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逝世后的那几天,故乡天气老是阴沉沉的,乌云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黑糊糊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秋雨萧瑟哭泣不停,从星星点点滴滴答答到密密麻麻连绵不停。记得当时小学校长姓莫,他按照上级指示,组织所有师生都去参加追悼会。我们吃完午饭就按秩序在大院里排着方队,主席台上不断有人替换讲着什么,我也听不清,估计是在表达对主席的哀悼。我们像玩偶一样在雨中站着,雨开始很小,我还不以为然,说不出什么心情,但当时感觉好像没有什么像众多描述的“9月9日下午4时这一悲痛时刻,似乎地球也停止了转动”,“哭声溃,九州上下穿肠泪。穿肠泪,恸悲难忍,绞人心碎!巨星陨落从天坠,五洲四海哀长睡。哀长睡,遗容瞻顾,万群千队”。雨越下越大,没有任何雨具,人们只好任凭那雨水带着冰凉,灌着头顶向下淌,全身淋得湿透透的,再顺着衣服沿着肌肤流到脚跟流到地上,整个会场上人群默然肃立,没有一个因为雨大而离开追悼会场。不管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那个年代那个场合,谁也不会离开的,我们小孩子,20多个8岁左右的小孩子,像傻蛋一样也跟着大人这样站着,其实也不知为什么这样站着,只知道最最敬爱的毛爷爷去世了,这样是纪念他老人家。语文老师王学香淋得实在受不了了,我看见她眼吧嗒着,或者雨水沿着她长长的睫毛滴到眼里了,或者泪水和着雨水,她不停地擦着眼睛。莫校长看到了,拉她一把到了屋檐下,头倒是淋不着了,雨水照样沿着她胸脯向下淌。
10月8日,我们正在课堂上默写生字,语文老师王学香兴奋地举着报纸进来。
“同学们,天大的好消息!‘四人帮’完蛋啦!”
报纸上赫然刊登着“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此后各地开始疯狂的庆祝活动。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幅漫画是四个妖魔鬼怪,有一个雌的拖着长长的尾巴,一个大镢横刀把尾巴切下来。接着就是每天参加“深揭狠批‘四人帮’”活动,跟着老师学唱:“敬爱的华主席!我们的领路人。敬爱的华主席!我们的掌舵人。毛主席把航船交给了您,永远向前进!革命航船有舵手,永远向前进!向前进!”还有那当红的女歌手郭兰英《绣金匾》《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山里出了个华政委》……接着我们的小学课本也增添了华国锋在河南当通讯员的一篇课文。
政治活动、学习活动没有耽误我们童心天性的破坏活动。晚上批斗四人帮会议结束,已是一轮皎月升上东山,筛破树影。我们三个小孩子看着几个上初中的孩子在嘀咕偷西瓜吃。
“涵穹,今天轮着你去偷了,前两次都是我们去的。”我的小伙伴高秋亮说。
我们偷西瓜是轮流上阵的,一个主偷,其他望风,或分散看瓜老头的注意力,大多采取的是最笨的“调虎离山计”。故意弄出动静,把老头吸引过去,这边趁机跑到地里抱着西瓜猫身就跑,偷回大家一起吃。偷来的西瓜有时熟有时不熟,甚至瓤子都发白,干脆啃两口扔掉。偷的时候无暇刻意敲敲哪个瓜熟哪个不熟。
“今晚看我的,非弄个包熟的回来。不像秋亮你上次偷的那破瓜,没法吃。”我满怀信心地说。
生产队的西瓜地就在家南边不远。几个大孩子从西瓜地南边迂回包抄,为防被抓,我把衣服都脱掉放到牲口棚里,全身裸体匍匐钻过密密的芝麻地,来到离西瓜地只有十多米远的地方。大孩子则趴在另一侧的沟里,准备同时动手。
西瓜地中央打了个窝棚,一个老头在棚下坐着,烟头一明一暗,不断地咳嗽着。我们搞不清他是真有病还是为了吓唬小偷故意装咳。
紧打鼓来慢打锣,
停锣住鼓听唱歌,
诸般闲言也唱歌,
听我唱过十八摸。
伸手摸姐面边丝,
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姐脑前边,
天庭饱满兮瘾人。
