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记,我可要向你们反映个问题,你们党委让我东集田、逄戈庄、后曹戈庄、前曹戈庄等几个村先带头收农业税,我们这几个村存在这么一个问题,去年的土地承包费我都收了,像我们村就收了150多万,这同是一块地,今年又让我们收农业税,这不成了重复收取?老百姓要问起来怎么答复?”在农业税书记办公会上,吴有贵打来电话问。
“老吴,你先向老百姓做好工作,解释明白,承包费是承包费,农业税是农业税,这两码事,先收上来,上边怎么安排解决这问题,我们再向老百姓兑现。”王书记答复说。
“操他娘,这上面净向老百姓卖好人情,把老百姓的素质看的比共产党干部素质还要高。怎么解释?净是些刁民!让他们下来收收提留统筹试一试,我们收的钱不都交给上面了吗?他们只制定这些找老百姓看起来是好政策却难为我们乡镇干部的政策。提留统筹执行了这些年,害了老百姓苦了乡镇干部,我们愿意收啊,整天跟着挨骂。这提留统筹尾巴还没收完,就来了费改税,土地承包费去年就收了,就不该再向老百姓要,这样非出事不可。不信,我们看着,不等这费改税改完,又不知来什么花招。刚搞完土地承包30年不变把承包费收上来,接着就费改税,什么都在市场化,却把农民高度束缚在土地上,你说,这活怎么干?我看这费改税非引起上访不可。今年已经收了土地承包费的村,就不应该再收农业税。”藤飞发着牢骚。
“老藤,发什么牢骚?只怨我们没本事,一辈子就干个乡镇干部,我们要是去了中央,还用得着自己整天在为发工资犯愁?通知包片的开会,一定要注意费改税期间的稳定问题。李书记,这期间,那些与上访无关的案件先放一放,集中保证费改税的顺利进行。”王书记说。
一大早就睡不着,我打开从高密二手市场买的那台20多年的老日本木壳“日立”电视,固定地欣赏着CCTV—9英文节目,看完“TravelLog”,讲的是1972年被联合国宣布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之一宁夏西海固,“哎哟哟——尕妹妹你不要开口,走过了三十六道梁我还会回头……”的旋律中,热辣辣的烈日下,天上没有一朵云彩,阳光无遮无拦,晒在身上有一种烧灼感。极目所至,混沌一片的土黄,本是生命的本色,却让人感到生命原生的苦难。矗立在干枯河边的清真寺,门口匾额上刻着“忍心忍耐”,神态安详的伊斯兰教徒虔诚地听着阿訇咏诵《古兰经》,飘逸的白帽子如西海固焦灼的天空中一朵朵安详的云彩……然后是英语新闻,播放着安徽农民在新成立的缴税大厅里,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主动上交农业税。有几个排队的农民似乡镇干部模样侃侃而谈,在接受着地方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我照例早起,穿上活动的衣服,准备到野外沿着麦地跑上几圈,难得农村这大好的春天风光,怎能憋在屋里。
刚一开门,门缝里羽毛般飘落下一封信,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封匿名信,信封上只写着党委李书记收,落款:东集田全体村民。笔耕清晰工整、潇洒飞舞,估计是请教师写的,洋洋近万言,足足十页信纸,大意讲的是东集田村民多年来受支部书记吴有贵的蹂躏、高压统治,没有民主,只有独裁,民怨极大,民愤颇高,请求党委介入处理。并列举了滥用职权破坏党纪、违规乱纪贪污受贿、横行乡里独霸一方、奢侈腐化鱼肉百姓、不顾廉耻作风糜烂、拉帮结派专横独裁、践踏民主唯我独尊、欺上瞒下坑蒙拐骗、狂傲顶天老子第一等十条罪状。