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正月十八去看大爷,才知大爷所在部队已经开拔,那时一家还没离开三里庄。
“站住!找谁?”父亲发现两边由原来的双岗改为单岗,一士兵横枪把他挡住。
“这位大哥,我找我哥李仕昌。在这里当兵的。”父亲回答说。
“你进去问问吧!”站岗的说。
父亲一进大院就感到冷冷清清与以往不对头。他看见李竹明正和大爷的熟人川里院村的王建士在说话,整个大院驻军明显减少。
王建士看见父亲过来赶紧出来和父亲搭话。
“哥哥,你看见我大哥没有?”父亲问。
“你哥哥已经走了。”王建士说。
“去哪里了?”父亲问。
“去坊子驻防了,正月十六去的,他去给秦三团长干秘书去了,不给李竹明干文书了。”
临走前王建士知道爷爷家里没的吃,就和父亲出去在街上称了二斤煎饼。
“二弟,拿回去和家里大爷吃吧。”王建士说。
唉!谁也猜不出大爷临走前是什么样的心情,离三里庄那么近,他竟然没回去和爷爷奶奶老婆兄弟打个招呼就走了。
老潍县是山东境内仅次于济南、青岛的一个中等城市,自古即为登(州)、莱(州)、青(岛)古道枢纽,素有胶东走廊之称。老潍县主要是现在潍坊市的白浪河两边潍城区和奎文区辖区。它位于胶济线的中心,公路交通四通八达,是连接渤海、胶东、鲁中的枢纽,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白浪河纵贯南北,把潍县城分为东西两城,俗称“双城”。据记载,潍县城在历史上从没有被攻破过。东西双城相互依托,城四关各有一个土城寨。东城墙高7米多,西城墙高12米多,墙角宽8米,顶宽6米,分别用青石砌成,三合土砸成,坚固异常,上面布有电网以及各种火力点。这些城墙外有壕沟(深、宽均达4米),内壁陡峭,易守难攻。
1948年4月2日,潍县战役正式打响。根据战前制定的作战方案,渤海纵队和鲁中部队首先开进,切断昌(乐)潍(县)守军联系,紧缩包围。国民党保安第三师十一、十二两个团及保安第六旅被包围在田马,与潍县守敌失去了联络,首尾不能相顾。与此同时,第九纵队挥戈东进,十三纵队由胶东地区出发,相继进入潍城外围和打援的预定地点,8日完成了对潍县外围守敌的分割,并先后攻占了二十里堡、九龙山、凤凰山,控制了飞机场,切断潍县与济南、青岛之间的空运联系,缴获两架飞机,接着又占领坊子。
4月8日,坊子被攻克后,大爷所在国民党部队随即调往潍县,固守东城。这一天是农历二月二十九,是父亲说服爷爷坚决回家而爷爷也下定决心回去的日子。坐在开往潍县的汽车上,解放军追击的呐喊声清晰可闻,到处是零乱的枪声和炮声,两边是散乱的逃难的老百姓,娘喊儿哭,一片乱糟糟。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大爷手端冲锋枪,一身戎装,头戴钢盔,心如乱麻,脸上却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坐在他一边的是本村的李福成。
“仕昌啊,看来我们是去送死了。”李福成叹道。
好久,大爷叹道:“听天由命吧,自己说了不算啦!”看着路两边闪过的绿色的嫩嫩的杨树,大爷感到生命好短暂。
“唉!兄弟啊,今来古往无不死,独有天地常悠悠。”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嗟乎!时运不济,命运多舛。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大爷本想一介书生,捉笔弄刀,“仓三易斋”,闲云流水,朗朗书声,耕读世家。可战火纷飞,自命不当,误投国军,惹火上身,只能抚凌云而自惜,奏流水而自惭。
汽车在滚滚尘土中开进了潍县城,把大爷的一切梦扬在了飞埃硝烟中。
