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叔动手术,再有个好歹,怎么办?你不让我去,我在家里挂挂着也难受。”母亲眼圈红红的,低头帮我们收拾干粮。
“多带点,能省就省。”母亲说。
“娘,让你在家里你就在家里,你别去。过半个月就出院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个胃溃疡,切去就好了。”我诳母亲说。我和五叔出门走出老远了,还看见老母亲站在老槐树下张望着。
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时有医生和护士匆匆进进出出,不时有病人推进去和推出来。看来是要下雨了,正晴的上午突然变阴暗下来,黑云像魔鬼慢慢地压下来,走廊上变得更加闷热,人像在笼子里闷蒸一样。继而窗外噼里啪啦地响着,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滚动着,一道道亮闪闪耀着,抽打得我心里一揪一揪的。时间在慢慢地煎熬,我在焦急中不断地看着手表,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不知父亲究竟怎么样?
终于,手术室门口探出手术医生疲惫的脸庞,那个田医生满脸是汗,摘下口罩,喘了一大口气,说:“手术结束了,正在缝合,等会儿就出来了。做得很顺利,周围淋巴结清扫也很干净。我写个病理申请单,你找护士长取标本。”
手术车推着父亲出来了,盖着白色的被单安静地沉睡着。我接过手术车,推着父亲。
“快点!别路上感冒了。”手术护士长说。“来,来,小心!平放。”到了病房,护士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麻醉还没解,等他醒过来,不要喂水,不要喂饭,即使口渴,给他湿润湿润嘴唇就行。”
“谁是25床陪床的?”护士长问。
“我是。”我说。
“你父亲做手术用了200毫升全血,200元。你们家属要是献上200毫升血,这200元就不用交了。还有,这是手术切除的部分,趁着病人还没醒,你先把它送到潍坊医学院病理室尽快确诊,医生好确定治疗方案。”护士长说完,把病理申请单和一个装满父亲胃切除部分的大号橡皮手套递给我,急匆匆地忙活下一个病号去了。
我看了看病理申请单:
病史摘要及临床检查所见:上腹部饱胀不适十余年,加重伴腹疼8个月。
胃镜检查:见胃窦处1.5—2.5CM溃疡,病理为腺癌中分化。
手术名称及手术所见:胃Ca根治术,术中见包块绕于胃小弯两侧,大小约3×3CM,周围淋巴结3、4、5、7、9淋巴结肿大。
临床诊断:胃Ca。
送检标本:1.胃大部及大网膜。
2.腹腔膀胱淋巴结。
在潍坊医学院病理教研室,一个长着黑黑胡子的名叫郭文君的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从手套里取出标本,用一个毛刷子在水龙头下仔细地洗刷着残胃。
“郭老师,为什么要冲洗它?我怎么看不出胃癌的样子?”我看着那一大块褐色的肉问。
“胃内部有很多杂质黏液,要做病理标本,必须先清洗掉。你看,这胃壁的黏膜层有很多皱襞、纵横沟和胃小凹,正常呈完整的长城状,但是这胃窦部处的黏膜糜烂隆起都出现不规则呈垛口样的断开,应当是溃疡或胃癌的表现。”郭文君老师说。
“郭老师,何时来拿结果?”我问。
“标本需要切片、HE染色,你三天后来拿报告吧。”郭文君说。
下午五点,父亲醒过来了,干裂的嘴唇嚅动着,“水,水,给我点水喝。”我按照医生的吩咐,用汤匙轻轻地在他嘴上喂一点,父亲张着嘴一个劲地要喝。
“叔,人家医生说了,现在不准喝水。”我说。
“哎哟!哎哟!”父亲开始呻吟着,额头上、脸上满是汗珠子,手到处乱抓着。我不断用湿毛巾给他擦着,压住他的手,小心别让手抓着腹部的胃液管和下边的导尿管。
“要不要让医生给他打一针止疼的?”五叔问。
“别!忍吧!做手术哪有不疼的。”我坚持说。我知道杜冷丁那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我有一个朋友的爸爸依仗着在医院药房干,用杜冷丁方便。做了胆囊炎手术,不停地用杜冷丁止疼,结果成了药物依赖性,最后不得不靠吸毒过日子。
“怎么样啊?排气了没有?”第三天,田医生带着一群实习生又来查房的时候问父亲。父亲没有听懂。
