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今年虽是迟到的春天,但仍挡不住春天那轻快的步伐。三月小阳春,一片春光明媚。使狗河的冰已经融化了,剩下岸边一些余冰还在对冬天温存地缠绵着,迟迟不肯迎接这温情的春日。河边杨柳婀娜多姿,摇摆着淡黄色的柳枝,开着黄黄的花,半含春风半含垂丝,轻吻着河水。小河潺潺,恢复了往日的欢快。“麦穗子”鱼儿无拘无束地在水草里咬着嘴求爱,温顺的“沙里趴”好像对春天的到来还没那么敏感,慢腾腾迟钝钝地在沙子里游弋,只有那尾巴不停摆动显示着春情。青蛙在水草里“呱呱”不急不慢地叫着求偶,岸边的温水草丛里到处是青蛙产的卵,粘粘的滑滑的柔柔的与水草编织在一起,像女人的玉臂温情地缠着心仪的男人,借助于水草和水温,孵出的小蝌蚪,晃着黑黑的小尾巴,演绎经典的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芦苇已经冒出嫩长的绿芽,婀娜的身子肆意地伸向蓝天,随风轻摆,刷刷作响,荡漾在这无限的春光里。芦苇荡中一种叫“苇喳”的黄鸟扑棱着翅膀借助于芦苇的掩护在尽情地骚动着,芦苇在摇在摆,苇喳在跳在飞,搅动着这无限的春天。春燕一跳一跳地在河边左顾右盼,衔泥做新窝。河边树林里那些野茄子不失时机地穿着花裙子高挑着紫色的小花,惆怅怨芳。灰灰菜虽不开花但变化着不同颜色的叶子赶来凑热闹,沙子里有一种小的爬行类的虫子“咬咬狗”趁着春天在做窝,一个个酒窝样的沙窝给沙滩添加着靓丽。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1948年阴历三月初三,春雨霏霏,烟雨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戈庄村西边,来了一支特殊的队伍,带队的是一个清癯高瘦的老头,肩挑铺盖卷,在春风中不堪憔悴,老实而木讷,后面一个老奶奶两手各挎一个包袱,满脸带着沧桑和疲惫,再后面一个干瘦的小伙子,一手铺盖卷,一手大包袱,黑瘦的脸上带着对世道的不平、无奈和愤怒,两个小孩紧随其后,最后面是一个憔悴无奈伤心的妇女抱着一个小孩。
经过一个冬春的流亡生活,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爷爷终于带着一家七口人回到了秦戈庄。
四叔兴奋地跳到河边,用手掬起一捧河水,“啊啊”地叫着,刷的一下,把水洒向河中,迎着斜风细雨,解开对襟的夹袄,张着双臂,撩着春的气息,任春风满袖,春雨吻面,多情地涤荡着他柔嫩的胸膛,向亲爱的使狗河展示他的到来。
久违了,我的使狗河;久违了,我的秦戈庄;久违了,我的老槐树;久违了,我的降媚山;久违了,我的老梧桐;久违了,我的故乡!父亲看着蒙蒙春雨蔼蔼烟雾中的村庄,看着老槐树模糊的身影,擦了擦感伤的眼泪,换了换手中的行李,说:“爷啊,我们先去庄长王希提家,再去王成才家。操他娘!就是打上个窟窿眼,我们也要去。”
“表大爷,过年好啊!”父亲见了王希提先问,带着阴郁尽量向上的心情。
“你看看,老二,什么时候你才来?你领着些孩子怎么不早来呢?”王希提看着“踢里踏拉”的七个人,对爷爷说。父亲一听,心里“扑通”一下心就落下去了。“人家这不是很好啊!”看来不会对爷爷怎么样了。
“走,爷,咱再找王成才去。”
“二哥,回来了,你看看,你带着这么些孩子……”王成才态度大变,说着好话。事后父亲才知道是自卫团老宝给王成才送了一只鸡为爷爷一家求情。因为当时老宝等人被抓了去是大爷帮助释放出来的。
“爷,再找四财神去。”四财神高斋玉当时是副庄长和村副书记。
爷爷父亲七个人从王成才家里出来,正沿着胡同走着,迎面恰好来了四财神,他穿着个大袄,两手袖子相抄,把胸前透风的地方夹得紧紧的,身子微屈。
“四爷爷,过年好啊!”父亲先上去问好。
“啊,是老二家孩子啊!”四财神认出是父亲。
“四叔啊!”爷爷问道。
“来了啊,老二,快里面歇歇。”
四财神和爷爷一起来到爷爷家。仅仅一个冬春,故园满目焦土,断垣残土,枯桐褐墙,春风四起,刮起一园凄凉,春雨斜来,打湿一片荒芜。偌大院子,只有那盘磨忍得孤独,享受寂寞,雨中愁闷地看着爷爷。只有春燕呢喃衔泥徘徊凄叫。冬去春来,往日菲菲萋萋,如今荒凉昏暗,故园难找,故园何在?春燕如此,何止故人!春风沾面凉身,春雨湿衣寒心,看着凄燕徘徊踯躅难觅旧宿,看着故地老桐断墙残垣,爷爷凄凉伤心悲愤满怀,禁不住抱头蹲地大哭。
“哇哇哇哇!”姐姐经过一路颠簸,又渴又饥又累地哭起来。
老屋不可能居住,无奈之下,爷爷敲开了他亲弟弟四爷爷的家门。
四奶奶开门一看是爷爷领着一家人,“轰隆”一声把门紧闭。任爷爷再叫,也不开门。