条条明细具体,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俱全。其中重要的第一条是费税重复征收,要求退还今年收取的农业税,以去年土地承包费抵顶今年的农业税。里面详述了2000年底村委已对所有土地收取了2009年土地承包费,每亩平均300元,而今年又按地亩常产来征取农业税,属于重复收取,严重违反了国家农业政策。信中还淋漓尽致地描述吴有贵和村妇女主任王文英勾搭成奸,不顾民风,多次发生性关系,在村民中造成极坏印象。
2000年5月1日,正是小麦拔节灌浆扬花的时候,村里正忙着从潍河抽水浇地,吴有贵把村两委班子安排到田地里协调浇地后,让村委主任王信德找王文英男人訾兰翠去村西机房看机器,那么好的差使,一天管吃还有两个义务工补助,訾兰翠滋马洋腔(高兴)地提着高密‘商羊神’去了。吴有贵一看机会来了,赶紧溜到王文英家里,两人颠鸾倒凤,被子四翻,差点没把炕弄下去。正当吴有贵低头啃草的时候,訾兰翠口渴来家提水,刚从厨房里提了一壶开水往外走时,觉着不对头,推开房门一看,确实赤裸裸的两条。‘我操恩娘,吴有贵!’訾兰翠把一壶滚烫的水就倒在了两人身上,把吴有贵下边的家伙都烫没了皮,这有集田卫生院住院病例为证。还有一次,吴有贵和王文英竟然在村委交媾,当时王文英趴在桌子上,露着白白胖胖的大屁股,吴有贵裤子搭拉到地,起劲地来回穿插着,村民王厚喜去交提留款,进去后,两人都没发觉。过后,吴有贵为掩口舌,免去王厚喜一年提留……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描述的也太形象了吧。吴有贵我见过,确实就是觉着狂傲,一是自己干了多年支部书记,历届党委书记都得高看他一眼,二关键是他小舅子给县组织部部长开车,大家都想借此巴结他,使得他整天晕乎乎的如屎壳郎拴在牛尾巴梢上——只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卓满图也约我去他家吃过饭,正是他生日,连请三天,每人都拿着二三百元红包不等,我也没例外,是卓满图替我拿的。“李书记,你就别管了,只管喝酒。这都成惯例了,党委领导都要来的。”卓满图说。“这个吃法,他得花多少钱?”我看着满桌子在农村难见的鱼肉海鲜。“他们不会自己掏钱的,最后找个名义就从村委开支了。”卓满图说。我无语。我突然想起刚到松堡时,副书记王地锡乔迁新居,正好郑书记和“高韩”老板去俄罗斯考察了,他一看机会来了,让营秋富下通知给各村支部书记和部门主任到他家喝酒,周末两天摆了20桌。“李书记,你什么时候搬新房子,我们也去给你烧炕。你知道吗?两天,他收了这个数。”王琢理喷着酒气遇见我,伸出了两个指头。“两万!李书记!他娘的,我这个临时工,一个月工资又没有了。”
我把信塞进抽屉里,开门晨跑。初夏的晨风带着点清冷,丝丝细雨蕴含泥土的浑浊,干枯的小麦远远没有路边的麦蒿更有生气。
“李书记,这么早就起来锻炼啊!”在党委后面东集田麦地头上碰见了一个村民和我打招呼。五短身材,胳膊黝粗,一脸横肉,面非善像,他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我的,我并不认识他。
“早上闲着也没事,你哪个村的?怎么这么早就干活?”我问。
“我姓吴,和吴有贵是一家子,东集田贩粮食的。我听过你的讲话。麦子冻坏了,趁着早上赶紧种棒槌,吃完早饭去高密。”那村民说。
