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穹回来了!你看你这样100多公里来回跑,不如想办法调回来吧?在人民医院待遇高,在家里也好照顾小刘。涵穹啊,你得好好劝劝小刘,她一个月上不了20天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这怎么办?和她一起的郑凯一直和她攀绊子(攀比)。她再这样,我只能扣她奖金了,不然我也不好公平。”刚到家属院门口,我碰到了赵同心。
“赵主任,你看这样,我也没办法了,唉!你多照顾,我劝劝她。”我说。
“她整天说腰疼,谁没有个腰疼肩疼的,她这样躺在床上,不越躺越厉害?我劝她多活动,可她就是不听。我看,人的耐受性也不一样,你看人家王名利,腿疼得拖拉着看门诊,一天看30多个。”赵同心说。
“我也是这样说,可她就是不信。赵主任,你多照顾,等着我让她提前退休算了,也别老给你添这些麻烦。”我无可奈何地说。
家里依然如旧,每次推开门,很少有她不躺在床上的时候。脏乱的桌子、地板、茶几上,堆着上顿和前顿吃剩的东西。走进卧室,一个和老人一样的妇女躺在床上,闭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回来了啦!”她睁开眼说,“达菲(她大弟弟)来给我打了一针封闭,让我躺几天。我今天才向赵主任请了假。你说,真不好意思,我这腰疼怎么这么粘缠,你又不在家,孩子都顾不上,好多时候幸亏芠修下去买菜买馒头。”
“你躺吧,看你躺着就能躺好,你就躺。”我没好气地说。拿过垃圾桶,开始收拾茶几上、桌子上、地板上杂乱的东西。每次回来,这已经是我的工作了。她或许对这种邋遢脏乱习以为常,可我受不了。
“你吃药能不能放在一个固定地方?你看你放的哪里都是药,这个吃法,从你身上割块肉都能治病。你对孩子也是,一有点感冒,就大惊小怪,什么抗生素也用,越用孩子身体越差,感冒差不多扛一扛就过去了。”看着形形色色的瓶子、胶囊、药片、草药,各个品种的感冒药、肾宝、妇科千金片、维生素E、扶他林20多种,茶几下面、电视机柜上、抽屉里、床头边,到处放着,我禁不住嘟囔起来。
“你每次能不能把衣服换下来接着洗出来?你看你这衣服,又泡几天了?”我看着盆子里泡的内裤,泛着白色的浑浊,禁不住恶心起来。
“李涵穹,每次打扫个卫生你嘟囔啥,你还像个男人不?”她质问我。
“不是你逼的吗?我愿意嘟囔吗?”真是两只斗鸡,不见面不斗,上天怎么让我和她认识结合。
“老爸,你明天带我去金宝乐园钓鱼去吧?你上一周就答应过我。”芠修天生乐天派,从朋友家里玩回来,顿时给沉闷的家里增添了无限生气。
“你没看我忙着打扫卫生吗?等我打扫完了再说。”我说。
“老爸,你那洁癖,我还不知道,要你那个打扫劲头,你这周末也打扫不完。”芠修说。把我惹得扑哧笑了。“好!小子,我快打扫,带你出去玩。”
“妈,明天你去不去?”芠修问。
“我不去,让你爸领你去。”她说。
废话,我就没见她领着芠修出去玩过。只有我回来才是孩子最快乐的时候。
“小朋友,钓鱼吗?5块钱十分钟。”金宝公园的钓鱼一角,一个卖金鱼的问芠修。
“老爸,来一次,我保准亏不着。”芠修缠着我衣角。
“好,看你的。”我掏出5块钱。
“好,小朋友,开始计时。”钓鱼的说。
“快,放鱼食。”我在一边也急了,“放心,老爸,看我的。”芠修说,
芠修天生是钓鱼能手,鱼池很小,只要看着金鱼咬钩,全看提钩的速度。芠修几乎是钩钩上鱼,一分钟就能钓好几条。“老爸,快拿个塑料袋装上水,盛金鱼。”芠修头也不抬地吩咐我。
“小朋友,你这个钓法,我今天亏死了。”卖金鱼的说,“好,到时间了。”
芠修长吁一口气,直起身来,看看身边的袋子里,已有十几条。“老爸,这5块钱不亏吧?给我提着,我要到那猴山去玩。”他说。
看着孩子天真烂漫地玩着,我惬意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欣赏着公园夏末初秋郁郁芊芊的无限景色,回顾着自己的工作。下去半年多了,工作也没多大起色,没有自己名副其实的位置,真是难,当初草率决定又带着命中注定。不下去,在人民医院又有什么前途。和她在一起显然是一种痛苦,一想到这一点,我心情倒好起来,自从下去,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比在一起吵吵闹闹好多了。
手机响了,我看是办公室的。“李书记,你好!在家?明天市委来看科技园建设,郑书记让你提前准备一下,中午安排在我们餐厅吃饭。”秘书营秋富说。
“好,我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说,“芠修,差不多了吧,我们回家吧?”
