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哗哗的雨水,我记忆的镜头往回推拉到高中生活。高二暑假,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在同学果园里找了一份工作。每天重复着摘桃、摘苹果、装车、打药、看果园十多个小时的重活。那活一天干下来散了架可真能让人睡着觉,不像现在经常失眠。同学父亲像个过去抠门的老财主找了一个打短工的,把我当一个正儿八经的雇工待。16岁的我和另外两个青年干一样的活,但给我的待遇是管吃住,每天两块两毛五,他们两个三块。太阳未起床,我们已在老板娘的叫喝声中,浑身挂着晨露,和着汗水,像黑煤窑里背煤那样扛着100多斤重的桃子装车了。苹果还轻一点,一篓子一般70多斤。他们两个青年一下子就提起来放在肩上,我抬不起来,只好把篓子挪到园内坡上,再慢慢地蹭到肩上,低着头,小心那些苹果树、桃树、梨树枝子划伤了脸,撕破了衣服。七月流火,暑热难耐,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额头流到脸上、胳膊上,用舌头一舔,咸咸的,搞得浑身黏糊糊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们要跪在地上手持薄薄的刀片,把从好的桃树品种上剪下的树枝上面的一个个胚芽小心翼翼地嫁接到那些野桃树苗上,然后再用尼龙薄膜缠好。火红的太阳烧得云彩灿烂烂,我们盼望着落山吃晚饭。每天都是固定不变的炒茄子,炒豆角,黑糊糊的,即使那样,我都能吃上三个大馒头。晚饭后本想歇一歇,刚躺下歇会儿,老板又撵着我们看果园。看果园倒是挺有趣,这活不累,提着根短棍,围着果园里外到处转悠。有时哪个地方“吧嗒”一声,我们以为是偷苹果的,悄悄地走进看,什么也没有,是苹果熟透了自己掉到地上。偶尔听见草丛里的声音,借着皎洁月光一看,慢腾腾地爬出一只肥滚滚的刺猬来。果园里面的活,最难干的要数打药了。秋天,红蜘蛛翻了天,那桃树叶、苹果叶后背上全是一片暗红色在蠕动,那东西最喜欢吃果树嘻叶子,不及时打药,一棵树上墨绿的叶子没几天就吃得只剩叶柄。那沉重的高压喷雾器,我拼出吃奶的力气上下压着,那边打工的青年抱着喷头在给果树喷药,遇到线缠绕的时候,喷雾器都压不动。有时压不动,那边就呵斥我“使劲!使劲!”操作高压喷雾器和抱喷杆这两个活我们经常轮流干。抱喷杆也不轻松,身上披件雨衣,以防药液流到身上,在黏糊糊的燥热中那滋味就像锅里蒸馒头。即使如此,时间长了,那雨衣根本不管用。那兑好的药液里面有“一六零五”“六六六”“乐果”等粘得满身湿漉漉的,打完药,我们去使狗河洗澡,那些药遇水起反应,疼得我和同学在河里大哭。当然快乐的时候也有很多。特别是拉着板车走在果园小路上,两边和头顶葡萄架上都嘀里嘟噜长满了那种黑色的“玫瑰香”葡萄,扬起脖子就可以吃到那甜甜的葡萄。暑假结束了,我拿到了55块钱,用自己的血汗钱交了学费。我尝到了第一次独立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是自己挣得钱。高三复读那一年,痛苦送走徐世水,怀着一身满不在乎不抱任何希望参加高考。我感觉自己就是下庄户地的命了,即使考不上,我也不会再复读了。五叔给我找了一份在石灰窑的工作,我弯着瘦弱的腰低着头郁郁地重复着父亲多年前的那些工作。火红的太阳下,瘦瘦的胳膊擎着大铁锤砸石头,磨起血泡搬着沉重的石头,沿着长长的斜坡推着漫长的人生,拉着沉重的装载人生的车子,在一阵阵“嘿呦嘿呦”的号子中,撒下长长的汗水和斜斜的影子。炎炎烈火中投进一块块石头修炼着无知和蒙昧,冒着那火辣辣的尘灰用长长的铁钎“哗啦哗啦”掏着通红通红的汞灰,艰难地拖着那满满车子的汞灰,再和另一个伙伴用特大号铁锨装好那十吨的“黄河”拖挂车,以此来换得那每天8块钱的工钱。
