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厚重的老槐树日渐老态龙钟,矗立在苍天下,像是老天爷的一根拐棍。黑褐色的树皮布满着历经沧桑的地瓜沟样的皱褶,无情的岁月给老槐树刻下了抹不去的坎坷和曲折。虬干苍劲的老槐树蓊蓊郁郁的,像磨堂里捂着眼罩低头转圈拉磨的驴,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掏空了磨上的粮食,滚出细腻嫩白的磨糊子。老槐树倾尽自己的精华使得枝叶参天,鸟儿成群栖息繁衍,恩泽大地苍生。老槐树身体空了,她像春蚕吐丝,奉献出自己,换得五彩云锦;她像蜡烛成灰,点燃了自己,照亮了别人;她像礼花五彩,爆炸自身,换得多彩夜空。老槐树粗大的身躯慢慢地被风雨岁月侵蚀,树芯逐渐腐空,像一个粗大滚圆的粮食囤,像一口古老幽深的凿井,整个伞盖大地的郁郁葱葱凭着躯壳外衣输送养分,仍张扬着她顽强的生命力,不向任何阴霾和践踏低头,熬度着年复一年的苍老时光。
父亲老了,刚刚步入60岁,就成了门前的一棵老槐树。矮小的身子更加瘦弱,摇摇晃晃,难以承受生活的重创。自二哥南京出事,父亲就感到身体不如从前了。多年来的老胃病不断地发作,经常泛酸吐酸水,使他疼痛难忍,特别是空腹时疼痛加剧,很多时候早上醒来,父亲感到胃酸酸的,那种酸酸的感觉自胃底部慢慢侵袭到两腮,两腮不由自主地分泌着酸水,沿着腮内边缘慢慢地流淌出来,难受得父亲趴在炕上,张着嘴,让那酸水一直流尽才舒服了。慢慢的,酸水不吐了,老是那种隐隐约约地揪着心底的那种疼,并且疼痛没有规律了,吃饭不吃饭都疼。以前空腹时,父亲经常兜里装点花生米之类的,吃上就能减轻症状,现在再吃也无济于事。父亲的脸色也越来越看,暗灰色,暗黄色,身体逐渐消瘦,浑身没有力气。身体里就像有一个无形的饥饿的魔鬼幽灵一样在无休止地肆意地吞噬着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那个恶魔欲壑难填,除了吃尽每天摄入的东西,还把父亲体内的积蓄慢慢地消耗,慢慢地掏出老槐树那样的大空洞。
母亲也老了。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再也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从小清苦惯了以野菜地瓜素食为主的母亲一直不习惯吃含钙的肉类食物,勉强吃了点,还常常拉肚子。多年的饮食习惯造成了母亲骨质疏松,腰开始慢慢弯曲,背也开始驼起。饱经风霜的母亲再也找不到当年青春的婀娜风韵,当年那白嫩细腻的双手也变得像门前黑糊糊的老槐树皮和老槐树枝。痛失二儿的母亲哭得眼睛都凹下去了,流尽了痛苦,流尽了伤心,流尽了无奈。如血如火的夕阳西下,母亲上坡干活回来,常常捶着酸痛的腰背,站在门前老槐树下,呆呆地望着降媚山出神,似望眼穿山,那郁郁葱葱的山后面,有自己死去多年的前夫,有自己刚刚入土的儿子。她真搞不清自己命为什么这么苦,自己两个亲人都在青春年少抛妻别母,荒冢野外,撇下她一人在世间苦受折磨和煎熬。
母亲背对着夕阳,火红的余晖如条条云锦泼染的老槐树成了暗红色,槐树底下,一个略微弯弯的单薄脆弱的身影,镶着太阳余晖的金边,看着霭霭远山,想着无限往事,久久不肯离去。
四月的早上,满树梧桐花香,香得人鼻子难受。父亲没吃早饭,扛上铁锨到使狗河边自己麦地去浇小麦。
“你吃了饭再去浇不行吗?我都快做好了。”母亲说。我当时已在济南上大学了,学习卫生管理。弟弟则去了潍坊一家商校学习会计。春天到了,漫山遍野春情荡漾,经过了一个漫长冬天的折磨和蛰伏,各种生物把集聚一冬的力量都在这一年最好的时候无所顾忌地宣泄出来。二嫂带着一岁多的孩子,虽无法从去年的噩梦中完全解脱出来,但是漫漫长夜紧锁清窗熬不到黎明,耿耿星河旧梦模糊只剩泪痕,房前屋后狐鸣狗叫令人胆战心惊。那两个光棍自从二哥死后感觉多年的阴暗终于露出一丝光亮,自作多情地尽毕生殷勤帮二嫂耕地播种。有一次竟然为谁去给二嫂出猪圈里的粪而在家里吵架动手。于是在这个春天,二嫂经不住那光棍无聊的纠缠和降媚山谷昼夜催情的春风而抱孩子改嫁给了娘家附近村的一个乡村医生。
