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就偷了那一次,以后再想偷也没豆腐偷了。大约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脑子里灌入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个名词。秋风习习中,生产队的牛、小推车、耕地工具等很多在嚷嚷之中分掉了。队里的会计在玉米地头把一条条的卷烟纸大小的纸条夹在玉米秸上,各家各户按照纸条上所写的玉米行数分得玉米地,于是乎,故乡的大包干开始了。
记忆中的大包干,好像一夜之间让老百姓填饱了肚子。
转过年来麦收,脱粒完毕,没有麻袋,父亲乐呵呵地把长长的篓子绑在手推车两边上,里面铺上毯子,推回了好几车子小麦。
“俺生活刚着好,上顿子饽饽,下顿子卷子,吃饭都两个菜……”
“俺现在小日子过得更愉作,宅子其大,家里养着牛,栏里喂着老母猪,喂猪喂麻山。俺有俩儿,大份里吃国库粮,二份里做买卖,骑着电驴子,挣刚着是钱……”
老槐树下,两个老头在晒太阳卖弄着自己的家境。
我的食欲填饱了,偷鸡摸狗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规矩,对书的渴望亦越来越迫切,已经不满足于老师王学香在课余领我们看《小虎子》《战斗英雄任常伦》《莫日根找党》《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系列连环画。小学四五年级开始讨厌报纸上那些上纲上线的东西,对课外的东西反而愈加有兴趣。五叔给我买的上下两册林汉达编著的《春秋战国》少年版,成了我最早的启蒙读物。无聊之时,我不知读了多少遍,从第一篇的褒姒“千金一笑”,到“伍子胥过关”“鸡鸣狗盗”“鱼肚腹剑”“卧薪尝胆”“石屋养马”等系列故事,成了我记忆最深的东西。偶尔看到《论语》里面“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给人感觉不错,当时猜就是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吧。《春秋战国》实在看腻了,贼溜溜的眼睛到处找看的,只要是带字的,哪怕蹲猪圈,也要带着瞅上两眼。躺在炕上无聊睡不着的时候,瞅着天棚糊的报纸,寻找感兴趣的东西。看不清,只好站起来仰头高读,也实在没有好看的内容,无非是关于各国友好的报道和更多的赞美中国和罗马尼亚友好关系的诗词。好不容易攒了1元钱,厚着脸皮向大哥要了3元,也是我终生向那同母异父的大哥要过的3元钱。我步行10公里,到了飞水书店买了一套王春来著的章回体小说《古城青史》和一本很便宜的中草药的传说故事。记得《古城青史》讲述的是发生在山东古城临淄一群烈性汉子英勇抗日的故事。里面赵大海、陈瑛、周震生、赵连科、韩韬、张凤等人物刻画的栩栩如生,虽已过去30多年,清晰如昨。继之,高中以前,又到处借读了冯德英的《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王世阁的抗美援朝小说《火网》,马云鹏抗日小说《雁塞游击队》,知侠《铁道游击队》等现代白话小说和《山东文学》《收获》等杂志。记得在《收获》里面看过张一弓写的《流泪的红蜡烛》非常感人,里面讲述了种烟能手李麦收破费二亩地的烟钱,请王大脚做媒,娶了俊俏姑娘白雪花为妻。但新婚之夜,麦收却被新娘拒之门外,无论他怎样恳求,新娘只是啼哭,不肯开门。王大脚拉着巫婆到李家新房内,试图威逼雪花就范,雪花奋力反抗。麦收不忍雪花受辱,赶走王大脚。这时,雪花坦率相告,她心里早已有人。麦收闻言大怒,动手就打,当他举起羊鞭时,眼前的雪花忽然使他想起当年与自己青梅竹马、真心相爱的小翠。那时麦收娶不起她,以致小翠同样为抗婚而遭到父亲的羊鞭,最后因逼嫁而自尽。赖孩等人将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和他的妹妹秋菊推进院子,声称这人是雪花的野男人。麦收发现此人竟是帮助自己发家致富的柳新春,不禁愕然。他矛盾、痛苦,但共同的命运使麦收作出抉择,他将雪花送还给柳新春。麦收的美好心愿,赢得了秋菊的好感,文章的最后,秋菊深情地向麦收抛出了她的花手绢。
同学王培广语文特别好,他也不知从哪里捣鼓那些好书来,比如笛福《鲁滨孙漂流记》、小仲马的《茶花女》、狄更斯的《双城记》、伏尼契的《牛虻》、柯南·道尔《歇洛克·福尔摩斯》、凡尔纳《海底两万里》、雨果《悲惨世界》、夏洛蒂·勃朗特《简·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安妮·勃朗特《艾格尼斯·格雷》等。古典小说诸如《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封神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但很多看不懂,只看情节。为了能看到这些书,我们经常互相穿插时间,很多时候我在他们中午回家吃饭时,赶紧跑回去拿上两个煎饼边吃边看。当然很多时间就是在课堂上看了,把书放在课桌盒下面,抽出一点点,一边看书一边用眼的余角扫着老师的行动。
