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青青氤氲的使狗河,一种名字叫“龠龠”的小鸟只有在每年的五月份才出现在故乡的树林,他们欢快地到处跳跃着婉转鸣叫着。杨树已绽出嫩嫩的鹅黄色的叶子,在春天的阳光下绿油油的。树林里各色野菜争奇斗艳,点缀着美丽的故乡。一条淡黄色的蛇皮飘悠悠挂在树上,看来是蛇刚刚蜕皮留下的,向人们展示着一个新生命的蜕变。河边温暖的水草里正是青蛙产卵的好地方,一团团粘粘的乳白色的在水草里缠绵着,漂游着,许许多多的小蝌蚪在自由地摆着尾巴。芠修撅着小屁股,快活地用一个矿泉水瓶子捞着小蝌蚪,或不时跳跃着,掀动着河边的石头,两只胖胖的小手慢慢地探下去,包抄着石头底下那傻里傻气呆呆的“沙里趴”。我惬意地坐在树林边一块豌豆地头上,顺手采摘着青青的甜甜的豌豆夹,放在嘴里连皮咀嚼着。刚刚开花20天的豌豆,是生吃最好吃的时候,我慢慢品尝着豌豆夹,品尝着故乡,回味着过去的美好,展望着甜蜜的未来。
再有两个月就要毕业了,我这次趁五一回来看看父母,重要的是到潍坊人民医院联系工作成功了,也签好了协议,只等毕业就去报到上班。一想到有了份工作,我就兴奋,憋了三年,苦了三年,跑了三年,我实在漂泊够了。我们五个研究生是山东省卫生厅委培的,毕业前有的联系了卫生厅,有的联系了省立医院,我一想到她和孩子还有母亲这三年受了这么多苦,我也不想再折腾了,还是踏踏实实地过一种悠闲自在逍遥的日子吧,所以在济南找工作,我连想也没想,还是回潍坊吧,而人民医院给我的条件我也很满意,两室一厅的房子,负责家属工作调动。我特别看中了负责家属工作,自从结婚,我就匆匆求学,三年分居,聚少离多,虽没有古代诗词所描述的思念之情,应该说分别已久,总有种“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觉,可真的没有,但并不代表对一个家没有渴望,我特别想和她、孩子、父母在一起生活的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一想到这,我就感觉生活像故乡五月的春天,一切都像使狗河那么明媚多彩,一切都像河边树林那么斑斓丰富,一切都像降嵋山那么踏实敦厚。
春日融融,萋草芊芊。飞絮飘飘惹缱绻,黄柳袅袅撒金线,花蕊茸茸簇锦毡。蛙鸣河边,飞燕穿帘,蜂蝶逐春相翩翩。
故乡的春天,不是缭乱春愁如柳絮,片片春心无限恨,惜春怨春。故乡的春天,让我荡漾春情如黄柳,绵绵春心似枝展,激情无数。我抬头看着白云淡淡春燕双飞,低头观油菜、豌豆百花齐绿,惹尽春风无限。我惬意地跳起探身抓住一条横枝,任身体飞荡,荡尽春梦,荡尽人生,荡尽烦恼。
1997年7月4日,我被分配到潍坊人民医院院长办公室,开始了我新的医院管理生涯。
“小李,你不着急上班,先给你十天假期,把基建科给你的房子收拾一下,同时安排你家属的工作调动。把你家属的情况写个材料报给人事科,让人事科帮你联系相关部门,看能不能接收?实在不能接收再说。”办公室主任刘远明说。
“好的,谢谢刘主任!”我说。
“老王,我这里新来了个研究生,你给挑选一个好一点的房子。好啊,王老板,中午我请你客。李家村不是有房子吗?那房子质量还好一点,你给一套楼层低的,院办的你不照顾,还照顾谁啊?好,就这样。挂了。”刘远明给基建科科长王洪顺打电话。
“小李,你先去基建科找王洪顺领钥匙。”刘远明说。
“刘主任,这是卫生局给我们安排的献血名额和各科室分配情况,你看明天院周会是不是布置下去?我们办公室分配了一个,你看谁去好?”办公室秘书张学法进来问。
“好,明天院周会布置下去。我们办公室谁去呢?我、赵主任、王主任还有你都轮着献过了。”刘远明说。
“刘主任,还是我去吧。我几年前父亲住院时献过一次,身体很好。”一看这样,我主动提出说。
“好,小李,那就你去,献完发给你补助。”刘远明说。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70多平方米,对于住了三年多“夹皮沟”,几乎晴日不见,经年霏霏阴云、地低潮湿的一家人来说,无疑是天赐琼楼玉宇。我冒着蚊虫叮咬,找了个人帮忙,自己铺地板,油门窗,简单装修。油漆未干,便迫不及待地把她和孩子接过来了,只等医院给她联系工作。