长嗟一声叹命运兮,
世事难料情之悲切。
山东横躺孤儿郎兮,
春风依旧苦笑桃花。
吵吵嚷嚷沸沸扬扬20多年的大家庭随着二哥的突然死亡落下了伤心黑暗凄惨的帷幕。家里只有父亲和母亲,只有花香鸟鸣春虫唧唧,只有蜂蝶在开满白色花朵的楸树上独舞。习惯了以前马蜂窝里戳了一竿子的环境,父亲对这清净孤寂突然感到很不自在。
“好不容易排上号,我不早去,就轮不上了。呆会儿你把饭捎到地里去。”父亲刮了刮铁锨上的泥巴。邻居李运光已经浇了一晚上了,白天轮到父亲用。一台大马力的抽水机固定在蜿蜒的使狗河边,长长的厚厚的胶皮管伸到深深的使狗河里,骄傲地吐着河水,溅起白色的浪花。
青青嫩绿的小麦已长到膝盖高,钻出嫩嫩青色的麦穗包,散发着青春的麦香。父亲改好水口子,蹲下拔着附近麦地里的麦蒿。青黄色的麦蒿在手上散发着清苦味,父亲想起了流亡时以此为食的困苦生活,为爷爷奶奶没过上温饱日子而心里升起一股幽幽的辛酸。突然,胃一阵痉挛,吐出一大口黑糊糊的东西,粘粘的,黑褐色。父亲知道那可能是血。父亲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倒在水沟里。
蹲着歇了一会儿,父亲拄着铁锨,慢慢起身。早上的太阳红红的黄黄的没遮拦地照射着,父亲眯缝着眼,看着那越过降媚山升起的太阳,心里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感觉。嫩红的太阳下,清清的流水旁,直竖的高高的铁锨下,映出一个清癯弯腰的老头,像是易经里面的“卜”字。
“哎呀!这地上是什么?你吐的吗?”母亲做好饭,碗盛着饼和菜,用一个包袱包着,来帮父亲浇小麦,她看到了地上有一滩黑糊糊的东西。
“没有事。早上胃疼,吐出来就舒服了。”父亲打开包袱,用饼卷上鸡蛋菠菜吃着。
“不能老这样,你到医院看看去吧。再有什么事怎么办?”母亲说。
“还有什么事?这些年了,老胃病。”父亲满不在乎地说,“再说,这大春天的,这么忙,哪有时间去看病?”
晚上,父亲看到母亲在切姜丝。他问母亲:“你切姜干什么?”
“我打听到一个方子,人家说用姜拌红糖吃治胃病。”母亲边说边找了一个茶碗,把姜丝放进去,倒入红糖。
“你吃吃试,说不定管用。”母亲说。母亲话很平淡,但对父亲的那种关爱如使狗河常年潺潺流水,虽波澜不惊却常年不涸。
故乡的姜,品种属黄瓜姜,其根茎像奶头略瘦扁,色泽浓郁,水分少,出干率高。味辛、性温,具有发表、散寒、温中止吐、化痰止咳、通气血之功效,主治伤风感冒、胃酸冷痛、恶心呕吐。故乡的大姜生产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到了夏天漫山遍野,一排排一道道,像草绿色的士兵守望在田野里;故乡的大姜又是一道家常菜,除了做菜当佐料外,还可以肉丝炒姜,有点温辣。父亲多年来也吃姜,但用红糖拌着吃却是第一次。
姜丝用红糖一拌,黑糊糊的,父亲用匙子挖着一点一点吃下去,胃疼痛感觉是好一点了。
小麦开花的时候,本家二叔李仕德带着家人来给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四爷爷、四奶奶上坟。爷爷奶奶去世后,父亲和四爷爷、四奶奶保持着平淡关系。父亲不会忘记那贫困饥寒时姐姐去他们家竟然两页黑地瓜干把一个两岁的孩子打发出来。但父亲常说,不要冤冤相报,他们能做得出来,我们就不能这样做。
四爷爷、四奶奶在1986年中平淡的时刻相继平淡地死去,我泼尽如云墨汁也找不出能写的东西来。继他们两个死后,五婶子由于心脏病也死去,撇下五叔和一个5岁的女儿。
当仕德二叔带着自己在县人民医院干护士的女儿来看父亲时,他女儿一眼就看出父亲脸色不对头。那脸上除了饱经风霜还带着灰暗、发黄、消瘦。