那年,正当我低头老牛拉石头车的时候,邮递员在路上高喊着:“李涵穹,李涵穹,谁是李涵穹?喜报!喜报!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年高考结束,我干了40天石灰窑,挣了320元血汗钱,那是我人生最沉重的尝试,要是现在,给我3200元我也不干。烈日蝉噪下,脱掉满是汗渍的衣服带着蓬头垢面,我欣喜若狂激动的走路都不会走了,一头扎进亲亲的使狗河上下翻腾着跳跃着,痛痛快快地冲洗着,任自己的母亲河亲吻着疲惫伤心的身体,任水中的鱼儿和我欢闹着,任那些正在经历我童年往事的小孩子们傻看着。我在那么背晦的情况下,竟然还考上了大学,某种程度上,随着日月积累,冥冥之中,我相信人的命运,那命运就是奋斗,那命运就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你要想得到回报,要先为别人着想。只有为别人付出了,自己才有收获。那命运是一种博爱,是一种终极的关怀。或者只有为别人着想,才能洗清来到这世间的罪恶。冥冥之中,或者徐世水保佑了我帮助了我,从此使我摆脱这黄土生活上肩挑背磨耕拉犁耙耩耧的命运,在无垠的天空里用各种汉语和英语符号构思翱翔自己的梦想。
那一年,带着自己挣的血汗钱,我踏上了西去的火车,第一次走出山里,第一次看那吐着白烟“轰嘁嘁嘁——轰嘁嘁嘁——”喘着粗气的绿色的长龙。那时大学还不收学费,我用自己的钱购买生活用品加上学校的补助,第一个学期还绰绰有余。
从那时起,我就感到我的腰板挺直了,要替父亲、母亲支撑起他们累弯的腰,挺起这个家庭的脊梁。
雨还在下,灰蒙蒙的,烟横雾斜,凄凄潇潇如晦,颗颗凝涕似泪珠满挂。屋檐下,粮囤上,梧桐树,或刷刷而下,或滴滴答答,或愁滴空阶,真应了李清照所言:“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叔,不能再等了,我只有暑假有时间,雨停了,我就和你去潍坊再检查一遍,没事回来,有事的话接着住院。”我回过头去对父亲说。父亲正坐在长长的板凳上,一根根地顺着高粱秆,趁雨天缚笤帚。
“靠靠吧,住院得花多少钱啊?”父亲说。
“检查完再说,住院没钱,借钱也要治病。”我不容分说。
雨歇蝉噪,空清新,湿叶萋萋,媚山清瘦。降媚山下,一老一少,踩着路边带着露珠的青草,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行走着。青年时而跳跃着,时而张臂拥抱着可亲的故乡,时而回头拉老人一把。10公里的路,我和父亲就这样在泥泞中步行赶到飞水镇坐公交车,再在安丘转车去潍坊。
“医生,这是五月份在安丘县人民医院看的病例。”我挂了普外科的号,把父亲的病例毕恭毕敬地交给一个姓周的主任医师。
“安丘看的情况在我们这里仅作参考。再说过去两个月了,病情有什么变化也不好说。所有检查都还要从头检查。”周主任说着,先摸了摸父亲锁骨看有没有淋巴结转移。突然,他看到父亲眼睛不正常。
“你右眼怎么了?”周主任问。
“小时候不知怎么感染了,一开始还能看得清,慢慢地就看不清了。”父亲说。
“多少年?”周主任戴上检查镜查看父亲眼睛。
“40多年了。”父亲回答。
“病毒性角膜炎。扒了外面一层,估计还能看清。”周主任说。“躺下来。”
周主任仔细查看父亲腹部变化,用手轻轻按压,当他查看到父亲会阴部时,指着父亲一侧阴囊问:“你这里水肿多少年了?”说完,打开手电筒照着一侧,从另一侧观察阴囊的性质。
“也得30多年了吧。”父亲说。
“先治好你的胃病吧。等有时间你到泌尿外科看你的阴囊鞘膜积液,还有到眼科治你的眼病。”周主任说。“好,你现在先去放射科,和在安丘一样,先做个上消化道钡透。”
放射科医生是一个很不耐烦的火暴性子人,父亲喝上钡餐左转右转都让他折腾糊涂了。他禁不住问父亲:“你是安丘哪里人?不会连一些基本的方向都不知道吧!”
