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媚山下,秋意寂寥,丰草绿缛争茂,佳木葱茏可悦。那红彤彤飘着浓浓郁香的苹果,繁星点点玲珑欲滴的大枣,点缀着故乡的丰收的秋日。一位老人身体佝偻,破衣褴褛,白发稀疏颤颤,单薄的肩上背着一个破柳条筐子,手中拿着一个大镢,时而扛在肩上,时而放下拄着当拐杖。她艰难地爬上一个山坡,在一片茂盛的茅草丛停下,把镢放一边,坐在一块风吹日晒的青石头上,放下筐子眯缝着带点老花的眼睛,浑浊模糊中,看着降媚山东慢慢升起的太阳,看着脚底下度过两个季节密密匝匝带着白色毛绒的茅草,歇了老一会儿,她拾起大镢,努力用自己瘦瘦黑黑暴露着青筋的胳膊擎起那重重的镢柄,向那茂密的茅草丛刨去。偶尔,一镢下去,碰着石头溅起几个微弱的火星,震得她几乎拿不住那笨重的大镢。偶尔,调皮的“蹬蹬山”大蚂蚱从草丛里蹦出来,跳到筐沿上,困惑地看着老人刨这些春来春去青了来枯了去的寂寞无人惹的野茅草。老长时间,她脚底下才出现一片白白嫩嫩的略带着枯黄底叶的茅草根。她把大镢放在屁股底下坐着,慢慢地抖搂着草根上的湿土,簌簌地红黄色的降媚山土落在了她青色破旧的裤子上,她顾不得抖搂掉,只是想尽快地把这片茅草刨出来,再到下一处。有时累了,她的速度明显降下来,她就拄着大镢站着歇一会儿,仍然习惯性地眯缝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她那再熟悉不过的郁郁芊芊黛青色的远近高低的连绵大山,闻着那空气里传来的淡淡的开山放炮的火药味。或许她在回想着自己年轻时深秋乍寒,趁上生产队干活前冒黑就和几个妇女背着筐子爬上了披满白霜的降媚山,爬上了银白的岱夫山,等到天亮回来时,筐子里已刨满了大大小小或完整或碎块的地瓜。大集体时落下的地瓜很多,这成了母亲业余养家糊口的重要来源。一个冬天下来,几乎不用动别的粮食,只吃母亲刨的地瓜基本可以维持生计。她或许想到那时多有力气,七八十斤重的一筐子地瓜自己搭肩就能背回家。回到家,看着熟睡的孩子,看着他们可爱地揉着惺忪睡眼起来吃着自己放上玉米面子做的热乎乎的地瓜粥饭,竟不知自己已披星挂霜出去干了一件为全家人填肚子的事情。或许,她想透过敦厚妩媚烟霏云敛的降媚山,看看自己的前夫和年轻早去的儿子。一阵晨风吹来,她禁不住揉着老花的被岁月和世间榨干的年轻时顾盼眉飞的水盈盈清泓汪汪的大眼睛,或许感叹晶莹容色、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竟草木不如。草长莺飞转瞬间,自己老了,连刨点茅草都这么吃力了。
太阳出来了,透过高大的柞树、稀稀疏疏的枣树和低矮铺展的苹果树,斑驳筛在一个弱小坚强的老人身上。一个地方刨得差不多了,她把茅草顺好装进筐子里,踩着山石,小心翼翼地再找下一处。
“娘,叔,我回来了。”我一进那破旧风雨40年的大门口就大喊着。父亲正在收拾家里的一个破囤。他踩着一个破手推车,一点一点地用麦秸草修补着囤顶。
“你娘一大早上山了,说是给芠修他妈刨茅草。”父亲说。
“谁让她去刨的?有本事她自己来刨啊!”我一听就火了。
“她打电话来说,肾不好,医生讲喝茅草根很管用,找我们给他刨点。我说等我去刨,她那脾气一听今麦儿(今天)你回来,一大早就去刨去了,说好找你带回潍坊去。”父亲说。
“她说什么你们就干什么,你们就这么听话啊!她就知道折腾人,她怎么不找她娘上山刨。”我的火气未减。正说着,母亲回来了,肩上一大筐子茅草,我赶紧接下来,“娘,谁找你去刨的,你就这么听她话。”我埋怨母亲。
“别说了,不是为了你们吗!只要你们好好的,我们怎么也行。她来电话说了,说你对她冷淡,不如以前了,娘真担心你要惹出什么事来。你可少给我惹事啊!”母亲喘着粗气,我赶紧给母亲端来水。
“你别管那么多,你们在家里别让我担心就行。”一提她,我心里就憋得慌,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烦。
“你回不回潍坊啊?回去正好带回去。”母亲问。
“我不回去!”我没好气地说。
“我还想你这回来会回潍坊,我也跟着去,我想芠修了,顺便把茅草给她带去。你不回去算了,等我自己坐车去。”母亲说着去弄水洗筐子里的茅草。
“行,行,我今天把你送回去。”一看母亲这样,我赶紧去拿筐子放到压井边弄水洗。母亲到里屋拿出菜刀来,把茅草叶子剁去,只留根,找一个大塑料袋子装好。
“走吧,我收拾好了。”母亲说。
“把这个鲜鱼我们做做吃了,我吃完饭再走,不着急。”我说。
“刚来就走,屁股还没温热,着什么急?我还有话说。”父亲说,“我对你说,前两天大队里人来告诉我,你四叔今年春天就搬到甘泉岭了,那里原来也有个麻风村,这次安丘把两个合成一个了,在小祖管那里不方便。大队里这次来给他发前半年的粮食补助,你有空去看看他。鸡场里烧锅炉,我去不方便,等炉停了我再去。那里正好在去高密的路上,离景芝很近。”父亲说。
“我本来也想找个时间去看我四叔,搬到那里这样方便了,我抽时间去。还有,你抽时间继续打听一下我大爷的信息。看来是够呛了。我那姐姐呢?你打听一下我那大娘和我姐姐的信息,我们去看看,我们不图啥,只图看看,毕竟是自己家里人,总是一种挂念啊!”我说。
“我也想那孩子。你说,还差两个月就满两周岁了,你爷爷怕那孩子在咱家饿死,没法和你大娘交代,就让我送回去了。这一送回去就再也没见你姐姐了。”父亲说,“这些年,这事一直是块心病。我等着去川里院问她的一个姨试一试。唉!这辈子总要见你姐姐一面啊!”