“大爷,你脸色这么难看,还是到医院看看吧!你这样有几个月了?”二叔女儿说。
“估计五个多月了吧,老是疼。”父亲说。
“大爷,你今天跟着我去县医院检查检查,查完没事再送你回来。”二叔女儿说。
“家里活这么多,你大娘让我去看,我就没去。这出去趟又不方便。”父亲说。
“怎不方便?大爷,你别犟了,你这胃病不能再等了。跟我们走吧!”二叔女儿说。
“是啊!二哥,你就别犟了,孩子让你去查查没坏处。去吧!”二叔说。
县医院普外科门诊,熙熙攘攘的病人像赶大集一样。二叔女儿领着父亲好不容易插进去。
“王主任,这是我大爷,胃不好,麻烦你给看看。”二叔女儿称呼着一个姓王的外科主任。
“好啊,小李,又没挂号啊?来来,先给你看完。”那王医生说。
“你早干什么来着?拖拉到这才来看病?”问完病史,王主任问父亲。
“反正觉着老胃病,也就不在乎。只是近半年才加重。”父亲说。
“躺下。”王主任用手轻轻按压腹部,仔细地摸着脖子锁骨一带,看有没有淋巴结肿大。
“大便怎么样?什么颜色?”王主任问。
“没注意,好像有时黑色。”父亲说。
“现在还吐不吐酸水?”王主任问。
“以前吐,现在不吐了。但有时吐些黑色的东西。”父亲说。
“这样吧,小李,你先领着你大爷去做个钡透和大便隐血试验,这个单子去放射科,这个单子去化验室,等结果出来再说。”王主任说。
放射医生用汤匙在一个大杯子里搅拌着黏糊糊的乳白色的钡餐。“喝下去。站在上面,别动。好,别动!向右转,慢慢地转,慢慢的,再来一点,慢慢的,好!再向左转,哎,你弄明白没有?哪是左?向左转,好,就这样转,再转,再转……”
上消化道钡餐检查结果出来了,二叔女儿领着父亲拿着检查结果又找到王主任。王主任仔细地看了看报告:“腔内龛影模糊,不确定。胃窦部可见一直径1.5cm溃疡面,外围可见新月形暗影,边缘不齐,附近黏膜皱襞粗乱。”然后把X光片插在显示屏上,仔细地端详着胃窦部。
隐血试验结果也出来了:弱阳性。
“你这位老大哥啊,怎么样啊?你还是住院治疗吧,你这溃疡面不小了,吃药可不管用。”王主任对父亲说。
二叔女儿把王主任拉到一边,偷偷地问:“王主任,怎么样啊?是什么病?”
“我告诉你啊,他这个年龄了,又有这么漫长的胃病史,虽然钡透不太明确,但我怀疑是胃癌。要进一步确诊的话,需到潍坊去做胃镜,我们这里没有,但我估计就是胃癌。你动员他做手术吧!”王主任说。
“大爷,你快住下做手术吧。这病吃药不管用!”二叔女儿说。
“不动!不动!快割麦子了,我动了手术怎么办?”父亲摇着头,“医生,你先给我开点药吧?”
“行,你先回去考虑考虑。小李也做做你大爷工作。我先给你开点药。”王主任说着,开了谷维素、甲硝唑、阿莫西林之类的药让父亲带回去吃。
暑假我从济南回来,看着父亲憔悴如秋霜下的野草,仔细看了父亲的病例和他那无规律的胃疼,凭着我的医学基础,我猜也可能是胃癌。
七月的天说变就边,歪歪斜斜地哗哗下着雨,连注三天。
“老天爷啊,你别下了吧!”三婶口中念念有词,把一把菜刀扔到天井里。
我无聊地站在屋门口,趴在“半门”上,看着灰蒙蒙的雨帘,垂直落到地上,溅起一个个一串串漂亮的水窝,然后汇集成水流,沿着自己该走的方向流去。一只青蛙被水冲得晃晃悠悠歪歪斜斜坚持向高处爬着,两只燕子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晾衣服的铁丝上,顾自相恋接受大自然的洗礼。雨是最奇怪的东西,我从小就喜欢她缠缠绵绵给我带来的无限浪漫,丝丝细雨的时候,不用雨伞,在雨中行走着奔跑着,就像在母亲的怀抱里无拘无束,没有压抑没有沉闷。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庭复杂关系的压抑,我越来越喜欢在雨中发泄。那哗哗的雨水,冲洗着心中无限的愤懑和孤寂,涤荡着无尽的烦恼和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