“老爸,下周你要回来再和我玩,没玩够。”芠修提着他那一袋子金鱼,像一个猎人兴高采烈满载而归。
“小李,你明天让芠修他奶奶来呆几天吧?你看我这样又没法干活。她来的时候,你让她到山上给我刨点茅草根,人家说茅草根泡水喝治肾炎;还有,给我带点棒槌缨子,那东西泡水喝也管用。”我起了个大早,她就和我嘟囔着。
“我先问你,你有病吗?这些病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娘都快80了,你好意思这样折腾?你怎么不让你娘来伺候你?”我没好气地说。
“过一段时间,我也想让我娘来住几天。先让芠修他奶奶来,我娘家不正农活忙吗?你家里没地,这时候他奶奶又不忙。”她说。
亲了亲熟睡的孩子,怕惊醒孩子,我懒得多说,出门赶火车去了。
自从科技园土建开始,我就开始接待数批参观来访者,有管区包片的,有各村支部书记,有市委市府五大班子成员,只要来松堡参观考察,科技园都成了郑书记陪同参观的亮点。我汇报的版本根据工程进展,过一段时间就改,从最初的一片麦地已经到了科技园汇报版本五。
“魏书记,小心脚底下!这是刚刚竣工的占地五亩地的大方塘,所有大棚的灌溉用水都来自方塘,方塘最多可容纳12000多立方水,足够灌溉用水。”郑务聚一边走一边介绍,“你看,北边是正在土建的17个大棚。”有郑书记在,又是陪同市委组织部长参观,也就用不着我介绍了。烈日下,17个大棚的土墙像刚刚建起来的城墙,呈太师椅形,齐刷刷地井然肃立接受检阅。
“大约什么时候能完全盖起来?”组织部部长魏能问。
“正常的话,再有一个月大棚土建就能结束,可以上土扣膜了。”我说。
“好,加快速度,看来年前吃上大棚菜没问题。好好干,李书记,这科技园就是你仕途的垫阶石,加上你的小尾寒羊,以后会大有前途的。”矮小的魏能扬起手来,像我儿时踮脚举臂捋槐树枝子喂家兔一样,拍了拍我肩膀。
“走,魏部长,太阳太毒了,咱们回党委休息。”郑务聚说。
“李书记,你看到了,只要好好干,靠这科技园你就可以得到提拔了。像你们从潍坊下来,撇家舍业,也不容易,不尽快干出点政绩,是很难得到提拔重用的。听说人家弯沿的赵昌隆已经去潍坊干团市委书记了。真是坐火箭,刚刚30岁,竟成正县了。他老家是昌乐的,与一个省委副书记有关系,这年头,刚凭我们这样拼管什么用啊?唉!他妈的,我来松堡也10年了,光经委就呆了8年。”郑务聚感叹道。他说的真是至理名言,像我这背景的,怎敢和赵昌隆比,这一次提拔的,不止他一人,下来的还有两个原来是潍坊市委组织部的,也分别到了潍坊党校和坊子区委,一个副校长,一个组织部长。有一个潍坊人事局的,提拔为诸城副市长,他们下派时就是乡镇党委书记,我这不着边的副书记,离那位置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妈的,要说下来是为了当官,这混个正科还不知哪辈子,更不用说那副县。那下来干啥?他妈的,我也不知道了,管他娘的,下来就下来了,走一步,看一步,谁知哪一天老子到哪里去。郑务聚的话也引起了我的牢骚。
中午吃饭,下起了中雨,带着不满与牢骚,今天突然想喝酒,我主动一杯一杯地敬魏部长,喝完出门才发现外面已是大雨如注,我趁着酒劲连蹦加跳回到了办公室。
“老李,这么大的雨,大棚没事吧?”我担心大棚土墙被雨泡倒了,打电话问李树森。
“问题不大,李书记。”李树森说。