两个社员手持手电筒围着西瓜地四周转悠,不时搞点下流小调打发寂寞。我突然感觉像是战争片里面八路军偷袭日本军火库的样子。芝麻树轻轻地晃动着,我慢慢地向前爬呀,爬呀,头脑里冒出的满是绿油油滚圆圆的大西瓜。突然,一道电光射来,一个社员沿着芝麻沟走来,芝麻树刷刷作响,脚步越来越近。妈呀,就差薄薄的一道芝麻树,那社员就能踩到我头上了,我大气不敢出一口。
“妈呀!谁啊?”另一个社员一脚踩在路沟里面埋伏的一个大孩子身上。
那孩子如惊弓之鸟跳起来就跑。那个社员自己都吓坏了,也没去追那孩子。还有两个孩子一看暴露目标,也悄悄地溜了。
“什么事啊?老大。”我旁边这个社员听到那边喊叫,反而不向前走了,站着问。
“几个毛孩子趴着想偷瓜,把我吓了一跳。”那边回答。
我的娘啊!这场面我哪见过,还偷瓜,自己胆都吓破了,也太惊险了吧。我悄悄地向回退,感觉四周晃动的芝麻树都是看瓜的社员在打着手电筒乱摇晃。哆嗦着退到差不多的时候,站起来撒丫子就跑。回到牲口棚穿衣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小鸡鸡都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扎得红肿。
唉!出征壮怀激烈,回来垂头丧气。
“哈哈,你个笨蛋!”我的偷瓜经历让小伙伴高秋亮和李升光笑话了老长时间。
还是李升光胆子大,他年龄比我大两岁,论辈分我还得喊他叔。
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和李升光比赛捉虱子,谁捉的多,谁就不用到大队果园里当偷地瓜的探子。学校里发动我们勤工俭学刨地瓜,每个学生每天都要交20斤地瓜。一放学,我们都要背着筐子扛着镢到处转悠,漫山遍野都让老百姓和我们学生把地不知翻了几遍。实在没地方刨了,李升光想到了大队果园里还有未收获的地瓜。在他带领下,我俩钻进去,“嘁哩喀喳”,白花花的地瓜几镢就满了筐子,任务超额完成不说,还得到了老师的大力表扬。今天比赛捉虱子,就是为了决定明天谁去探路。
“好,五分钟时间到,看谁的多?”李升光说着,把他从他那衣服衬里捉的十多个肥胖胖肉滚滚的“老母猪”虱子展在手心,还晃悠悠地爬着,我只有五六个,还可怜兮兮地扁着肚子。其实,我衣服里也不少,就是眼睛近视不如他眼快。
“哈哈,涵穹,你输了。明天下午放学你先进果园。”李升光边用牙“嘎巴嘎巴”地咬着衣服衬里的虱子和虮子,边张开粘着血的牙齿得意地说。
“二叔,你知道我不行,还是你打头吧。”我说。
“要不然,惩罚你,放屁打煤油灯,看能不能用屁把灯吹灭。”李升光鬼心眼子戏弄我。
“好啊,总比打头阵刨地瓜让大队看果园老头抓住强。”我说着,撅起屁股,把屁股眼对准煤油灯,“哧”一声,屁是放了,但没把煤油灯吹灭。
“哈哈哈哈!”我们俩开心地笑死了。
“涵穹,再给你个好事!明晚生产队开会,我们偷豆腐吃去。经过我白天侦查,明晚生产队做豆腐,他们开会就在豆腐房,到时我们见机行事。”
秋夜唧唧,月光寂寞地穿过树林,将破碎的光斑洒落场院里。豆腐房里一盏小煤油灯忽闪着。
“大家注意了,开会了啊。今晚开会的内容是学习‘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指示,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王成才今晚领着三队学习。
“呼噜……呼噜……”
“大狸猫,你就知道睡!你晚上干什么了?每次开会你就知道睡觉。”王成才训斥石金全。
我们两个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故意现身。一会儿,我们就发现目标了。刚做好的豆腐像一块大面包一样赤条条躺在豆腐床上。
看大人们在忙活着开会,我们俩猫着腰,悄悄地挪到黑暗处的豆腐床边,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手抓起就吃。那豆腐还温热,带着余香,也不知有多久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我们俩大约吃了三斤多,才贼溜溜地按原路撤回。
晚上睡觉的时候,打着饱嗝,我脑子里不断播放着第二天那大块豆腐上的猫爪一样的作案痕迹。现在回想起来,够作孽的。心想,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