“我问你,就是放屁了没有?”田医生问。
“放了。”父亲说。
“那就可以吃点稀饭流质易消化之类的。病理报告出来没有?拿来我看。”田医生从一个学生手里拿过病历夹。
病理报告:胃癌,早期中分化腺癌。田医生扫了一眼。
“好,方案不变,继续抗生素治疗。暂时不用化疗,我看化疗作用不大,效果不一定好。他这个情况出院后要靠自身调节。你们也要记着,怎么是辨证施治?昨天你们一个实习生让我训了一顿,一个病人查不出什么病来,就把能检查和化验的单子都开了,让病人去做,以为这样就能把病找出来,这是从医一大忌。要靠你们扎实的业务知识,不要靠设备。机器再先进,也是个辅助检查。”田医生说。
父亲脸色一天天见好,五叔挂念家里女儿和地里庄稼活,先回去了。大哥来病房看了看父亲,给父亲买了二斤包子,回去了。弟弟变化很大,上了个中专,已经找不到少年时农村吃苦耐劳的形象,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上下一身时髦。“病房里味道太大,受不了!受不了!”来呆了十分钟也走了。天棚上风扇在“咯吱咯吱”地响着,横扫着房间里难以忍受的臊臭味、药水味。病房里八个病人各居其态,各显其相,睡得死气沉沉。临床是一个胰腺壶腹癌病人,由于代谢障碍,严重黄疸瘙痒,睡梦中手抓的皮肤“吱吱”地响着。我坐在一个凳子上,趴在父亲床边,打着瞌睡,晚上有时还要扭开导尿管,把尿倒进痰盂里。偶尔,还得看一下胃液管的袋子满了没有。
七月的潍坊,太阳干巴巴地烤着宽宽的柏油马路,烤着大街小巷,整个城市就像一个烧烤店,袅袅的烟雾下,“啦啦”地响着烧烤的声音,热得能把人的油烤出来。小孩一趟一趟地举着零钱去买那当时流行的“239”冰棒和冰块,换来了卖冰棒老奶奶龇着没牙的嘴的咧笑。汽车轮胎亲吻着地面,蹦跳着尽快离开地面,不敢久留,怕亲吻不成反而爆了自己。午后的大街上,静悄悄的,只要有条件的人和动物都本能地躲到阴凉下了。整个市区就像大战前的战场,出奇的宁静。一个黑瘦的青年,戴着一副黑边破眼镜,穿着“的确良”褂子,挽着长长的裤腿,用力地蹬着一个破烂自行车,一手扶把,一手提着饭盒,急匆匆穿梭于大街小巷。一个摩托车突然窜出来,青年不由自主地狠劲倒踩脚踏踉跄着刹车,差点倒地,压在一只正在爬着怡然自得睡觉的大黑狗,只好用一条腿把自行车支撑住,仍紧紧地攥着饭盒把手。父亲手术五天了,为了给父亲增加营养,在潍坊工作的二姑家大表兄表嫂每天在家里做好饭,我骑着表兄的自行车来回给父亲送饭。
父亲可以下床活动了,胃液管和导尿管也已拔掉,临床那得壶腹癌的老头成了他聊天的伙伴。偶尔,父亲捂着伤口,慢慢地和那老头在院子里散步,无话不拉。
“大哥,你家既是老潍县常家庄的,你可知道1948年那场潍县战役?”父亲对大爷的死一直是个谜,虽然李福成告诉了父亲大爷死的经过,但父亲仍希望大爷能活着。
“那是。唉!那场战役啊,刀光剑影,昏天黑地。指挥部就安扎在我家里,许将军乘着吉普车进进出出,指挥作战。那时,有一个连的兵力因为挖地道塌方,结果上面是个大湾,水全倒灌进来了,全连都被淹死,一个都没剩,惨啊!急得他三天三夜没合眼。”老头说。
“你有没有听说坊子开拔过来的国民党最后怎么样了?”父亲问。父亲知道大爷是随坊子国民党进入潍县城的。
“你说那一股国军啊,惨!我整天接触许将军,只记得有一天许将军拿着战报非常兴奋。他说:‘哈哈,全歼!全歼!坊子守敌到了潍坊汽车站还没来得及休整就被我们包了饺子。’大体坊子那一股就是这样子。”老头说。
父亲心里一阵凄凉黯然。他不知多少次做梦,梦见大爷没死。他甚至有一年听说大爷随坊子一股国民党从青岛逃到了台湾。父亲抱着一肚子希望托当地台办打听山东安丘有没有李仕昌这个人,台办回信说他们掌握的信息没有安丘飞水秦戈庄村的,伤心得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怅然若失,不知心之所往。
术后第八天,田医生安排一个实习的学生给父亲抽线,自己在一边指导。
“哎,你手利索点。先消毒,自里向外。隔一根抽一根,同时观察伤口的愈合程度,要是愈合不好,就先别抽。轻轻地剪,轻轻地抽,好,就这样。”田医生说。
“愈合情况不错!后天可以出院了。”田医生查看了父亲的手术刀口,满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