从4月9日开始,解放军攻城部队按照部署昼夜不停地展开土工作业,挖掘交通壕,隐蔽歼敌。潍县城外是一片开阔的沙土地,土质疏松,掘进速度很快。有的交通壕挖了五六里长,有的甚至从10里以外就开挖,曲折蜿蜒,一直延伸到城下壕沟边。据统计,整个战役,单九纵就挖交通壕70多公里,加盖的坑道200多米,隐蔽洞23000多个,修筑地堡400多个。就这样,国民党煞费苦心设置的多道复杂防御工事,被解放军从地下挖壕前进,完全破坏。到14日夜,解放军九纵部队攻占北关。18日,渤海纵队和鲁中部队占领南关。到24日晚,潍县西城完全落入解放军手中,国民党残敌逃往东城。
东城也叫东关,规模不亚于西城。两城隔河相望,距离不过一二百米。解放军采取挖通西城东城墙,让榴弹炮在白浪河西岸占领阵地的办法,直接轰击东城。炮车通道2米多高、6米多宽。4月26日黄昏发起了对东城的总攻击。攻城部队利用有利的地形(西城比东城高5米),在强大炮火掩护下,迅速冲过白浪河,一举突破城垣,双方展开了激烈巷战。27日,潍县东城被解放军攻占。
就在解放军全力攻打潍县城时,济南和青岛的国民党为解潍县之围,都派出部队,救援潍县。青岛守军丁治磐自4月5日起率整编第64师、54师及57旅,共五个旅的兵力西援潍县,遭解放军十三纵和胶东军区部队的强力阻击,被歼4400余人,滞留于大沽河两岸,不能进展。济南守军王耀武亲率整编第73师、84师、75师,共三个师的兵力东援潍县,在解放军七纵和渤海军区部队的节节阻击下,被歼3000余人,到21日才进至临淄、益都一带。由于潍县被迅速攻克,5月1日和8日,这两路援军才各自回撤。
大爷所在某部三连在解放军猛烈炮火攻击下,队形早已打乱,各自为战,阵地上一片混乱,火光和硝烟经久不息。激烈的枪声、爆炸声和嘶哑的喊叫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四周是解放军的喊杀声,黑压压的大军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巷战十分惨烈,双方很多不顾春寒扒了上衣,或冲锋枪扫,或白刃战,脑浆四迸的,断胳膊缺腿的,咬掉耳朵惨叫的,互相抱着拉手榴弹双双自尽的,肠子淌了满地的。有一个年仅17岁的解放军,被一把刺刀穿胸而过,斜倚在墙上,眼睛还大大地睁着,他双手也执着一杆长枪,刺刀扎在另一个大约17岁的士兵肚子上,那国民党士兵仰天倒在地上,嘴里还含着半边耳朵,惨状无法描述。刺刀、铁锹、枪托、手榴弹,一切可以用来近身肉搏的武器都被拿在手里,砸开对方的血肉,割破对方的咽喉。一把刺刀扎进了一个人的肋部,还来不及拔出,自己就被另一把刺刀刺穿。刚刚砸扁脑袋的手榴弹拉开弦投掷出去的同时,一串子弹脑浆迸裂……硝烟和鲜血把整个阵地烧焦了,混杂在这个阵地上血拼厮杀的每个人似乎都即将被熔化。大爷顾不得这些,也不和解放军交锋,只想找个机会躲过算了,其实以前就一直有机会,可战前根本没找到机会逃脱,大爷骨子里的软弱性甚至认为就是逃脱了,共产党也饶不了他。一开始还和李福成在一起,仗打乱了,李福成也找不到了。拐过几条巷子,他听见后面有人大喊:“站住!”他回头一个点射,那边躲到了墙后面。大爷转身刚想继续跑,突然看到前面闪出一个身影,待大爷看清了,那身影已离自己只有50多米了,谁也躲不过谁了,双方都端着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像是要把对方吞进去。大爷能清楚地看到那解放军最多不过20岁,一米七的个头,一张稚气的圆圆的娃娃脸,嘴唇上挂着茸毛,头上一顶软舌军帽,宽大的土黄色的军装掩盖不了他单瘦的身体,左手擎着枪托,轻微地哆嗦着,与镇静威武的大爷相比,真有点寒碜。双方都对对方的突然出现一愣,大爷刚想扣动扳机,突然他想起了奶奶,他想起了奶奶那白白的头发,那含辛茹苦饱经风霜的沧桑,他想起或者这青年连婚都没有结,他母亲或者还等着他回家找媳妇抱孙子。“投降吧!”