拉着母亲出村,我车子开得有点快,拐弯时差点压死一条狗。本来没打算回潍坊,等着周末再说,可母亲提出来要去,我总不能让她从家里辗转去潍坊,心里总是感觉有点烦。路边玉米青青,刚刚吐着红色的缨须,我无心欣赏,径直前跑。
“停一停,停一停,你开得慢一点。”母亲在后面说。
车子停下来,母亲下来车,颠着脚,奔向路边的一片棒子地,拿出一个塑料袋,采着那些新鲜的玉米棒子上的淡红色的缨须,时而秋风吹来,玉米花粉簌簌吹落到她凌乱的白发上。
“娘,你干什么?”我知道母亲又是给她弄的。
“芠修她妈不是说这东西泡水喝能治疗肾炎吗?”母亲边撕拉着玉米缨须边说,脚下一棵倒掉的玉米差点拌她一个趔趄。
“她让你摘下天上的星星,你也摘?你听她瞎说,她本来就没有什么病。她整天想自己浑身都是病,你说怎么治?”我禁不住又火起来。自从父亲胃癌以后,大家庭我19岁就挑起来,所以我对父母说话也有点冲,可我不说了算,没人能承担起来,又有什么办法?
“你先慢慢泡水喝,等我回去再刨。满山遍野到处是,这东西不缺。”到家后,母亲拿出剪刀,一节一节地剪着茅草根,连同玉米缨须放在盖垫上端到阳台晒着。
“娘,你们先在家里,我要赶紧去上班了,今天借了人家车,晚上回去还。”我说。下楼走出老远,我看见母亲还躬着腰跟在我后面,我一阵心酸,禁不住眼泪落下,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拉拔我们长大,如今芠修都这么大了,我还是给她老人家添这么多麻烦。古有“卧冰求鲤”“卖身葬父”“姿蚊饱血”“哭竹生笋”等二十四孝,我们不至于做到这样,但起码的孝道都无法尽到。她这个年龄,应当我们来伺候,反而还是她来伺候我们。
四叔现在住的地方太好找了,从家里出来,沿着潍(坊)徐(州)206国道,走过安丘青云山,一路两车道柏油马路,我开得飞快。平常不开车,好不容易把车开出来,我必须把想办的事情都办了。路上到朋友胡健民开的药店停了一会儿。“从哪里来?大娘呢?怎么不带一起来?等着给你介绍个算了,我这里有一个刚刚20岁的,那个嫩那个脸一掐都能出水。”胡健民和我开玩笑怎么不把她一起带出来。朋友经常开我这样的玩笑,喊她叫“大娘”。
“去你的!你就整天知道这个。我要去高密上班。”骂了胡健民一句,我喝完一杯水拐弯上了206国道。车到一个叫甘泉岭的地方,我按照父亲说的大致方向,右拐上了一条乡级柏油路。前行1公里,右拐一条平展的沙子路,走了不久,一条乡间土路,曲曲弯弯通向一个大约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环村全是庄稼地,绿油油的玉米正吐着红色的缨须,偶尔一只野兔蹦蹦跳跳穿过玉米地,看着我车子来了,不慌不忙地跳入草丛。到达村口,才发现这个村庄四周建有围墙,只有一个高大的栅栏门向东开着。
凭感觉,肯定是这个地方。很少见有村庄还建有围墙的,这肯定是一个具有特殊性质的村庄。刚把车停下,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红色的兔眼,垂直的“马爪”,一看就是个麻风病人。仔细辨认,竟是那高会计。以前在小祖官的时候,每次去都见到他,给四叔送的粮食,也要按村里要求,在他那里入账,并开具证明带回村里。
“高会计,你好!李仕明在哪里住?”我热情地打着招呼。
“哎,是你啊,几年不见了,找哑巴啊?你向里走,左拐,在最前排东南角有一间房子,就是他的,刚才我还见他上坡回来。”高会计打量了我老长时间。
我提着给四叔买的生活用品,慢悠悠地向里走。大门两边是菜地,白菜、茄子、扁豆、豆角、圆葱、大葱、土豆都有,带着浓浓的秋意和生机,这是典型的自给自足。作为麻风病人,他们不愿意去赶集买菜,自己种的也只能自己吃,拿出去卖也没人买。四下打量这村庄,共三排,北边一排住人,中间是一个很大的伙房和仓库,南边一排也是仓库。
如同看耍猴的,我倒成了一道风景。一个老人,嘴咧着,眉毛脱落,鼻子狰狞,像是有骨头要突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一个老太太,蹲在地上,一手一个“兀扎”,两只膝盖下已经溃疡烂尽,靠“兀扎”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老远还有几个在坐着玩,一看我来了,目光都投向这里。