四财神一看这样不行,站在四爷爷门前一块大石头上,隔墙探头对四奶奶说:
“四嫂子,四嫂子,你这样可不行,你大哥一家人大老远回来,屋被烧成这样子,你不留,谁留?快开门,天还下着个雨,快开门!”四财神言语诚恳,颇为动人,但是雨打寂寞梧桐深院紧闭门。
“咚!”四财神一脚跺在门上,把声调提高。“效亮,你究竟开不开门?你以前的土地身份大队里还没追究,是不是要把你划成中农?”四财神这话管了用,开门的是四爷爷。
“四叔啊,女人家别在意,进来,快进来!”四爷爷也说不上是让四财神还是让爷爷一家。
于是爷爷七口人拉着脸皮暂时住在四爷爷家的两间偏房里,虽瓦可漏月,门不闭风,但却解了流亡漂泊之苦。
当夜,庄长王希提来找四爷爷。“二弟啊,回来就好!经庄里研究,批给你二亩地,在村西南和土山接着的那地方。明天你找四财神去量地。春天来得快走得快,你赶快琢磨种点什么。现在对国民党家属实行宽大政策,过去的就过去了,一概不追究了,你就安心在家里干活吧。再说,那次国民党偷袭,仕昌并没有杀人,李孟仲是被河北一个士兵打死的。”
“谢谢大哥!”爷爷着实感动。那颗一直担惊受怕的心终于掉下来。
新批的2亩地就在与土山村相邻的南沙沟石桥子边。地是好地,就是没人侍弄。由于紧靠一排柳树,地边已被摇曳的垂柳歇(遮)的不长东西。地里开满了淡黄色苦菜花,有的趴着,有的站着,杂然于野草之中,点缀着美丽的春天;有的已经凋谢,只剩淡青色的花头,不服气地傲然立着。荠荠菜长得很丰满,带着锯齿样的叶子,高傲地挺立着,茎上青色的疙瘩花头顶着一朵朵卷心菜样的针状分布的花朵。
暖暖的太阳懒洋洋地照在大地上,爷爷和父亲扛着锄,走在大街上,去村西南锄地。爷爷和父亲发现街邻四坊都远远地躲着他俩,像躲瘟神一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加上大爷的国民党关系,谁也怕惹事缠身。爷爷父亲把地锄了一遍,刚才还五彩斑斓的苦菜花、荠荠菜、狗尾巴草、野蒺藜这会儿已经横七竖八倒在地里。爷爷蹲在地上,边收拾着锄过的杂草,边和父亲说:“已经这个时候了,耩块绿豆吧,长得还快。可种子从哪里来呢?”爷爷犯愁了。
晚上,爷爷正在昏暗的油灯下拾掇风箱。他从旧屋框子灰窝里把那旧的风箱扒出来,找好锥子、剪刀、线和一些鸡毛,准备把鸡毛勒在风箱里面来回推拉类似机器活塞的那个东西上,破风箱已经不能抽风和排风了。有人敲门进来。
“大爷,在忙啊?”爷爷抬头一看,是老曹鬼,肩上背着一个袋子。
“王二啊,好久不见你了!来来,快坐。”爷爷说。
“大爷,很惭愧!你们回来我也帮不上忙,我和如胭商量,给您送来了一袋子绿豆,解您春天急用,我知道你们地还没种上。”老曹鬼说。
“王二啊,好孩子。”爷爷很感动。
“大爷,仕昌怎么样了?听说要打潍县了,外面风传的很紧。”老曹鬼问。
“我哪知道他在哪里啊?只听你二哥说他随队伍开拔了。”爷爷叹口气。
一弯上弦月时隐时现挂在天空,透过时而飘过幽香的石榴树,清素地照在大娘窗前。窗内,传来大娘“嘤嘤”的低泣声。
有了绿豆种,怎么种啊?爷爷打发父亲去找表爷爷帮忙。表爷爷二话没说,扛着耧,牵着借来的毛驴,帮助爷爷把地种上。剩下的自家的几块零星地,父亲又分别种了绿豆和一些菜。
地种上了,正是春荒的时候,还是没的吃,爷爷奶奶继续出去要饭。父亲仍然到他大姑家里帮助干活挣点吃的,活不多的时候也出去要饭。
降媚山西边10公里是绵延的刘山山脉,这里已是沂蒙山区边沿了。爷爷要饭到了刘山根下,他想起二姑就在这里的石家峪。爷爷共六个姑。
“啊!是效何侄啊!”二姑一见爷爷心疼得不得了。这哪像56岁的人啊,高大的身材由于生活的艰辛早压得弯曲了,胡子拉碴,一身破衣服,走路也没力气,一手拿一根棍子,肩上背一个破布袋,不细看,二姑怎么也认不出是自己的侄子。
“效何啊,这是干啥去了?不是被仕昌接走了吗?”二姑问。
“二姑啊,我混好了,我现在到处要饭啊!呜呜呜呜……”爷爷见到二姑,不由得悲凄放声大哭,压抑已久的心中的一切痛苦、辛酸、悲愤喷发出来。
“呜呜呜呜……”二姑也随着哭,把家中唯有的十个“耙菇”给爷爷装上。爷爷执意给二姑留下几个。
“孩子啊,都拿着吧,呜呜……二姑也实在没的给你了。”
“二姑,我得快回家了,老四、老五都在家里等吃的。”爷爷抹了抹眼泪。
从二姑家出来,已是傍晚,火红的太阳偎依在刘山山头,迟迟不肯落下,把半边天烤得昏黄红灿,撒落一地余晖的哭泣,留下戚戚哀婉的惆怅,悲怆苍凉地为瘦弱单薄的爷爷送行。刘山下,余晖中,天地悠悠,袅袅炊烟,书写着一个背着干粮袋子天涯独行人的痛苦悲怆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