他蓦然想,保留两条生命,这么近的距离,一开枪两个都要死,这毕竟不是打日本鬼子啊,要是日本鬼子,他的冲锋枪早喷出火舌了。大爷刚要把端枪的手举起来,就因为大爷脑子这一顿的刹那,对方的冲锋枪“哒哒”响起来,六七发子弹全射进了大爷肚子,大爷痛苦地扭曲着,一米八的身躯摇晃着,脸仰望硝烟弥漫的天空,手中的汤姆逊冲锋枪喷着火舌成扇形扫向了天空,划成了一轮漂亮的半圆弧新痕,像他写字时的大毛笔一气呵成,在半空挥舞着,飘然而落。模糊中,他看见了少女朦胧般葱葱郁郁的降媚山,那随风吼叫的老松树,那红彤彤酸脆欲滴的酸枣,那风中舞动飘忽找家的蒲公英,那蹦蹦跳跳的野兔,那山上儿时一切美好的回忆……他看见了巍峨冲天娥眉高冠的老槐树,母亲般抚摸亲吻着大地;他看见了清澈的使狗河,那潺潺的流水,那低矮的茅草,那婀娜的芦苇,那顶土羞涩的野蘑菇,那翘尾跳动的松鼠,那缠绵清叫的“哨钱”……他看见了爷爷背着干粮带向他走来,慈祥地抚摸着他的头,掏出大而圆的“耙菇”,他吃得那么香那么甜;他听见奶奶袅袅炊烟中迈着小脚在大街上四处喊着他的乳名叫他回家吃饭,他看见轩窗回廊,碧云笼碾,烟锁四野,与爱妻凝眸握手无言,风鬟雾鬓,残杯冷酒,凄泪千行;他看见女儿张着小手颠颠地扑上来,他硬硬的胡子扎着女儿,女儿格格笑着尖叫着……一切都模糊地构成了子灵老爷爷的山村水墨画,一切都构成了“仓三易斋”的灵魂。
“咣!”大爷魁梧的身躯轰然坍倒在地上,冲锋枪跌在了一边。
“哒哒!”那解放军突然头部中弹,巨大的冲击力使他猝然后倒。
“仕昌,仕昌,你怎么样?”李福成和另一个士兵跑过来,看来那解放军是这士兵开的枪,那士兵边喘着粗气,边换着冲锋枪弹匣,枪管冒着缕缕蓝烟。
“不……行……了!”大爷不筛不筛(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李福成一看,够戗了,大爷肠子白花花的全出来了。
“快走吧,来不及了!”那士兵催促到。
李福成转身和那士兵边观察着四周边退却着跑了。
这天是阴历三月十九,正是爷爷去刘山石家峪要饭的那天。爷爷背着二姑给的十个“耙菇”回到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沉闷地看着四叔、五叔啃着“耙菇”,看着大娘给孩子喂饭。这天,他特别想大爷,自从年除夕一别,便杳无音信。潍县隆隆的炮声模糊地传来,像是击着他的心。夜里,他梦见大爷一身戎装向他走来,冷冰冰的脸,也不说话,慢慢地提着冲锋枪,转身走了,模模糊糊地走入了朦胧的雾中。醒了后,他听见大娘在哭,伴随着降媚山上刮过来的风呜呜叫着。
战斗结束后的几天里,老潍县城里到处泛着臭味,老鼠遍地跑,乌鸦四处飞。大街上、小巷里、院子里、河里面到处是东倒西歪的尸体,分不清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军的,有些是伤员,因得不到治疗又死去。新成立的市政府组织市民和郊区农民搜埋尸体,每人每天发给粮食两斤和一点北海币。据郊区农民讲,他们用二齿子抓着腐烂的尸体,拖到坑里埋掉,一个坑可以埋好几个尸体。
那里面,肯定有大爷的尸体。
是役,潍县全境解放,成立潍坊市。国民党第96军军长兼45师师长陈金城、保安司令张天佑化装从东门逃窜。前者被生俘。关于后者的死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被击毙,一种说法是自杀。之后干过伪国民党乡长的李竹明也被政府审判枪毙。
父亲是从仕光大爷嘴里知道大爷死去的。
李福成死里逃生,回到村里,他遇见了仕光大爷。
“兄弟,你知道仕昌的信息吗?”仕光大爷问道。
“大哥啊,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效何我二大爷啊!仕昌回不来啦,要回来就刮着泉风(旋风,意指阴风)回来了。”他告诉了仕光大爷一切。“我就知道这些,估计仕昌肯定活不了啦,当时那么紧张,我也顾不上了,只看见他肠子都淌在外面了。”