“你找谁?”她问。
“我找李仕明,大娘。就是哑巴。”这里人都把四叔李仕明这个名字忘掉了。
“我领着你,在前面东南角。”老人热情地一只手挪动“兀扎”就走。
“不用,大娘,我知道,我自己走。”怎么也不是个事,看着这样走路心里总是不舒服,我快步向前走去。
沿着一排仓库,走到东南角,有一间低矮破烂的茅草房。门前外面靠墙支着一个炉子,炉子上一个少个耳朵的铁锅,没有锅盖。我驻足打量着这个只有五六十年代还能见到的茅草房,迟迟没有进屋。
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是我几年没见的四叔。自从到了潍坊人民医院,就没抽出时间来看四叔。他穿着一件不知多长时间没洗的破衣服,由于苍老,原来大大的四方脸盘已经被岁月、困境和孤寂无情地吞噬,额前的头发也退缩的很厉害,露着一个大大的脑门。
“呜呜呜呜!”四叔看着我,百感交集,没有和我握手。作为麻风病人,他们已经没有和别人握手的习惯。四叔只是抬起他那破旧的袖子,不断地擦着眼泪。我眼睛酸酸的,心里堵堵的,这么多亲人,有几个来看看我的四叔!
我向四叔招招手,示意进屋。房间很小,只有六七个平方。靠门口右边,还有一个炉子,好像是冬天取暖没有撤掉,左边是一个单人床,破旧的床单被子,带着油渍,里面靠北墙,用几块砖支起的长木板上放着几袋粮食和杂物。
“啊啊啊啊!”四叔两只手摊着,让我看他的房间。
“呜呜呜呜呜呜!”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这就是四叔的家,一个活了70岁而经营的家,一个麻风病人的命运和遭遇之家。我只是用手瞎比划着,解释着我这几年为什么没来看他,不管他明白不明白。
临走前,我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四叔,他怎么也不要,比划着他不需要,拗不过,他最后留了一张50的。从四叔那里出来,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我默默地开着车向回赶,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声音。
九月底,大棚终于建成四个,我迫不及待地安排运土、调畦、移栽。看着那些以色列樱桃西红柿很多都在苗床上开花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小房,先把这些开花的挪进去,那些椒子苗你再喷几遍药,别让它们长得那么快。草帘子快来了吧?很快就得上草帘子了。”我问。
“过两天就来了,还晚不了。李书记,咱们这草帘子是用人工拉的,还是用自动卷帘机?”小房问。
“卷帘机。我已安排老李定做了。”我说。
“哎,李书记,你看这水池子老漏水,这椒子怎么浇?大棚里面都泡了。”一个干活的妇女喊我。我走进棚里一看,果不然。是大棚里面的蓄水池漏水。
“老李,你过来,连个水池子都弄不好,你还建什么大棚?”我质问李树森。
“李书记,我接着找人弄。这两天人手不够。党委营秘找我建厕所,这里的池子还没凝固好就向里抽水,怎不漏?”李树森说。
我不经常回党委,很多时候都是在工地上或和几个包工头抓阄买水饺吃。今天回去开党委会才发现党委新盖了厕所,难怪松堡建筑公司的王法海见了我说,“李书记,你就让我们盖那几间办公室,也不再给点活?你看人家李树森活都干不完。”新建的厕所紧靠财政所东墙,高大气派,水冲式。不知为什么,营秋富在外面站着。我小便完刚出来,一个老头从一个电饭煲里用钳子夹出一条毛巾来让我擦手,我看了看那毛巾,还带着黄不拉几的东西,肯定别人用过了,老头直接放进去,算什么消毒。
“谢谢大爷!”我接过来象征性地递给老头。听见里面大便池有水冲声,出来了郑务聚。
“哎,郑书记,你好!不是让我来开党委会吗?”我向郑书记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