“娘,你先回老家吧,这里有我照料孩子,有时间我再回去接你回来呆两天。”我长叹一声,母亲终于解脱了。
“老爸,这房子真好!我可不可以在阳台上养小兔兔啊?”芠修像一只小兔子,在新房里蹦蹦跳跳。
“可以啊,养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孩子虽然只有3岁,但天性活泼浪漫,只要不是太过意不去的事情,我还是尽量随他心愿。
“那老爸,我们先去市场买几只鹦鹉养着吧?”芠修说。
“行,过两天,你等我去安丘给你妈把户口转来。”我说。
新的房子新的欢笑,我和芠修在房间里打闹着,像是有几个人在家里。她一直腰疼,自己买些膏药贴着,服用“扶他林”等止疼药物,一搬进家,她便躺在床上休息,我边整理从安丘搬来的东西,边和芠修闹玩着。
“医院正在给你联系胜利东小学,不知你这样还能不能教学?等你联系好了,就把芠修送医院托儿所。”我说。
“试试看吧。你昨天献血没事吧?”她问。
“没事,不就是200毫升血吗?有什么不得了。我今天去安丘迁户口,你在家看好孩子,办好的话,下午就回来了。”我说。
“要不我把孩子交给邻居,我和你一起吧?”她说。
“你还腰疼,咱们刚到,孩子交给邻居,也不好意思,你在家里吧。芠修,在家里别乱翻动,我去安丘下午就回来了。”说着,我出了门。
九月的安丘,干燥闷热。长长的汶河,正是枯水期,烈烈如沙漠。下了闷罐一样的公交车,我终于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黏黏的汗,沿着马路向城关镇派出所走去。路人行色匆匆,走着的,骑自行车、摩托车的,坐轿车的,也不知忙活啥,从年轻忙活到年老,从一大早忙活到天色已晚。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切不过如此,一切都是空空的天地过客。
路边一老者,干枯脏乱的头发多白少黑,带着一条断腿的老花镜,腿上垫着一块不知岁月甲子的破垫布,干裂的手拿着一双鞋面很漂亮的高跟鞋打量着,像是欣赏一件刚刚出炉的瓷器。
“姑娘,你这鞋面质量很好,但鞋底快断了,要补鞋底啊。”老人说。
“大爷,你就给我补起来吧。我这双鞋才穿了两个月,去鞋店没有这一款了,可我就喜欢这一款的,只好补一补,再穿了。”老人旁边一小姑娘坐在槐木“交叉”上,一只穿鞋的脚着地,另一只脚则放在穿鞋的脚面上,身体微倾,一手托着粉红腮面,端详着老人的手艺,成一幅秋日少女沉思图。
老人把皱巴巴的手伸进黑糊糊的破包里,拿出一把木锉,对准鞋底,细细地锉着,锉出毛面后,又用一把快刀割下一块硬而有弹性的薄薄的鞋底,再锉出毛面,用强力胶将两面抹好。
“姑娘,修补鞋底很慢,等胶凝固到一定程度,再粘到鞋底上去就牢固了。”老人说。
“大爷,你能快就快一点,这还有一只呢。还要给我补好。”姑娘说。
“好,我能快就快,可这胶凝固要有时间,不然修补的鞋子容易裂口。你放心!在我这里,没有修补不起来的鞋子。”老人说着,趁空拿起另一只断了鞋跟的鞋子。
“难道这世界上真没有修补不起来的鞋子?”我感叹着。
我突然感到后面有一个如影随形的东西在跟着我,秋日的闷热顿使我毛骨悚然阴森森凉透透,猛然回头一看,是她!她肯定随我上了另一辆汽车。她跟在我后面,身体向左微倾,用一双幽幽的无底的眼睛默默看着我。我突然感到好害怕,那大大的幽幽的眼神里是一个永远无法探透和理解的女人的秘密!
“你跟着我干啥?不是让你呆在家里吗?孩子呢?”我突然来了气。
“你刚献了血,不是担心你吗?孩子我放四楼咱老乡那里了。”她说。
我没再说话,也没话说。可就这事开始埋下了我对她的不信任感,为日后旷日持久的离婚埋下了导火索。
10月20日,我正在处理一起耳鼻喉科发生的医疗事故纠纷。昌乐一个35岁的甲状腺瘤男性病人,在耳鼻喉科手术5个小时后突然窒息死亡,一家人二十多口像疯了一样来到了医院,吵吵嚷嚷堵住我缠着我,病人三个孩子则抱着我腿,一口一个“叔叔”叫着,叫得人可怜!叫得人心烦!