放下电话,我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五点多,看窗外大雨瓢泼,老天爷像是撕破了天幕,把雨发泄。粗大的雨柱,恨不得把水泥地面钻个窟窿,到处“咣咣”而挤的雨水,好像是战场上士兵挨了一重炮被炸晕了,找不着东西南北。党委大院积水没到了膝盖,漫过了门前柏油路,隐约看到路南老百姓在到处排水。
“完了,完了,我的大棚肯定完了。”这一天是1999年8月11日,记载了高密历史上的“8·11”特大水灾。无心欣赏这雨景,我打着雨伞,走到党委门口看了看水情。胶河的水已经涌上路边,沟里不时“哗”跳起尺多长的鲤鱼,这光景还是从没见过。我走到办公室,营秋富不断接到镇区和各村水情的告急。
“办公室吗?我是姚家村姚玉伟,我们村后的大片庄稼地被镇区流过来的水给冲开了一道大沟,大沟直插胶河大坝西侧,胶河的水都没处淌了,西岸大堤都泡透了,估计大堤很快就要决口。刚才在沟沿,我都差点被水卷进去,一只脚下去了,幸亏我拔的快!”姚家村支部书记姚玉伟打来电话。
“营秋富,快报告郑书记,堤东村进洪水了。铺天盖地的洪水突然闯进村里,有的老百姓正在睡觉,当即被淹死在炕上。快找党委想办法要船,把老百姓摆出去。我操他娘,堤东在胶河下游,听说是上游王吴水库扛不住放水了,我们这里水才这么大。”堤东支部书记宫春更是急躁。
“李书记,郑书记让你们几个书记到他哪。”营秋富喊我。
到郑书记办公室一看,几个书记都在,神色严峻,一份份险情摆在他面前。“大家都看到了,大雨从中午开始下,一直到这,刚才水利站来报,一个小时就下了200毫米。上游李家营一个机关干部宣传委员转移老百姓,被水冲走了,现在尸体未见。我们松堡处在下游,抗洪任务更重,市委来电,先保人命,这雨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真是麻烦了,我们镇胶河两岸老百姓接近2万,大家看怎么办?”郑务聚双眼通红,两手直搓。
“这么大的雨,上哪转移?到西岭,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我们礼堂,能容纳五千人,还得挤成一个疙瘩。”副书记高敬纲说。
“转移肯定会面临很多问题,但不转移,一旦洪水决堤,影响到小河崖、大村、大吕、王家庄、归家屯、松堡村、何家村十几个村庄近2万人口,我们这责任可就大了。这样行不行?沿河地势高的暂不转移,先安排沿河地势洼的村庄,水大的话再考虑其他村庄。”镇长荆兆明说。
“转移!就这样定了。不把老百姓转移出来,出了问题,我们都完了。转移出来,最多折腾一次,但我们没错误。立即召开管区包片会议。”郑务聚说。
“废话少说。大家都看到洪水的形势了,党委会决定,先转移沿河大村、小河崖、归家屯、姚家庄、何家村、大吕、王家庄、堤东8个村,办公室把镇直所有部门机关干部集合起来,分到管区,由管区主任负责协调安排,进驻各村,说服发动老百姓,尽量轻装转移。王书记你安排派出所、各村联防队员加强治安巡逻,以免转移过程中出现偷盗财产损失。高书记负责安排礼堂和灾民生活,大村、小河崖、归家屯、姚家庄村民到镇礼堂,何家村、大吕、王家庄、堤东到西岭各村委办公室和老百姓家里,吴镇长立即通知西岭白家庄等5个村支部书记,发动村两委不遗余力地腾出房子。我坐镇指挥,高书记负责党委大院一切内务,王书记抓治安,荆镇长和李书记各片巡逻监督。”郑务聚声色严肃,有条不紊。
各个管区主任一声不吭冒雨出去了。
“走,李书记,我和你到河东看看。”荆兆明拉着我上了他的桑塔纳2000。松堡桥大水早已漫过,我们驱车直奔前,走故县桥去河东。故县桥是一坐由十个桥墩组成的长桥,白天如一条白练横跨胶河,自建桥以来未遇特大洪水。自桥面往下看,滚滚洪水,如脱缰野马,奔驰而下。“妈啊!”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感觉水能连人带车一起冲下去。