钡透结果显示:龛影呈椭圆形,边缘较整齐。壁龛突出,半圆形。溃疡四壁较光滑。Hampton线2.5毫米,可见0.8厘米溃疡项圈。胃壁柔软,蠕动良好。初步诊断:胃溃疡。
周主任看着报告,端详着X线片,下不出结论。
“小伙子,带着多少钱?做个胃镜吧,这样好明确诊断,需要80块钱。”周主任说。
“好,周主任,听你的,钱够了,先诊断明确。我们100多公里来了,就是要先弄明白。”我说。
其实,那天只带了100多元,家里就100多元了。我没想到还要从头检查。
长长的胃镜管子带着一个发亮的灯泡慢慢地来回抽送着沿着食管插进父亲胃里,父亲头一侧歪在一个托盘上,想吐吐不出来,憋得难受。
“大爷,别紧张!大口吸气,大口吸气。对!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了。”一个姓董的刚从山东省立医院进修回来的研究生耐心地给父亲做着胃镜。
“好了。小伙子,过来。”他喊我,“把这报告给周主任看,我取了四块活检,你送病理室,估计三天就能出结果。但肉眼下估计是恶性的。准备住院吧。”
“小伙子,我看你们还是住院吧,先住下,再做详细检查,估计一周后手术。先交200元押金吧。”周主任说着开住院单子。
“周主任,能不能少交一点,先交100,出来没带那么多。今天先住下,我接着回去拿。”我说。
“好,先交100元。”周主任说。
我兜里连100元都不够了,怎么办?我皱着眉头在闷热的走廊里来回走着。父亲则坐在长条椅子上擦着汗休息,刚才检查把他好折腾。交住院费还差100元,还得给父亲留点生活费。在潍坊举目无亲,问谁借?眼看就要快下班了,我面前不断闪现着一个个急匆匆的身影。突然,我想起了我有个高中同学的父亲在附属医院干财务,以前还到他家去过。我急匆匆地跑到财务科。
“孙叔,我来求您了。”我红着眼睛说。
“怎么了?涵穹。”同学父亲叫孙培业。
“我父亲在咱医院查出胃癌了,需要住院做手术,可今天来得紧张,我没带那么多钱,您能不能先借我200元,我回去拿,回来接着还您。”我哽咽着说。
“好,你等一等,住院治病是大事。小王,先借我200元,明天我给你。”孙叔说,“拿着,先去办住院手续,快下班了。天也快黑了,今晚让你父亲一人住病房就行,刚住下也没什么事,你到我家和希伟一起住。”孙叔热情地说。
夜黑黝黝的,昏暗的路灯下飞蛾划着一道道亮线绕着灯不断地旋转,燥热的夜空响着蝉和“赌了”无聊的燥叫。我买了一斤包子到病房给父亲送去,我心里堵得慌,吃不下。
“这虽住下了,但不知道住院花多少钱?”父亲用手来回撮着热包子低头吃着叹息着。
“先别管那么多了,总有办法。”我说。“我明天就回去借钱。”
“你五姨还欠我们50块钱,她说我们需要的时候就去拿。你到你三叔那里看能借多少。你五叔弄着个孩子自己还顾不过来,算了吧。仕能你大叔退休了应当有钱,看他能不能借,你大哥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心?要是老二没死,他怎么也能拿一部分。还有你其他几个姨家,你三姨家你大表兄在安丘开了蜜桃开发中心,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去借一借试一试。那一年大姜值钱的时候,可惜我那二亩地给你二哥了,卖的姜钱都让你二嫂带走了。”父亲一个劲地数算着哪里能借到钱,谁知道这么一个大手术究竟能花多少钱。“你表爷爷没有了,这些年,我们欠人家的太多了,这次就不要去借了。”
“叔,不要担心!我去借就行,能借得着,你快早睡吧,养好身体好做手术。我要到我同学那睡觉去了。”我说。
黑黑的夜幕沉重的落下,在我同学孙希伟的房间里,伴随着他轻微的呼噜声,我不断地辗转反侧,压得床板吱吱地响。银汉迢迢,静思无语,蟾光如水浸帘枕,旧梦模糊余泪痕。冥冥之中,我深深感到,人生的砝码在不断地加重,我柔弱的双肩在微微作疼。如水的月光,泼撒着一个尚未涉世的伤心、无奈、刚毅和坚闯的青年,安慰着一棵柔弱迎风而立的瑟瑟发抖但坚刚不毅的松树。
