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表嫂说对了?她以前真的受过脊髓灰质炎病毒感染?”我反复咀嚼着这不可接受的现实。这才回忆起县医院几个朋友暗地里提醒我,“涵穹,你当初怎么找的?也不好好看看,找这么一个人,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我当时心里是有点疙疙瘩瘩的郁闷,但想事已如此,总不能离婚吧,孩子都这么大了。再说,她也让我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只不过这风不起浪平静的生活让我有点乏味平淡,缺乏盎然情趣。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了,现实让我无法去多想她那腰疼的根源。
“小刘,我今天回家去接老母亲回来看芠修,你腰疼多注意。我这几天就要准备去济南了。”早上,给芠修喂完西红柿鸡蛋面条。
“爸爸,我也要跟着你去奶奶家。”芠修缠着我腿。这小子真怪!我平均一个月不在家,只要我回来,就像跟屁虫一样,谁也不跟。
“呜呜……”芠修咧着嘴。
“在家里和你妈一起,我下午就回来了。坐公交车下车后还要走刚着远(很远),你怎么走?能跟上我吗?在家里,下午我就和你奶奶回来了。听话!好孩子!回来我和你去汶河边捉鱼。”
暑假开学没几天,我的导师冯建国从菲律宾回来接受了世界卫生组织Alliance卫生经济研究联盟的一个关于麻风成本的课题。
“涵穹,你和王玲、王乾几个人根据标书设计调查表,我们准备在山东潍坊、临沂、聊城、菏泽选几个点进行现场调研,目的是研究麻风病人的直接成本、间接成本和无形成本,而无形成本重点看一下麻风病人的生活质量。”
导师的话又勾起了我心中的无限缱绻,我又想起了我的四叔。
父亲自从做了胃大切手术,重体力活是不能干了,给四叔送粮食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和五叔身上。
同样是起个大早,趁村民还在被窝里悠闲地听着鸡鸣犬吠的时候,我和五叔已披挂着晨霜爬上南山了。蜿蜒不平曲折的山路,如爷爷、父亲的人生,亦如我的人生。我在前面拉着车子,五叔在后面推着,继续着父亲推车辗过的路。
“五叔,我问你,我就不明白,你和四叔是亲兄弟,你怎么不亲他呢?”我问。
“怎么不亲?毕竟是亲骨肉。可你知道村里对我的那种眼光吗?那眼光里什么都有,鄙夷、歧视、讽刺,头抬不起来啊,我连当兵的机会都错过了,找对象的机会也错过了。你看,你以为我愿意找你五婶子啊?连饭都做不了,没办法啊!不找,在村里也是抬不起头来,这光棍的名声总是不好听。我和你叔叫什么活着啊?没脸活啊!”五叔禁不住感叹。
“唉!也是!你说对我有没有影响?”我突然害怕起来,秋天的露水打在我身上,凉凉的,我打了一个寒战。
“不敢说。这个阴影在你这一代还不一定能消除。好好干!争取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别让人瞧不起!”五叔说。
“五叔,我推会儿吧。你拉着。”下坡了,我主动提出来。
“好,你小心!扣好袢!把袢放长点。”五叔把车子停下来。
我打量这整年与父亲相伴的带有经典和现代相结合的交通工具,扣好袢,两手攥紧车把,弯腰拾车,屁股后倾,身子前倾,慢慢地放着车子前行。
不知哪位领导有这么好的眼力,选择了幸福村麻风院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三面山岭,只有一条长满衰草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着。我磕磕绊绊推车摇晃着,险些摔倒。
“前面一个坑,你小心!”五叔拉着车子嘱咐道。
整个麻风村有四五十间房子,东西南三面环山,北依浩淼的祖官大水库,一棵棵粗大的钻天杨直冲苍天,向世人诉说着这里的一切。东边山岭上,十几座孤坟孤零零地四仰横躺,布满了郁郁的秋日的荆棘和蔓子草。
四叔正在村东地里锄地瓜地里的杂草,看见一老一少迤逦而来,惊异地发现是我和五叔。
“呵呵,呵呵。”四叔兴奋地接过车子来替我推着,也不用五叔拉了。虽然孤苦一人,四叔的身体还是特别好。
我几乎每年都见四叔,但都是四叔回村探望父亲,这是第一次来麻风村。一条街,一个院子,住着70多人,只有十多户是夫妇同居,其中有几户夫妇都是麻风病人,在这山水相隔的地方组成了新的家庭,原来的子女躲得远远的也不来看望,有几户夫妇本来就是麻风病,在村里呆不下去双双投奔这麻风村,其余都是光棍了。