我没多问,继续往前跑,感觉是没目标的跑。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跑步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反正每天早上不跑就难受。就像人家刘壮说的:“哥哥,你一个人是白活了,你看我和小孙,晚上干了还不过瘾,早上起来再拦拦头,习惯了。”我只是习惯跑步,没目标的跑,就像电影《阿甘正传》,阿甘最后一直跑,没目标的跑。特别是下小雨的时候,那感觉太舒服了。
跑步回来,照例是冲完澡,早饭后在我花园里正看着盛开的樱花,李明远远跑过来。
“李书记,东集田去高密信访局上访了。一个面包车,去了10多个,王书记打来电话让你去领人,先把他们领回来再说。”
“他妈的!”我突然想起了早上遇到的那村民。
高密信访局,几个科室都在接待着不同的上访对象。连信访局局长管得礼都亲自出面了。
“管局长,你得给我们做主啊,我们松堡堤东的地都让郑务聚卖光了,他以招商引资的名义,以一亩地2000元把我们村500亩地卖给了青岛的一个客户搞娱乐城,那客户用半头砖四周一圈,里面盖了半拉子工程,就一扔一年没管,听说那老板参与贩毒被抓了,这地还是他用毒资买的,我们想收回这地,找党委要,党委一直不给答复,当初卖地的钱,我们也没得到,党委留了一部分,余下的拨给村委,村委又说是抵顶欠款了。你们说,没有了地,我们老百姓怎么活?你们不给答复,我们要继续上访,到省里到中央。”100多人把管局长围在院子里,20多个60岁以上的老头在最内层。马路边,摆了20多辆三轮、拖拉机,交警在不断地维护着秩序。
“大家不要着急,市委市府会给大家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的。你看你这位老大爷,快80了就别出来了,你写个信反映一下,我们到你炕头上不就行了!”管局长不愧是企业厂长出身,什么风浪没经过,当年厂里开不出工资,职工把他围了三天,他三天没吃都没着急。
“李书记来了,你去信访二科找张科长交接一下,把东集田上访的领回去,在镇上解决。东集田的事难解决啊!你注意方式,别酿成大祸。老大爷,你找几个人,咱们到办公室喝水商量,其余的先在外面等着,这样吵吵嚷嚷的也不是解决的办法。李书记,你进去吧,改天到你集田去吃峡山水库鲤鱼,老秦做的鲤鱼好吃。”
走进信访二科,几个蹲着的老百姓赶紧起身和我打招呼,我知道肯定是东集田的了。一个50岁左右的坐在张科长对面,疤瘌脸,紧巴巴的横肉,嘴巴尖着,两个门牙外露,像是随时要和人拼命,穿着个黑不拉几的白色衬衫,没系扣子,露着黑黑的毛毛的胸膛。天不太热,手里却拿着一个宽大的布帽子不断地扇呼着,再一看头才明白,是个疤癞头,明一块黑一块,像一只长满蛆的烂毛狗,散发着狐臭味。
“来来,老王,我给你引见一下,这是你们集田的李书记,具体负责上访。你有什么事情要反映,好好仔细地说,李书记会代表党委给你们圆满答复的。李书记,这是东集田老王,这次来的上访代表,名字叫王来。李书记,这是他们的上访信,请你回去对着每一条,逐条落实,不管有无,不管真假,都给村民一个合理正确的答复。”我接过信来,扫了一眼,几乎和早上那封一样。我又扫了一眼王来,向他点了点头,他用个老鹰眼贼贼地看了我一眼,他妈的,一看就是个邪骨头。
“老王,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你也不到党委去,先跑到高密来,你看,你即使到高密,到省里,最后还是在我们集田解决。这大春天的这么忙,你带着乡亲们跑到这高密城来,何苦呢!”我说。
“李书记,你不知,我们东集田的事情已积聚多年了。我们今天反映的问题,字字据实。我们东集田的日子已经没法过了,现在可以说是暗无天日……”
