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车站西边的桥洞子,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估摸火车快到站了,爬过路障,贴着墙根,混进慌乱奔跑的人群,挤上那种几乎车上不查票的破绿皮车,偶尔查票,可提前躲进厕所或在车厢里溜着。火车到了潍坊,刚要准备出站,巡逻的乘警来了,我一看不妙,故作弯腰系鞋带,向四周看了看,无处可逃,万般无奈之际,趁乘警不注意,火车停那几分钟的刹那,一猫身钻了火车底,刚过车底,就听见那火车轮子“咔哒”一声,火车喘着粗气开始启动,我浑身发抖,冒着冷汗。
“妈啊,要是今天葬身车底,也太亏了吧!”
十月初八的安丘,厉风刮着小雪,家家户户蒙着雾气的窗户上迎接着一个个匆匆的憔悴的天涯倦客。出了安丘汽车站,我想:“怎么买点生日礼物呢?”这个月工资也快发了,可以用这50元钱给孩子过一个奢侈的生日。想着很快就见到老婆孩子和老母亲了,我疲惫的双腿加快了步伐,被朔雪模糊的双眼朦胧地看到孩子在生日蛋糕和生日蜡烛下的欢笑和浪漫。
汽车站离县人民医院只有两公里,我两手插在裤兜里,边洒摸(环顾)着四周哪里可以买到称心的生日礼物。
“大兄弟,行行好吧。父亲重病,无钱医治,回家一死了之,但求路费。”路边一个中年人不停地磕着头,旁边躺着一个用被子盖着的老人,只露着两只眼睛。我犹豫了一下,掏出了一块钱。
“扒鸡喽!刚出锅的扒鸡!王老三扒鸡!”北关老头王老三在灯火初上的冬夜招徕着顾客。
“大爷,来一只小的。”我和母亲不太吃鸡肉,就犒劳她和孩子了。
“大兄弟,15元,吃好再买,我王老三的扒鸡,你吃了就知道了。”老头说。
经过天下客商场,我被几个卖花的吸引住了,花很便宜,那红玫瑰、黄玫瑰1元两只,百合只有2元一只。
“叔叔,买我的吧,我的2元五只,妈妈住院了,我出来卖花,弟弟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做饭。”一个大约10岁的小姑娘扯着我的衣角,怯怯地说。小姑娘大大的明眸带着无限天真和单纯,围着一条手工织的毛巾,手冻得像玫瑰那样饱满。
“好,小姑娘,我买,多买几只,这百合我也要了。这么冷的天,快回家吧。”我突然被小姑娘感动了。
在蛋糕店,我买了一只20元的。“大兄弟,刻个什么造形的?”师傅问。
“你在上面刻个小狗吧,我小孩是属狗的。”我说。
“芠修,芠修,你慢点行不行!小心!别拿铲子乱铲,拿过来。”刚走进“夹皮沟”,我就听见她村妇似的声音在狭小的胡同里高高地荡漾着,挤得满胡同散不出。
“妈妈,我爸回来了,我爸回来了。”芠修一转身看见了,撒丫子就奔来,“扑通”一下磕在地上,爬起来继续跑。
“爸爸,爸爸。”芠修抱着我腿,接着就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也出来了,看着我,脸上洋溢着笑容。
母亲正在厨房里蒸包子,带着一身热气,粘着满手面粉,笑呵呵地龇着不全的牙齿。“今天是芠修生日,我寻思着他爸就能回来。”
“爸爸,我要点生日蜡烛,我要点生日蜡烛。”芠修拉着我的衣角。
“好好,爸爸给你点蜡烛。”我哄着芠修说。边点上蜡烛,边用剪刀剪着玫瑰多余的杆茎和枯黄的花瓣。
朦胧的蜡烛下,烛光里芠修天真烂漫的笑容,老母亲笑呵呵地剥着她永远吃不够的地瓜,因为烫,两手不停地来回掂着,脸上洋溢着幸福,整个家庭呈现着一种恬然和谐的美。我寂冷的心猛然找到了家的感觉。
“芠修,咱们找一个大瓶子,把玫瑰花插上。”我说。
“爸爸,就用那个大花瓶吧。”芠修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内镶金陵十二钗的瓷瓶。
“好主意!就奢侈回吧。”我笑呵呵地插着玫瑰。
“爸爸,我来浇水。”芠修拿起塑料勺子就去水龙头接水。
大红的玫瑰富贵典雅,端庄正重;淡黄的玫瑰含羞待放,温文尔雅;洁白的玫瑰高雅清洁,超凡脱俗;淡紫色的康乃馨和谐美满;乳白的百合落落大方,房间里顿时多了股淡淡的清香,浓浓的暖意,醇醇的温馨。
“明年我就毕业了,再重新找份工作,我们好好地过日子,我也用不着来回奔波,你们再也不用这样受苦了。咱娘也可以回老家了。”我喝了口酒,由衷地感叹。
“是啊,我和孩子都盼着你赶紧毕业,好在一起过日子。”她也高兴地说。
“自从认识三年多,还没给你过次生日,哎,你生日是哪天?等我和芠修也给你过生日。”透过疏密相间的散发着浓浓郁香的玫瑰花丛,我呷了口“景阳春”酒,欣慰欢快地说。
“我……我的生日是十一月,有的年头有,有的年头还没有。”她亮着大大的深深的眼睛,慢吞吞地说。
多么简单的问题怎么这么复杂!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郁闷,一仰头倒了口酒,散发着浓浓醇香的百年老酒竟然进去是辣辣的苦苦的。
“喝不喝稀饭?”母亲拿起碗来问我。
“不喝!”我一扭头。当夜,我闷闷地睡着,她隔着芠修摸索摸索过来侵犯我,我一翻身故作深睡。
