来到了她的上游工作。东边是高密的柴沟镇。
潍河是流经诸城、安丘、昌邑入北海的一条大河。《水经注》记载:“潍水出琅邪萁县,又西,析泉水注之……潍水自堰北,经高密县故城西。又北,昔韩信与楚将龙且,夹潍水而阵于此,信夜令为万余囊,盛沙以遏潍水,引军掣且,伪退,且追北,信决水,水大至,且军半不得渡,遂斩龙且于是水。”
“李书记,到琼王冢了。”郑务聚告诉我,“据说是汉代汉琼王刘璋的陵墓,是西汉汉墓群遗址之一,占地面积60亩。你看,这坟上寸草不生,相传是当时发动老百姓把上锅炒了的土从陕西用大襟衣服兜来的,在此堆积成坟。”我落下车窗向外望去,一个巨大的土山包,如西夏王陵静静矗立在公路一边,在冬日里肃杀萧瑟。琼王冢的北面,还有两个稍矮一点的山包与之呼应,据说是晏王冢、小妹冢。
“李书记,集田可是个历史上名人辈出的地方。这里是电视剧《刘罗锅》刘墉的老家。沿河几个村,明清进士以上就出了十三人。”镇长胡树说。刘墉,我听说过,清朝书画家、政治家,字崇如,号石庵,另有青原、香岩、东武、穆庵、溟华、日观峰道人等字号,集田逄戈庄人,大学士刘统勋之子。
来上班我看调令才知道,组织上安排我到集田仍任副书记同时兼纪委书记,分管政法。这是新的行政分工,乡镇只设两个单独的副书记位置,一个分管党务,一个分管政法,撤去纪委书记位置,由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兼任。当然,乡镇长也兼任副书记。
“李书记,在这里好好干,在松堡没办法,多着一职,我这大老兄也帮不上忙,在这里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干一场了。以后去高密,常到松堡来玩。”郑务聚临走前和我说。
“郑书记,很是惭愧!松堡三年,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我也没出上多大力。”我说。
“感谢松堡给我们送来了一名优秀干部。”集田镇党委书记王树文说。
“郑书记,以后常来集田看看我们李书记,也是你们松堡人啊。”镇长藤飞说。
“李书记,王书记喊你开书记办公会。李书记,我叫李明,是这里党政办秘书,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送走郑务聚他们,我还没来得及整理办公室,秘书李明就来喊我召开书记办公会。李明是今年大学毕业考的选调生,素质和涵养比营秋富高多了,营秋富那样的,少见!
“我们开个书记办公会。这个会本来早就要开了,只是一直在等李书记。主要议题是社会稳定的事情,这事主要由李书记来抓。李书记慢慢就熟悉集田工作了。过了年费改税全面推开,现在稳定是第一,集田三面“红旗”(西集田支部书记乔辉权、东集田支部书记吴有贵和逄戈庄支部书记郭基)已经倒了一面,西集田支部书记乔辉权找老百姓闹下来后,把现在的支部书记董宾利看做是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来党委找麻烦,只剩下东集田吴有贵和逄戈庄老郭了。听说东集田也不稳定,李书记会后多注意。现在看出事的都是些干了二三十年的支部书记,当了多年的土皇帝,老百姓都看不惯了。郭书记你负责党务这块,我看只要有合适的人选,年前有些老支部书记必须换下来,只要换下来,老百姓就能安稳一阵。逄戈庄老郭干了40多年了,任劳任怨,德高望重,60多岁的人还亲自上坡领着村干部割豆子,可老百姓还是不满意,没有原因,就是干的时间太长了。他也一直在培养接班人,村主任孙奉贤也多年了也熟悉工作,你找个成熟时候让他们平稳交接工作。逄戈庄是刘墉的老家,过些日子他台湾的后代还要来祭祖修缮旧宅,郭书记你配合文化局做好接待工作,这也有利于我们集田的招商引资。”党委书记王树文说。
“西集田是个问题,乔辉权一直来找我。这回李书记来了,就由李书记接手处理吧。那村练法轮功还特别多,全镇116个人,那村就占了8个。这个事情也得李书记来抓。这几天晚上就怪,村子里老是有人挂些法轮功横幅,四处飘悠着,让派出所出来巡逻,也没抓到。”副书记郭波说。
“还有军转干部也是个问题。昨天市里还专门就军转干部开了会,一定要做好安抚工作。‘610’办公室又来电话了,问报法轮功名单,李书记你安排办公室别报116个,先按80个报着,别影响年底考核。派出所、计生办、民政、信访这几个部门由李书记你来分管,会后你过问一下计生办,别有超生隐瞒不报,计划生育可是一票否决。”王树文说。
开完会,刚回到办公室,我在整理着我的书,书橱显然放不开,不重要的书我干脆不开箱了,全部塞到床底下。