沿着胶河一边的机耕路,大批的老百姓拖儿带女,牵牲挎包,已经开始转移。这些主要是大村和何家村的村民。雨中,一些耕牛硬是不走,急得村民在路上挤成一个疙瘩,道路泥泞,雨水稀泥和在一起,人仰马翻,丑态百出。
“老周,别让村民牵着些牲口,这怎么走?这么大的水,人都顾不上了,还管牲畜!”我下了车,看见大村支部书记周德江在指挥人群撤退。
“李书记,他们这样能出来就不错了。你进村看看,还有一些大骂就是不走,老方正在那里做工作。”周德江擦了擦雨水打湿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摘下眼镜,这样的雨,还不如不带看得清楚。
“老大爷,你快走吧!俺求你了,你不走,我就有责任啊!洪水已经把你们村西大坝冲开了,你看院子里都没膝盖了,大爷,走吧!”方家珍在苦苦哀求一位70多岁的老人。
“闺女,这不怨你。你放心!洪水淹不着我。我活这么大了,还没见洪水把我们村淹了,我看啊,这是多年没发水,一时排不出去,不一会儿就泄了。你看,这雨不越来越小了吗?我就不信这水能把我老头子淹死。水再涨,我就到房顶上去,死我也不走。”老人说。
“李书记,村里还有不少观望的,收拾倒是收拾好了,就是不走。”老方看我来了说。
“折腾啥?下这么大的雨,你们让我们拖家带口上哪转移?这房子好好的,又不是现在就泡倒了。你们走吧,别管那么多闲事。淹死又不怨你们。”一个中年人站在家里的一个磨盘上说。
“李书记来了,你好!”迎面走来派出所的一个干警,“唉!这人一走,就有人跑进人家家里去搬电视,现在又不能带到派出所里,你说怎么办?”干警老葛说。
“王书记呢?你找王书记问一下怎么办?”我说。
我出村到村西一看,“妈呀!”一片汪洋大海。大村都淹到这程度,小河崖就更够呛了。小河崖村紧靠胶河,背倚白羊山,村西是和姚家村相连的大桥。
“老范,小河崖怎么样?”范瑾勇领着5人一组进驻了小河崖。
“李书记,不行了,我们这里想出也出不去了,四面全是洪水。我们现在正组织村民向白羊山制高点转移,很多村民都不愿意出去,我们正挨家挨户做工作。哎!拉我一把。”我听见范瑾勇尖叫一声,“没事,李书记,刚才一脚进了一个洼地。”
“荆镇长,我们俩去小河崖看看吧,那边水情最严重。”我说。
“行,可车是没法走了,我们只有游过去了。”荆兆明说,“我和郑书记说一声。”
“行,你们去看看吧!一定要小心!”郑务聚在那边说。
我们俩脱掉靴子,沿着机耕路慢慢地趟水前行。越走越深,水越流越急,冲得有点站不住。离小河崖还有三公里远,走了大约500米,荆兆明说:“不行,算了吧,李书记,不去了,这样去不了,弄不好路上就送死了。”我们只得原路返回党委。
晚上十点,雨停了,胶河水位却没降,上游的王吴水库在泄洪。每一个机关干部不敢松懈,坚守岗位,观察水情。礼堂里转移来的老百姓娘哭儿叫,好不热闹。高敬纲从里面挑了几个妇女帮着伙房蒸馒头烧水。
“郑书记,坏了,小河崖大桥鼓(决堤)了。雨虽停了,水慢慢地泡透河边沙地,把桥西岸拉开了一个5米多宽的口子,口子正在急剧扩大。”晚上十二点,姚玉伟打来电话。
“走,去看看。”郑务聚说。
姚家村东北角,决口的地方在桥西岸,手电筒照去,洪水呼啸着绕过水泥桥头,直冲对面的桃树林,残卷着吞噬着掏空下面的沙地,“哗——”不断有桃树随着卷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