转眼就是1997年春节,按照风俗,大年初二要去给丈母爷、丈母娘拜年。
“姥爷!姥娘!”刚进门芠修就甜甜地喊着。她娘家是安丘山区的一个叫冢子坡的村庄,走进她娘家麦秸草覆盖的老屋,干巴巴的院子里没栽一棵树,只有门口右边有一盘孤零零的磨。虽然是过年,家里仍然比较零乱,一条黑干巴狗在院子里追逐着几只鸡到处乱跑,最西边的厢屋还养着一头驴,散发着浓浓的驴屎蛋子味。不像我父母,老家房子和我年龄一样大,接近30年了,房子虽老,但父母整理得井然有序,衣服被子整齐地叠放着,院子里栽着宽大婆娑的梧桐树和高大的楸树,给整个家庭带来无限生气。
“芠修,来,让姥爷抱抱,又长一大截了。”他姥爷说着,拿出了50元。“你们都不要攀比,我就一个女婿,这么一个外甥,当然要比你们多给钱。”他姥爷对自己的三个孙子说。
“芠修他爸屋里坐,正好你姨家表兄也来看我。这是你姨家赵路长,在济南一家房地产公司。你们都在济南,多联系。”他姥爷指着在炕沿坐着的一个中年人给我介绍。
我礼貌性地伸出手,他也起来和我握手。
“听说你在山东医科大学读研,我住在郎貌山小区,你们学校离我那不远啊,有时间到我家来玩。”他说。
“好,有时间一定去。这过了年就毕业了,再不去没机会了。”我说。
“老三,你搬上桌子来,今天在炕上吃饭。”他姥爷说,“上炕,芠修他爸,路长,你也上去。”我脱了鞋,盘腿坐下,衣服穿得太厚,也不习惯盘腿坐炕了,我干脆坐在他们卷着的铺盖卷上。
“姨父,你给我找个马扎,我这身子胖的,盘腿坐不下。”赵路长说。
“大大,今天喝我带来的酒吧。”我说。为了来拜年,我特地买了济宁产的一种“心”酒,以表示自己的孝心。
“好,三儿,你打开你姐夫带来的酒。”岳父说。
“来,涵穹,没想到今天我来看俺姨父,在这里认识你。初次见面,我敬你一杯。按说,我得喊你姐夫。哎,你哪一年的?”赵路长端起酒杯敬我。
“我1968年的,你呢?”我痛快地一盅下去,夹了块糖炸溜溜肉。
“我1963年的,亦菲姐比我大一岁。我得正儿八经喊你姐夫啊,来,姐夫,我再敬你一杯!”赵路长说着,一口下去。
我的眼睛蓦地闪了一下,糖炸溜溜肉含在嘴里凝滞着,嘴巴张着。好久,我感到嘴里好像嚼了一只屎苍蝇,恶心得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顶在咽喉难受着。
“来,路长,喝!”我恢复了镇静。
“大大,给您拜年,祝您新年愉快!身体健康!我敬您三杯!您随便喝。”我一改以往喝酒扭扭捏捏,不男不女的作风,变得豪爽慷慨大气。一两半酒盅,我连饮三杯。
“路长,第一次见面,我敬你三杯!”我转向赵路长。
本来胃不好,平常不敢喝白酒,自从读研究生,我就几乎不沾白酒了。只要喝得稍多一点,我就吐,脑袋疼得像炸了一样。今天,是大年初二,我终于弄明白,她竟然比我大6岁!大就大罢,你为什么当初不和我说清楚?让我糊里糊涂四年了。我口不离酒,手不离瓶,也不吃菜,一气下去近一斤,用糊里糊涂的酒来掩盖自己终于的清醒。我要喝酒,我要让我糊里糊涂,我为什么要弄明白?为什么不让我一辈子不知道这些?永远让我生活在那个神秘的光晕里一直到死也不知道,也就无所谓了。可现在好了,我知道了她的病,又知道了她年龄的秘密。
“姐夫,你好酒量啊!”赵路长敬佩地说。
“没关系,这点酒,算什么。”我头脑呼呼的像一团火,已是头重脚轻,迷迷糊糊。
“姐夫,我们弟兄三个敬你!”她三个弟弟也端起酒杯。
“好,喝!”喝到这份上了,也觉不着酒辣了,反正只顾向肚子里倒。
“芠修他爸,你放心!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婿,他三个舅会好好对待你的。你们别让你姐夫喝了,我看他喝的不少了。”他姥爷说。
“你们先喝着,我出去方便一下,回来咱们再喝。”我头重脚轻,摇摇晃晃起身,差点把桌子上暖瓶蹭倒。
“你小心一点。”她正在外面看着芠修玩放鞭炮。
狠劲推开她家的猪圈,虽没有猪,却比养着猪还龌龊,圈里顶上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地上放着些农用工具,土如指厚,像古墓一样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打扫过。我红红的眼珠四下扫着没有下脚的地方,用手扫了扫头上的蜘蛛网,干脆,到河边。
她家墙外是一条干枯的小河,我摇晃着快步走进灌木里,手指戳进喉咙里,“哇哇”地吐着,黄黄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喉咙里苦苦的。什么他娘的“心”酒!我想表达我的心,可月亮代表不了我的心,月亮的光晕糊弄了我的心,糊弄了一颗四年死心塌地的心;太阳代表不了我的心,毒花花的太阳刺得我耀眼,让我看不透太阳的本来面貌,结果我自己糊弄了我自己。我吐的不是酒,我吐的是心,我吐的是憋闷,是抑郁,是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