以前只知道世人传说麻风有多可怕,我这学医学的,虽然老师在课堂上也讲清楚了它的传播机理,即使如此,今天真见了麻风病人,头发梢还是感觉冷飕飕的。10多个腿部残疾的坐在轮椅上,有一个两腿没有了,两手各拿着一个小凳子,上面包着块破布,靠手支撑人艰难地挪步走路。有一个麻风浸润面部神经非常严重,满目狰狞,白惨惨的肉突着,咧着变形的嘴,这以前听说过的“狮子面”,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述尽其形。有的胳膊没有了,只有褪尽的那一点,皮肤像刚生下的小孩泡了水一样。负责生活的高会计长着红红的兔眼,像是随时要咧嘴吃人,右手“马爪”,呈九十度向下垂着。
四叔放下车子,把粮食放进屋里,指着自己炕上的粮食和外面的地,又指指自己的嘴巴,示意粮食足够吃,不要送了。
我站在门前端详着风雨破旧的对联:上联“社会主义好”,下联“共产党万岁”,横批“幸福生活”。
这是我第一次来麻风院看四叔,看着这对联,我不禁哑然失笑。对联是很好,但现在已经是1990年了,过春节还贴这种六十年代的对联。
要走了,四叔一直把我们送到山外,斜阳余晖中,仍见他挥手依依。
回来到达土山村离我村只有两公里时,五叔突然说:“涵穹,别走土山,向西走,绕过庄头,再回村。”
“五叔,就这么近了,凭啥再多绕上那5公里?”我不解地问。
“我们俩人推着个车子从土山穿过回村,人家不就发现我们是去麻风村了吗?听我的,向西拐。”五叔不容置疑。
“唉!他娘的,五叔你怕啥?”我叹了一口气,和五叔拐上了去庄头村的路,再绕庄头回村。
八月十五中秋节,素月生辉,金蟾高挂,万里清秋,烟波浩淼。我们调查组在潍坊皮防站和安丘皮防站的协调下,会同WHO专家DavidDroge和他的助手Wenni,来到了我再熟悉不过的麻风村,与村民们共度这一特殊的中国传统节日。
DavidDroge显得非常兴奋,看着月光下几桌美餐和不同品种的月饼,禁不住先拿起筷子笨拙地吃起来,我赶紧地上刀子和叉子。
“No,no,ItryChinesechopsticks.”DavidDroge高兴地说。
“Whydon’tyouhavethisdeliciousfood?”DavidDroge看我们不动筷子,好奇地问。
“好,来,大家吃。”看着身边的麻风病人,我心里也觉疙疙瘩瘩不自在,但还是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块他们放养的土鸡。同学们第一次和麻风病人坐在一起,谁敢吃啊。为了吃这顿饭,村长老胡特地挑选了一些病情较轻的来做客。
四叔要是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看出他曾得过麻风病,只可惜是不会说话。但老胡为了我,也把四叔请来了。我为四叔夹着菜,心里酸酸的,为了和四叔吃这一顿饭,我心里也嘀嘀咕咕的。以前四叔回家,父亲母亲是绝不让我和他一起吃饭的,而是单独舀出一份菜来,让我和弟弟自己找地方吃,他们两个陪着四叔。
“我们两个老了,无所谓了,你们孩子可别赚闲话。”父亲感叹。
四叔看着我,嘴里呜呜急得说不出话来。他伸出二拇指,指了指北面,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做刀子状,急得直掉眼泪。
我一开始懵了,突然明白过来四叔指的是父亲的胃部手术。我慌乱地指着自己肚子,一个劲地点着头。四叔咧嘴笑着,也点着头。
晚上,大家兴致勃勃地登上几只小船,去欣赏湖光月色。圆圆缠绵的月亮带着清爽高洁带着朦胧羞涩高挂天空,在云中时隐时现,清辉万里,一片澄练。月影相倒,桨声悠悠,几叶飘零,轻棹飞舟,滑过梦里水乡,驶入风情万种。
明月不谙离恨苦,波光盈盈相思泪。坐扁舟一叶,遨游于渺渺之中,朦胧的月光,朦胧思绪,朦胧着我的眼睛。开学快一个多月了,不知它腰疼如何?老母亲子宫下垂,腰也不好,可是更加劳累?孩子如鲜红三月桃花,变化可大?虽来安丘出差,但离县城偏远只有两天时间又不能回家看看,只能等到孩子过生日好好补偿了。
济南的秋天太短暂,转眼间大街上法桐在瑟瑟秋风中萧萧飘落,北面的黄河缓缓地放慢了奔腾,如驯服的野兽,静静地流淌着,给人一种少妇般的静态美。我穿着外套,追赶着初冬,沙沙地踩着金黄色的落叶,无限遐想渴望自己的亲人。
济南东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攥着发热的50元钱发呆。兜里只有50元回家给孩子过生日了。我看了看广场上黑压压的蚂蚁人群,拔腿向车站西部走去。逃票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以致不逃票自己都不舒服。为了逃票,我从一开始哆哆嗦嗦的罪恶感,到心态自然平静就像应该做的那样一次一次地滑过铁路大哥的眼睛。济南到潍坊,10元钱的火车票,我学会了各种逃票的花招,在宿舍里互相切磋技艺,足够办逃票培训班了,甚至探讨飞机票怎么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