“嘭嘭!”敲门进来几个人,我都不认识。
“李书记,我们终于盼你来了。早就听说有个出国留学的李书记要到我们这里来,现在你终于来了,很多工作我们要汇报。”进来的人自我报名,派出所所长吴保锡、计生办主任卓满图、信访办主任于清心、民政负责人曹地田。
我拿出笔记本来,一一听他们汇报着。“你们先回去,等我把工作熟悉过来再一起商量拿意见。曹地田是老集田街人,你就陪我到一些地方转转,我熟悉熟悉工作环境。”我说。曹地田家是集田韩家疃,部队转业回来干了几年支部书记,人缘好,头脑灵活,对人热情豪爽仗义,开着饭店和纸箱厂,又兼着民政会计,在集田号称“小能人”。
党委大院很宽绰,很别致,几个书记的办公室和小会议室在最后面,门前是一个大院,栽着很多粗大的樱花树。向南走,长长的走廊两边,是党政部门各办公室,全是平房。走出大门口,是去青岛的旧济青公路。公路南边,是一块很大的绿地,几个蘑菇亭下,全是干枯草坪。听说这里以前是个大湾,前任党委书记找人算卦说这里是个大湾不吉利,遂改为绿地,他本人以后升为寿光市市长。
“存新啊,新领导来了。这是新来的李书记。怎么样啊?你看的人有没有动向?”曹地田在和一个说话,“李书记,这是信访办的王存新,过年了,军转干部上访,上面下了死命令,必须看住。操他娘!集田就两个,党委拿出了十个人来看,就像公安蹲点一样,还不能干扰人家正常行动,但得24小时监视。”
“李书记,你好!我们都盼着你来。我手头压着好几个信访案子,就是摘把不清(理不清楚)。特别是于家水西那个王伟,欠提留统筹一万多,他妈的不知怎么找了个明白人,说那是乱收费。我知道他在钻费改税的空子,一费改税了,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算了。可现在工作组把他家里的耕牛、拖拉机都弄来了,所以他一直上访。李书记,喝茶。这是我们党委的王利水,机构改革后只拿工资不上班,在这里开了个茶庄。”王存新喝了口水,“现在监视的这个叫王利杰,军转干部,是高密电缆厂的,企业效益不好下岗了,和一些军转干部搞串联上访要待遇。当年他们转业进的是高密最好的企业,如今企业不好了,他们上访找事。刚才出来到小卖部买了盒烟,又回去了。没什么情况。”
“存新,你看好啊。晚上别我交班没人了。”曹地田说。
“李书记,喝茶。”开茶庄的王利水递给我。我看王利水,不过40多岁。
“老王,这么年轻就不上班了?”我问。
“李书记,没办法啊。机构改革,人员太多,只好下来,党委给发工资,权当退休。这乡镇没法干了,这次45岁左右的下来好几个。”王利水说。
“地田,去西集田看看,找支部书记董宾利聊聊,那个村为什么这么复杂?”我问曹地田。
“李书记,你不知,这里面复杂着,你可要慎重处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主意,尽量少干涉。两届党委书记都没有处理好西集田的事情,如今让你出来当枪头。那老书记乔辉权是毛泽东时期就开始干的,时间长了,得罪人也多,自己凭着老资本,飞扬跋扈,专横独裁,就是个土皇帝。他不知怎么挂上了以前的党委书记孙明远,也就是现在的高密人大主任,也曾经干过高密市长。有了这棵大树,哪个党委领导不高看他。前年镇上招商引资,他和党委不知怎么捣鼓的,投资300多万,建了个液化气站,以后这个液化气站就是他自己的了。凭着这个液化气站,他挣了老鼻子(很多)钱了。老百姓意见很大,为建液化气站,西集田的大树都杀光了。他这个支部书记是原来村主任董宾利三次领着老百姓去省里上访,市里实在保不住了才撤下来的。”
西集田离镇区很近,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老董,镇上李书记来看你了。”曹地田在董宾利屋门口喊着。
“快来!快来!李书记。”董宾利有50岁了,人看着很精明,也是多年村主任了,所以他捣鼓下乔辉权是蛮有把握的。
“老董,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村委原来老乔的事情,听说他一直上访要钱,是怎么一回事?”我问董宾利。
“李书记,辉权这事,百姓意见可大啦!盖液化气站,他挪用村里卖树的钱,我们都算不出多少,反正村集体的大树都让他杀光了。他支部书记不干了,清账的时候,村委竟然欠他30万,他整天往镇上跑就是要这30万。你知道这30万怎么欠的?他不是自己种着果园吗,不到五毛钱一斤的苹果,他卖给村委拉出去给高密和镇上党委各部门送礼,你说多少钱一斤?两块五啊!那几年都欠着他,这就攒了10多万。剩下20多万全是利息,高利贷利息。村委没有钱,他把钱借给村委放高利贷,都是驴打滚滚出来的利息。我干了支部书记后,他整天找我要钱,不用说这钱不该给他,就是给他,让他折腾的村里早就没钱了。”董宾利说。
