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疼死了!”二哥腹部鼓鼓的,硬硬的,医生手刚试探,就疼得喊叫起来。
“血压70,心率60,估计有内脏出血,可能是脾破裂。我们这里救不了。你看,我们这条件,连输血都做不到,病人急需输血,你们快送县医院吧。”值班医生说。
“130”车掉头赶紧向县医院跑。乡卫生院离县医院大约40公里,刚跑出20公里,经过白芬子乡政府驻地,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横过马路,老头左看右看,似停非停,司机判断不准,恰好蹭在老头自行车后座上,强大的惯性把老头扯倒在地,卡车连自行车加人压过去,司机紧急刹车,“吱吱”响着出去了30多米。
周围当地人“刷”一下围上来。“撞人了!撞人了!”司机下车向那老头跑去,发现车正好压在老头一条腿上,那老头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
来了两个中年人,看来是老头家属。“混蛋!你瞎眼!你开车不看路!”一个中年人一边看老人病情,一边大骂司机,另一个飞起一脚向司机踢去。
“大哥,大哥,是我的错,跑得太急了。大哥,先救人要紧!车上拉着个快死了的病人,跑得太急了。”司机发了慌。
“大哥,先救人要紧!我们把司机留下接受处理交通事故,先放我们救人。我们车上一个出了车祸的,快不行了。”二嫂在车上抱着二哥只顾哭,二嫂娘家大哥下车找他们说情。
“你打120过来拉,人和车都留下。”一个中年人说。此时,村里的人已经围上来了,有的看热闹,有的指点司机,有的帮忙抬老头。二嫂大哥一看肯定走不了,赶紧找公用电话打“120”过来救人。
“呜呜!保贵,保贵,你怎么了?大哥快来看保贵!”二嫂抱着二哥呜呜地哭。二哥面色惨白,血色全无,身体发凉,呼吸急促,气若游丝。
“呜呜!救护车快来啊!”二嫂、大哥狂喊。
救护车来了,跳下两个急诊医生和一个护士。迅速检查后,“够呛了!快抬上车,试试看。”一个医生说。
二嫂“扑通”一声给那医生跪下,“医生,求求你,救救他!”
“脚向里放,头部朝外。快!先补充液体。”医生顾不上二嫂的哀求,“你们家属跟着一个。”救护车风驰电掣般驶向县人民医院。
但是,一切都晚了,等救护人员抬下二哥后,二哥已经停止了心跳。
“晚了!晚了!脾脏大出血!”急诊科医生叹息着摇了摇头,挽起了手中的听诊器。
“呜呜……”二嫂抱着二哥尸体,撕心裂肺地哭泣着。晴天霹雳,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二嫂近乎疯狂,她让二哥躺在自己怀里,机械地整理着他的衣服,爱怜地梳理着凌乱的头发。二哥静静地躺着,脸色暗灰。
凌晨一点了,值班医生让二嫂、大哥把二哥尸体抬到停尸房去,二嫂抱着尸体就是不放,几次晕厥。最后,大哥家里人硬拖开二嫂,把二嫂的衣服都撕破了。二嫂被拖开后,又挣开跑上去扑倒在二哥身上,死命地亲吻着二哥,汗水、泪水吧嗒吧嗒滴在二哥脸上。
今夜好怪!和往常不一样的是,睡眠特好的我怎么也睡不着。平常我一挨炕就睡过去,今夜,我躺在炕上,看着窗外圆月在斑驳的云彩中缓慢地移动着,无奈之中,拿出最笨的方法数数,“一、二、三、四……”数到一万了还是睡不着。数数还是徐世水教我治疗失眠的办法,如今也失灵了。我听见父母也还在那边低低地说话。
已是深夜,我的眼睛涩涩的,亮亮的,如同狼的眼睛那样发亮,但就是脑子麻木。失眠好痛苦!
姐姐不仅睡不着,夜里还做了个奇怪的梦。她从没做过这样的噩梦。她梦见正是秋天正午太阳最毒时,二哥在降媚山东坡锄地瓜地里的野草,地里有一座孤坟,埋着他死去多年的父亲,大集体分地时,大哥坚持把埋着他爹的这块地要过来耕种。二哥正哼着小调低头除草,突然一道电光,坟“哗”地裂开了,随着荒草摆动簌簌落土,二哥见父亲眼睛呆滞,满脸木然,从坟里走出来,一言不发,伸出一只黑糊糊的手,把二哥向坟里面拉,二哥呼喊着挣脱着不进,一个踉跄被地瓜秧子绊倒。姐姐猛然惊醒了。
“哎,你睡着没有?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爷了,吓起来了。”姐姐捅了捅姐夫。
“噩梦常做,好梦常有。天还早呢,睡吧!”姐夫嘟囔着,翻了个身。
姐姐再也没睡着,坐在床上什么也想,什么也没想,就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究竟为什么睡不着?天知道,当我们一家人在辗转难睡的时候,二哥已在死亡线上挣扎着,二嫂娘家人正在火烧火燎地忙着抢救二哥。那时通讯不方便,二嫂娘家人也顾不上给父亲打电话,即使打电话,还要飞水总机转到村里。
等到二嫂娘家人赶到村里告诉父亲和母亲,已是天亮,二哥已经在停尸房躺了好几个小时了。