“你这不是院长办公室吗?我们要找院长,我儿子好好的,做那么个手术,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呜呜呜呜……”病人父亲哭着责问我。
“大爷,这是院长办公室。但我们院长不在,你们先静一静,等我们医院组织专家对你孩子的事情进行讨论鉴定,会给你们一个完整答复的。”我耐心劝说着。
“你少来这一套!把你们院长找出来。我们要找院长。你能说了算就赶紧说,说了不算,赶紧滚蛋!”病人一个兄弟气势汹汹。
“我们好好的人,出来5个小时就死了。你们连个值班的护士都没有,眼看着病人伤口出血憋死了,还有你们这草菅人命的医院吗?”另一个人说。
桌上电话响了,我拿起来。“喂!你好!这是院办。”
“小李,我是人事科老张啊。你家属的事情,我们今天去胜利东小学联系了,人家不要,等着我们汇报张院长再说。”
“好!好!等着再说。”让病人搅得一塌糊涂,我哪有心思关心这事。
晚上两点,医院保卫科只好求助“110”来协调,劝说先回家,等卫生局组织医疗事故鉴定小组进行鉴定后给予明确答复。“110”20多个警察组成人墙挡着病人家属,我才得以脱身,拖着疲惫的身体冒着淅沥小雨赶回家。
她和孩子早已熟睡,我煮面条的声音还是把她惊醒了。
“回来了?听医院的人说,你被他们围住了?刘主任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没事。”她问。
“回来了。没事,病人闹纠纷。”我吸溜着面条如帘外细雨抽噎,故作轻松地说。其实,这个事情,一开始我就感到棘手了。关键事情发生的原因让病人家属抓着把柄了。病人术后5个小时伤口出血,值班护士恰好走开,即使在,病房里竟然没有准备急救切开包,导致病人窒息死亡,让病人家属抓着把柄了。其实,医务科给我提供的信息还可怕。耳鼻喉科医生与医学院的老师联合研制了一种新的止血药,没有经过医院和病人同意就用在了手术过程。究竟病人是由于什么原因死亡,就显得复杂了。
“哎,我突然想起来,人事科告诉我胜利东小学暂时不要人,让你先在家里等一段时间,再想办法。正好你在家里先看孩子,反正档案还没过来,原单位还可以发工资。”我说。
20天过去了,病人家属又来闹了两次,他们在医院门口打起“草菅人命还我儿子”的白底黑字标语,放一个大泥盆,大把大把地烧着冥币,门口升起腾腾烟雾,惹得路人和病人好奇地凑着看热闹。那老头花白胡子,团坐在泥盆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满脸抹着,“你们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啊,我儿子才35岁,壮得像头牛,就这样走了,不就是个瘤子吗?不割也不碍事,到你们这里就这样给割死了!”看着病人家属这样,我都动了恻隐之心。我们院办和医务科轮流值班陪他们做工作,病人提出要30万元赔偿费,医院不接受,双方展开了拉锯战。
院办是一个服务全院吃喝拉撒的部门,我每天要协调工作,陪领导、陪客人,经常醉醺醺地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她每天在家看孩子本来多么休闲放松的机会,要是我,巴不得有这机会,但她却憋闷,开始发泄无名火。
“李涵穹,这何时是尽头啊?还不上班?”她向我嚷着。
“你等一等好不好?院长这一段时间除了忙活全院事情,正在集中精力处理那起医疗纠纷,等找机会,我和院长说。”我说。
“你下班给我开点胃舒冲剂,我肚子胀,犯胃炎了。”她说。
没想到下午下班后,被几个朋友拉去喝酒,把开药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要你开的药呢?”我回到家,她问。
“哎,这真忘了,明天吧。”我一头倒在床上。
睡至半夜,嗓子火辣辣的,我口渴起来喝水,喝完水刚躺下,睡得朦朦胧胧,却被她的一阵骂声惊醒了。
“我操恩(你)娘!我操恩(你)娘!”我很奇怪她突然这样骂,还以为她是因为我没给她开药,陡然火起来。
“混蛋!你骂谁?”我翻身起床和她对骂起来。
“我没有骂你!我肚子憋得难受!自己发泄!”她辩解说。
我没再多说,心里却憋得难受。这是为啥?辛辛苦苦三年学业毕业,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享受天伦之乐,怎么走在一起了反而这么别扭?早上起床,我头疼得像炸了一样,我知道自己的高血压又犯了。很奇怪,平常血压一点都不高,就是一生气血压就升高。20多个病人家属折腾我,我心态都那么平淡,怎么这和她一吵就头疼?
“小李,今天开院长办公会,专门研究那起医疗纠纷,你参加会议作记录。”办公室主任刘远明说。
终于找到和院长说话的机会了,我心里大喜。
开完会,张院长出来,我随后跟着出来,赶紧说:“张院长,我找您还有点事情。”
“什么事情啊?小李,这次医疗纠纷,你参与处理很妥当,这处理结果还要你会同医务科和病人家属交涉。”张院长显得很高兴。
“张院长,您看,我家属原来是小学老师,但胜利东小学不要人,她也不能老在家里呆着,您看怎么办?”我说。
“怎么?胜利东小学不要人?每年的赞助费真是白交了。他们不要,我们要,进我们医院吧,新的病房大楼正要启用,缺少电工,我告诉人事科去申请编制。”张院长很痛快地说。
“张院长,能进人民医院,那真是太好了!但别让她干电工啊,她可是女人家只知道教书,怎懂电?弄不好还惹出事来。”我说。
“那也是,办公会不是研究要成立一个单独的档案室管理全院档案吗?那就让她去档案室吧。”张院长说。
“好好,谢谢张院长。”我真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