“行,老董。老乔去找我的话,我先应付着,等调查明白了再说。”我说。
“李书记,在哪里啊?找车去接你去。到计生办来喝水,晚上我组织了几个部门负责人给你接风。”计生办主任卓满图打来电话。
刚到计生办,就见几个人摁着一个大肚子妇女往面包车上塞。“一个跑计划生育的,七个月了,刚抓住。送到卫生院去流产。走,李书记,进屋喝水。”卓满图告诉我,“老王,人抓到了,把他父母放了吧。李书记,没办法,计划生育太难弄,我们只好连他们家里人也要弄来作威胁,才能把逃避的妇女弄回来流产。”卓满图苦笑着解释说。
一周下来,基本上全面了解了集田情况。这么多事情,乱七八糟。
“李书记,别着急。干活凭热情、激情不行,这都是历史遗留问题。不要着急,时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镇长藤飞说。
腊月二十,正是集田大集,我刚要出去逛逛,于清心给我打电话。“李书记,西集田又来上访了。来了15个。为头的是一个叫乔功昌的,反正都是乔辉权撮弄的,给董宾利罗列了私分集体用地、大吃大喝、滥用职权等八大罪状。这些我们都不稀看了,每次来都是这样,趁着赶大集过来凑凑热闹。这些上访的都是乔辉权一天出30块钱补助找来的,不然他们来凑这热闹。”
“你想办法把他们打发走,等我找乔辉权谈。”我说着,听见外面门响,一个老头门也不敲就进来了。
“大爷,你找谁?”我问。
“我找你。你是新来的李书记吧?我是西集田,我姓乔。”老头说。我一听就是乔辉权,好牛逼。
“是老乔吧!今天来有事吗?”我故作问。
“他妈逼!董宾利这混蛋,自从接替我工作,把村里搅的乌烟瘴气,村委的人都换成他家里人,村委都快姓董了。村委欠我的钱,他一直不还。李书记,你看看,这是当年村委给我开的欠款单。”乔辉权穿着一双黄球鞋,满脚泥雪,嘴里叼着“中华”烟,吸完用他的泥鞋在地板旋转180度一踩,连烟蒂加泥巴全粘在地板上了。
“老乔啊,你这事情我不清楚,咱们慢慢来。这样吧,你先找在信访办的那些村民回去,咱们俩谈。你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让他们在那里也没意思。”我边看他给我的那些欠款单边说。那些欠款单都是他乔辉权本人和会计的签字。
“你们先回去,我在党委李书记这里。”乔辉权掏出手机给上访的打电话。
“老乔,你说的董宾利这些问题,我们会安排信访办去调查,他刚干了一年,还能有什么大问题,我就不信查不清楚。村里欠你的钱,过了年,我安排经管站去查账,弄清楚了会督促村里和你结算。”我说。
“还查什么账?这都是铁板一块的事情。不用你管了,我找王树文去。”乔辉权气哼哼地站起来,出门向隔壁办公室走去,看没人,悻悻然离去。
“时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我重复着镇长藤飞说的这话,确实有道理。“乔辉权,看我怎么拖死你……”
“李书记,于家水西那个王伟又来了,咱们怎么给人家答复?”信访办主任于清心打来电话。
“你做他工作,让他先交一半,把牛和拖拉机弄回去,都找个台阶下。过了年,我担心连一半也拿不到。”我说。
转眼就是春天,到处都是满眼绿色,可突如其来的一场霜冻把桑叶、黄烟几乎冻坏,小麦正是抽穗拔节时候,全镇近1/3麦田在拔节处全部冻伤,小麦在地里长得成了麦秸。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轰轰烈烈的费改税开始了,前两天,在全镇费改税启动大会上,党委挑选了东集田、逄戈庄、后曹戈庄、前曹戈庄等几个模范村作为试点,王书记就费改税的实施方案和核定结果在大会上公布,结果直接到村到户到地亩。全镇广泛征求意见,把土地分为三等,每一等再分为甲乙丙三级,根据历年产量计算出每一等级的常产,再按照粮食的市场价格确定夏秋土地税收。自此,从公元前594年鲁宣公实行“初税亩”,在中国实行了2596年的农业税制度,经过历史几次反复,又取消了按人头的“三提五统”,转化为按土地收取的“农业税”以及各种杂费,逐步取消劳动积累工、义务工,建立以税率提高的农业税以及农业税附加为主体的农村税制,即所谓“费改税”。其实此举亦不新鲜,这与公元1581年,明朝大学士张居正把人头税、财产税以及各种杂税全部归到土地税里,统一征收所谓的“一条鞭法”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