母亲当场昏倒,父亲直挺挺地发愣。天高地迥,号呼达旦,叫天不应,呼地不灵。我跟着大哥赶到医院停尸房,看了二哥最后一眼,二哥衣服蹭破了,其他完好无恙,皮毛未损,只有左腹部有一个很小的外部伤痕。就是这致命的外伤夺走了一个年仅38岁的生命。
一家人怀着悲痛清理二哥遗物。二哥借的王有芳的农用车静静地躺在墙角里,王有芳再也没敢要那惹祸车。姐姐把二哥的旧衣服一件一件地整理出来。
“涵穹,你把这些衣服拿到南沟里烧掉。”姐姐说着,又掀开了墙角的尼龙编织袋。
“哎哟,俺那娘啊!”姐姐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我定神一看,“妈啊!”墙角里,一条粗大的青花蛇,盘成一团,青幽幽的发出人头皮的光亮,可能姐姐拿袋子惊了它,它的头高高地翘着,吐着红色的蛇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顺手拿起房屋内的一把铁锨砸去,青花蛇“啪”挨了一下子,蠕动着,想跑但跑不掉,我仔细一看,“咦!”腰断了,爬起来很费力。
“涵穹,别打它!别打它!把它弄走。”姐姐哆嗦着摆摆手。
我用铁锨把它端到外面沟边灌木丛里,借助于灌木,青花蛇颤晃着断腰盘绕着一会儿不见了。
“她二嫂子,你要想得开啊!孩子走了,你再想不开,再出了事,一家人不都倒了!”邻居大奶奶和几个妇女几天来轮流照看安慰着母亲。母亲昏沉沉地躺在炕上,几天来一直靠挂吊瓶输液,除了葡萄糖补充身体外,医生还在里面加了镇静药。
“你别伤心了,这是命啊,保贵就是这个命啊!难怪这几天我老听见乌鸦在那梧桐树上叫。”大奶奶说。
“是很蹊跷啊!人家都说屋里那条断腰蛇就是保贵在棉花地边砸死的那条。实际上那条蛇没有死,只是被敌杀死熏得昏迷过去了,醒来后顺着保贵的踪迹来到家里,向保贵索命啊。”三叔家里大嫂子说得有鼻子有眼,更增加了二哥死亡的神秘性。
“我这不是白养了啊!我这不是白养了啊!”几天来,父亲几乎米水不进,目光呆滞,形容枯槁,流着老槐树皮渗出的混浊样的眼泪,嘴里反复重复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弟弟的中专录取通知书只是给父亲带来短暂的昏黄的眼里掠过的一丝惊喜,并没有取代一个继父失去继子的悲伤。父亲心里很清楚,他内心多年一直坚持的那个多彩梦幻终于轰然倒地,他内心擎着的那个自己用心编织的美丽花环终于在1989年萎缩凋谢,他内心一直恪守的那一种理念终于灰飞烟灭。没有人会再评价他这个继父称职如何,没有人会再督促他好好做一个称职的继父。他希望自己这样继续做下去,他宁愿二哥给他带来无限的麻烦,他宁愿继续在内心树立着那块无形的无字碑,他宁愿坚持着“继父”这个称号永远压抑地活下去。
“呜呜……我这不是白养了吗?刚看着孩子能好好做人,接着就走了。你让我们老俩以后怎么过啊?呜呜……今年过生日,孩子好很见(乖),还特意给我提了一捆啤酒。”父亲不断地抹着眼泪回忆着伤心。
是年,棉花大丰收,一片片,一朵朵,一簇簇,雪白如云。大姜贵如黄金,庄户人家第一次尝到了土里种金是什么滋味。东南亚遭特大水灾,当地大姜全被泡死沤烂,急需姜种,以致大姜价格从刚刚收获的一斤1元到3元、5元,最后飙升到10元。10元有些人也不卖了,待沽而高价。那个死了麻风老婆的高老头种了三亩,卖得12万元,老头白天夜里亲着那支票,差点吞下去。“我发财了!我发了!”夜里,人们经常听到一个疯老头的喊叫。以往倒进沟里没人要而如今贵得要命的大姜激励着有的人月黑风高夜到姜井里偷姜,结果被看姜的用石头砸死在井里。
这一年,二哥的二亩大姜卖了10万元。父亲低声抽噎着,把卖姜的存折交给二嫂。
降媚山东坡,二哥父亲旧坟边,多了一个土黄色的新坟,姐姐梦中了,她父亲真的伸手把自己儿子拉进坟里面去了。
媚山坡,黄土陌,
寂寞白幡空飘过。
思往事,叹今昔,
佛家慈悲空穿过。
嬉皮人生难正果,
欲修正果难成佛。
雁孤飞,人独坐,
看却一秋空了过。
瑶草短,菊花残,
萧条渐向西风寒。
伤心处,肠欲断,
空流江水绕山川。
秋风凄凉昏黄灰暗,乌鸦老松下,一个少妇手抱小孩,身着重孝,从篮子里取出馒头、水饺,浊酒一杯,长筷一双,还有一大卷灰黄的烧纸,从衣兜里拿出10张面值100元的人民币,用手狠狠地在烧纸上啪嗒啪嗒拍着一排排冥币,用手把烧纸呈扇形划开,慢慢地划着火柴,木然地点着烧纸,点燃人民币,顺手折了根树条子,不断地翻动着,把纸钱烧得透透的,好让在阴间的丈夫有大把大把的票子花着。冥币和人民币翻卷着,燃烧着,缕缕青烟,丝丝暗红,秋风透过暗红,吹着一个憔悴不堪的少妇。灰色的青烟,划着螺旋式灰圈,带着无限寄托,带着无限深情,带着无限伤心,飘向了烟霏云敛的天空,飘向了寂空寥廓的降媚山,飘向了惨淡凝重的老槐树,飘向了凛冽蜿蜒的使狗河,飘向了一切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