姥爷对我的启蒙教育也很重要。在姥爷家里,我看过俞万春《荡蔻志》、陈寿《三国志》等。从姥爷那里,知道了东汉才女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之悲戚“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为传”,《悲愤诗》之“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虽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是姥爷给了我许多浪漫才情,让我体味当垆卖酒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西汉才女卓文君《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让我知道西子湖畔有个多才多艺的苏小小“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在姥爷的粗粗启蒙下,当时连蔡文姬都读成蔡文柜的我,如此连蒙带猜读姥爷的“四书五经”。也分不出哪四书哪五经,只记得《诗经》优美,最难读的是《论语》《中庸》《礼记》,晦涩拙口,不好读,不好玩,没兴趣。朦胧中记得《国风》写得很好。司马迁在《屈原列传》里说《国风》“好色而不淫,悱怨而不伤,《小雅》怨诽而不乱”,心中充满疑问。如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是“好色而淫”,“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当然,《国风》“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和冯梦龙编的《挂枝儿》一样好,“怎如得俺行儿里坐儿里茶儿里饭儿里眠儿里梦儿里醒儿里醉儿里想得你好慌”,和中学操场边上的厕所墙壁上“校花奶胀,谁想帮忙”一样好。虽然那时已经低头羞涩地流传《少女之心》手抄本,老师抓着就打,越是这样,越引起我们的好奇。有人说,《少女之心》就是那条蛇,诱惑着我们来到了一个园子,在这个园子里,男人和女人,都不需要衣服,也不需要遮羞的那片树叶。不需任何外力,只要赤裸的肉身,就可以制造出天底下最彻底的享受了。但或许我启蒙太晚,没有感觉。甚至大学毕业了,还傻里傻气地与一个比我大6岁而我毫不知内情的女人结了所谓的婚。
除了看杂书,能看到露天电影也是很美好的享受了。每隔半月左右,公社电影队总要巡回各村放电影。经常,我们小孩子像冯延巳描述的古代望妇“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苦苦盼夫那样盼望载着发电机的手推车吱呀吱呀进村来,提前打听着放什么电影。为了能找到一个好的位置,我们放学后提前搬着板凳,在放映员附近找好位置,划好线,轮流回家吃饭。“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随着汽油发电机突突的声音,放片的电灯亮起来了,我们欢呼雀跃着,用手做各种狗啊猫啊卡通造型通过放映机射出的光束展现在幕布上,偶尔有高高举起的凳子在上面出现。电影正式播放前,放映员先通过麦克风公布要放的电影名,然后播放《老狼请客》(屏幕上还往往误打成《老娘请客》)、《猫和老鼠》、农业科技宣传片等。那时的露天电影也是青年们约会的最佳时机,借看电影卿卿我我,互相亲昵。还有恶作剧的小伙子趁看电影机会把自己硬硬的东西顶在前面姑娘屁股上。一场电影往往在本村看完了,不过瘾,我们几个孩子,有时甚至十多个,自发组织起来,打听电影队下一站是哪村,翻沟越壑,去补看。有时不等电影队来本村,我们已跑到邻村去看过了。那时,为看一场电影,甚至跑出15公里远还扑了空,我们的孩子头李升光领着不得不返回,懊丧的“八个牙路”骂着自己演了一出“兔子跑腿牵鳖记”。那时看的电影很多,诸如《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南征北战》《小兵张嘎》……还有《喜盈门》《月亮湾的笑声》《瞧这一家子》《李二嫂改嫁》《夺印》《渡江侦查记》《上海屋檐下》《七十二家房客》《啊,牡丹》《四渡赤水》《打击侵略者》《奇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