七月的夏天,趁着太阳还不毒,我吃了个凉饼,就骑着从邻居大爷爷家借来的“大金鹿”自行车上路了。往事回忆,如乱山云横,也无风雨也无晴。父亲就像一头只知道低头拉犁而不知道抬头看路的老牛,身后尽是犁得平平展展的耕地。低头拉了这些年,送走了大哥,送走了二哥,送走了姐姐,送走了我和弟弟,竖起了大哥、二哥两幢房子,而如今老牛得病了,病得像一棵老枯树,树里面长满了带有螃蟹爪样的肿瘤在不断地向四周探伸着,贪婪地吸吮吞噬着羸弱的身体,到头来还得到处借钱。虽是早上,空气里已经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沉积的气浪。在热乎乎的气浪中,我,一个刚刚20岁的青年,不得不弯着刚刚长硬的腰板,收起内心的孤傲和耿直,把那个称作“笑”不管是哪种方式的“笑”像地瓜沟一样堆积在自己黑黑的瘦瘦的薄薄的脸皮上,轻轻地敲着父亲给我列的清单上的每一户人家,或报之以叹息同情,或回眸以无奈,使我感到冷冰冰的心在这燥热的夏天里难以融化。
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郁郁地敲着每一家门献上自己勉强的笑时,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奶奶和父亲当年带着四叔、五叔流亡时的悲壮。那时是在一片或同情或鄙夷或漠视中要着不同颜色的干粮求得天地可存的一条生路,而如今亦是在或同情或漠视或无奈中求得切除肿瘤的一个颜色的人民币。物亦钱,钱亦物,二者异曲同工,都是为了肚子,前者是为了果腹,后者是为了把腹中那块与正常细胞争夺营养的肿块切掉,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继续生存。
“是涵穹啊,快进来。”五姨热情地给我倒上从自己房后采来的茶叶水。在我说明来意后,毫不犹豫地凑齐了200元,又给我灌满了一瓶子水,塞进书包里两张大饼。
“五姨,我走了。”我恋恋不舍。
“走吧,等我二姐夫出院,我再去看他和二姐姐。在潍坊住院,我们就不去了,到那里自己都迷路。”五姨说。
“涵穹,你看,这大热天的,快坐下喝水。不瞒你说,我这几年把钱都投进生意去了,资金周转也比较困难。”我本以为能从表兄那里借到一笔钱,我可以快去潍坊交上住院费,给父亲尽快手术。但当表兄叼着“中华烟”从他那一大把钥匙里面慢条斯理地打开抽屉,数了160元钱给我时,我不免有点失望地不想接还是接过来,在诺诺声中让笨重的“大金鹿”驮着我瘦小单薄的身体载着一车忧伤与愁闷快速滚向下一家亲戚或朋友。
太阳快要落山了,红红的火烧云在西山天边灿烂地燃烧着,滚动着,旋转着,漂浮着。夕阳西下,一个天涯独行人在泥泞的庄稼小路上艰难地行走着,眼看自行车沾满泥巴走不动了,歪歪斜斜地终于那车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扛起车子向前挪动。累了,歇一会儿,顺手掰一个棒子,剥开外皮,嫩嫩的用手一掐能出水,那人四下看看,贪婪地啃着。旷野下,余晖中,天地悠悠,袅袅炊烟,朦胧着一个晃动的小小的身影和一个大大的车影,慢慢地被无际的青纱帐吞噬淹没。
这时,我突然沉闷地想起爷爷去刘山老姑家要饭出来的情景和那天大爷提着冲锋枪惨死的悲壮一幕。
阴历七月二十二日,潍坊附属医院普外科手术室。我和五叔焦急地在外面等着。
手术这天,母亲非要来。“娘,你就别去了。我和我五叔就足够了。”我说。我是担心父亲真有意外,母亲当场受不了,岂不更给我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