“老王,你这就说话不妥了,有问题解决问题,都是村里内部矛盾。共产党领导下,还能反了一个支部书记,怎么会暗无天日?你们为什么不先到党委?塞给我那么一封匿名信,就跑到县信访局来,这样你们就能解决问题?”我打断王来,对这些人不能太客气了。
“别的不说,我们村老百姓已经交了土地承包费,吴有贵还要我们交农业税,这变相重复收费,还让我们活不活?”人群中一个上访的青年说。
“李书记,我们知道反映到你们党委也不会给解决,你们还不是向着吴有贵。”早上在地头遇见的那个村民说。
“你们不相信党委还相信谁?不相信党委就是不相信我们的党和政府,那你们还跑到县城来干什么?不要再唆了,你们都这么忙,我们回党委就提出的问题逐条商量。”我说。
“好,就听你的,李书记,要是答复不了,我们就找你。老王,还是回去吧,我那老母猪快抱窝了,家里没人。你明天不是还要到潍坊工地去上班吗?咱们回去看李书记怎么解决。”其中一个瘦瘦的开始动摇。
“就是啊,还是这位老大哥说得对。老王,咱们回去商量,也别耽误你挣钱。”我说。
“好吧,回去,就看你怎么解决!没有车怎么办?”王来开了口。
“这好说,你们做党委的面包车回去。”我说,“青心,你和存新到党委会议室等我,一起处理东集田上访事情。”我给于清心打电话。
“来来,请大家到会议室坐。”党委面包车拉回后,我招呼他们十几人到了会议室。“老王,喝水。这样,大家都忙,我呢,根据你们反映的情况,开书记办公会时提议,商量如何调查了解,争取尽快找时间给大家答复。”
“你别刚说好听的,李书记,你听着,我知道你们共产党这些玩意刚说好听的,不干实事。共产党经是好的,都让你们给念歪了。好,我们就回去等你们信,看你怎么答复。走,我们回去。”王来戴上帽子,遮着他那疤癞头,一挥手,十几人鸟奔兽窜回村了。
“清心,你看一看这材料,里面含着多少水分?”我把信递给清心。
“李书记,百分之九十啊,是准确的。私下说,这吴有贵该出事了,太狂了,历届党委书记他谁放在眼里了!”于清心用手爱恋地摸弄着他那油光光的头上可怜的能数的过来的几根干瘪的头发。
“我把司法所李培贤他们3人配给你用,民政上曹地田能说会道,办事利落,他在东集田住,老婆也是东集田的,对东集田再熟悉不过了。你们抓紧下村走访,逐条落实,人证物证聚在。走访的时候,两人一组,同时签名,别留下后患,涉及各个部门配合的话,你们找我协调。”我说。
“李书记,这明白着,除了这几个人,我们需要经管站派会计查账。你看,‘1998年,吴有贵指示村主任王德坤将村东机耕路20棵长了20年的杨树,以树大妨碍庄稼生长为名,未履行竞标程序,私自卖给刁家庄王福德,受贿1万元;村主任王德坤现骑着金城125摩托,也是动用村里公款买的,平常油耗维修,从村委报销;吴有贵本人常年包租本家一个兄弟的桑塔纳轿车,近5年来,年均消耗4万元,最多的一年2000年,光租车费6万元,谁信啊?他那租车的一根条子就1万元,都是吴有贵自己签字,最后不都是进了自己腰包’。李书记,党委以前安排经管站进村查过,一个会计找吴有贵对账,让吴有贵踹了一脚,‘你他妈的,才长了几根毛就来查我?’从村里撵出来,经管站站长夏绪河也无可奈何。这次你来了,看你怎么安排查账。”于清心轻轻地把他那几根头发向前骚弄了一下,试图来遮盖自己那光光的大脑门。
“别管那么多,你就进村去走访吧,查账的事情回头再说。”我不耐烦地对他们挥了挥手。
2002年7月1日,党建会议和费改税会议两会合一在集田镇教委大礼堂召开。参加大会的有党委政府全部成员、镇直机关单位和村三职(支部书记、村主任和计生专干)干部。会上表彰了一批党建干部和党建文明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