晚上,仕光大爷家里的挺着怀孕的肚子在捞泡好的地瓜干,准备第二天摊煎饼。她以前生过两胎,孩子生下来都死了。仕光大娘突喊肚子疼,半夜难产连人加孩子都没活下来。
父亲陪着仕光大爷把人埋了。仕光蹲在坟前默默不说话。昨天人还好好的,今天阴阳两分明。
“大哥,别伤心了,回去吧!”父亲和仕光在叔伯兄弟中是关系最好的。
“二弟,你说我们家里怎么会这样呢?你大哥刚死,我这老婆孩子都走了。这怎么会呢?”仕光悲楚地说。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死的?”父亲大吃一惊问。仕光把大爷情况告诉了父亲,“你去问李福成最清楚了。”
“二弟,我就知道这些了。”李福成告诉父亲说。李福成以后经过村里审查没有问题,过着凄凉的生活。他对自己的幸免于难没有任何兴趣,睁着眼闭上眼就是士兵兄弟的尸体,就是大爷白花花的肠子。他自己孤零零在北山上用石头垒了间房子,不食人间荤,以马扎菜、云荠菜和队里分给他的那点口粮为主,披着长发,闲坐云卷云舒,静思灰飞烟灭,夜半鬼泣嚎,梦中豺狼叫。
每年七月二十二的鬼节,人们见他买了些香火纸马,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烧,谁也没有阻拦他,谁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还有地下的大爷和那些战友们明白。
有一天,他竟然步行去了老潍县战役旧址,蹲在老奎文阁那残余的城墙上大哭不已。
直到我小时候1976年秋天的一天,村民突然发觉好多天没见李福成了。大胆的人打开他那石屋,才发现,那不是屋子,早早已是他的坟墓了。
真是个: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自从知道大爷的死信,父亲就一直沉闷。爷爷也发现了父亲的不对头。
中午,父亲在院子里抱着姐姐让大娘吃饭,姐姐一周岁了,胖胖的小手调皮地拍打着树干玩,父亲呆呆地盯着蚂蚁上树。那些蚂蚁有的被树浆粘住,有的被树枝弹落,有的因害怕而回头,有的不顾一切向前冲。父亲想,大爷第一次参加国民党,一腔热情,痛击日本鬼子,可歌可泣;可究竟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不顾一切又一次参加国民党,最后踏上了不归路。父亲看着那爬上爬下忙忙碌碌的蚂蚁,想不通。
“实啊,给我孩子,你吃饭去,发什么呆?”爷爷喊着父亲的乳名。
“哦,没什么。”父亲敷衍道。
“爷,坊子、潍坊都解放了。二弟不是说仕昌开拔去了坊子吗?那怎么还没他信呢?”大娘自从回来就心神不定。“你让二弟再打听打听仕昌究竟现在哪里?”
“噢,说的是啊!老二你多打听你哥的消息。”爷爷对父亲说。
“嗯。”父亲答应着。
已是阴历三月下旬,半圆的香月挂在春天上空,如水般泻在深院里。春天的东南风柔柔地刮着,梧桐摇曳,银蟾叠筛,娥影婆娑,卷起一帘幽梦,如泣如诉,多少离愁别恨,把相思碎了一地。啼蛰未歇,飞鸿欲过,南雁北飞,空留啼声一片。大娘躺在炕上,残灯空照,辗转难睡。蟾光如水浸帘枕,皓月苍白斜身进,照在大娘无眠的身上。乱影翻窗,碎声敲砌,愁人多少。“孤灯不如思欲绝,卷惟望月空长叹”。伤感的清辉,萦绕的柔风,细数着岁月的凄美。
“素娥不谙离恨苦,孤雁难解相思泪。”又是一个无眠夜,大娘听见爷爷起来在帮四爷爷打扫院子。女儿还在酣睡,留着甜甜的酒窝。柔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梧桐只解惹春风,何曾知得无眠愁?大娘梳理着无眠,想前事悠悠,后事蹉跎,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