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关“千里香”肉火烧门前,一个单瘦的小伙子在转来转去,一只有神的眼睛因饥饿而黯淡无光。身上没有扣子的破袄用一条布条束腰,单薄的棉裤露着棉絮凄落地在风中抖动着,那脚上的鞋子已不能叫做鞋子了。鞋头裸露,鞋帮散落,鞋底裂着个大口子,像饥饿的孤狼张着大嘴随时吞噬猎物。脚上没有穿袜子,能清楚地看到那冻龟皲裂的口子。为了取暖,他不得不蜷缩着矮小的个子来回跺着脚。
透过玻璃门窗,他能模糊地看到那红红的火炉上的猎物,锅里那诱人的八宝粥。他贪婪地咽了口唾沫,紧了紧身上的布条腰带。
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人带着眼镜,打着饱嗝,满肚子饱意,手拿两个火烧,漫不经心地走出火烧铺。内外温差使他不得不摘下眼镜来擦擦镜片上的水珠。蓦地,他感到一阵寒风掠过,拿火烧的手里空空的。
“哎哎!我的火烧!”等他戴上眼镜,他只看到了一个远逝的破烂的背影,看到后背上飘飞的棉絮。
父亲躲到一个墙角,饿狼般贪婪地一口吃掉了一个火烧的一半。满嘴香喷喷的肉,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这东西的感觉了,他能感觉到那香香的油在自己牙缝里悠悠地滑过,他感觉自己真成了最幸福的人了,带着一种内疚感的幸福。这是流亡以来第一次抢劫行动,但以后父亲再也没抢过吃的。当他准备下嘴咬第二口的时候,他想到了大爷10个月的女儿,想到了四叔、五叔两个弟弟,想到了爷爷奶奶。他把那一个半肉火烧小心地用随身带的布兜装起来。
在集上席子市场一隅,父亲看到表爷爷头带老毡帽,手抄在袖子里,瑟缩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可能买席子的顾客。
“表大爷!”父亲喊道。
“老二,你怎么来了?”表爷爷问。
“我爷让我来看看你!”父亲说着,拿出了一个肉火烧给表爷爷吃。
“哪来的?”
“我买的。吃吧!表大爷!”表爷爷看来也没吃饭,笑呵呵地把那一个接过来吃着。“你哪来的钱?”
“吃吧,我攒钱买的。”父亲道。
“唉!不瞒你说,刚过了年,生意不好,到现在还没卖出一张。这席子还是年前攒下没卖出的。我今天没过去,是想等卖了席子再给你们买点吃的。”表爷爷没说太多,父亲就明白他家里刚开春也拮据,不然,父亲今天肯定能看到表爷爷像往常那样挑着席子、粮食和柴火的身影了。
“爷,这还有半块肉火烧,你看怎么办?”父亲回家把剩下的半块肉火烧拿出来。
“哪来的?”爷爷问。
“我抢的。呜呜……实在饿坏了。”父亲说。
“唉!以后咱不干这事了。给你嫂子让他嚼嚼喂孩子吧。”爷爷说。
出了正月,表爷爷也困难实在接济不下去了,一家人在三里庄实在靠不下去了,爷爷只好领着一家人投宿离老兵马营不远的林家村奶奶的一个亲戚家里。于是奶奶领着四叔、五叔又重新开始了要饭生涯。要饭,特别在这春天要饭,连个半饱都要不出来,上哪要啊!实在没的吃,奶奶领着四叔、五叔到田野麦地里拔麦蒿回来揉一揉生着吃下去。那麦蒿,有一股异常的冲鼻的味道,着实不好吃。那麦蒿,我认识很清楚,那是麦地里的一种杂草,小时候我经常被母亲打发去从麦地里拔出来扔到田边地头。如今也成了爷爷一家果腹的食粮。
表爷爷看爷爷饿得没办法,有时喊过去让他帮忙干活。
“二哥,你扛张镢,到库区咱家地里刨茅草,你愿意刨多少算多少,刨够了刨累了把镢一扔歇着,你就在我这里吃顿饱饭吧。”表爷爷为了让一家人看的过去,这样对爷爷说。但这样不是解决爷爷和一家人的根本办法啊!
一家人靠要饭不行,父亲又拉下脸皮来到老姑家里,帮老姑干活挣碗饭吃。
“爷啊,咱回去吧,再这样一家人就饿死在外面了。他们不会当场给我们打个枪眼,怕什么?鬼的好告诉我,人家流亡家属都回村里了。”父亲再次央求爷爷。
“人家是人家,我们和人家不一样啊!”爷爷说。
爷爷自从那次审查,白白的被那石头蛋子砸死人的场面吓怕了,要是回去,果真被人家用石头蛋子掐(砸)死怎么办?
爷爷也知道一家人情况的严峻性,但一想起那不寒而栗的场面就犹豫了。
“爷啊,没事,操他娘!他们还真给打上个眼?”父亲说。“要不这样吧,让我娘先领着哑巴回去探探风,看情况再说。娘,你回去先去王成才家。”
奶奶领着四叔来到了村支部书记兼民兵队长王成才家里。王成才不仅乱世成才,还乱世发财。那次分浮财他分到了高地主的大房子。高高的土台子上四间青砖大屋,与周围低矮的茅草屋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我们那里对这样高大辉煌的房子就称做楼了。
“大兄弟啊!”奶奶在王成才门口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好。
“啊,是老二家嫂子来了。仕昌?”王成才问。
“仕昌?俺不知道啊!”奶奶说。
“不知道?你要是叫了仕昌回来,你们就可以回来。不把仕昌叫回来,你们一家别想回来。”王成才说。
奶奶吓坏了,不提大爷罢,一提起大爷奶奶心里更难受,自从过年回家一次,再也没见儿子了。爷爷曾经打发父亲去看过大爷,但人家留守的告诉父亲,大爷跟随队伍已经开拔,只说去了坊子,其他一无所知。如今王成才还逼问大爷,要是奶奶真知道大爷在哪里,奶奶倒放心了。
奶奶离开王成才家到家一看,整个院子满目凄凉,几棵衰桐在春天里无力地冒着嫩芽,有的树枝由于火烤已经枯死,靠近房屋的两棵梧桐被烧得焦黑,只剩树干,在盎然的春天里哭泣着,仰天申诉着世道的不平。家里唯有的一间半屋已经化为灰烬,屋顶檩条烧得黑糊糊的剩下几根半截无力地斜挂在半空里叹着气,黑黑的屋墙裸露着暗淡和无奈。南屋和门楼子也难逃厄运,只剩下墙体在春风里无力地站着。
“老天爷啊!作孽啊!”
奶奶一腚蹲在地上就号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四叔边哭边骂,跺着脚四处骂。
当夜奶奶和四叔在四奶奶家住下,第二天回到了兵马营。
父亲正在和老姑推碾,把玉米碾碎。看奶奶回来了,父亲一阵惊喜,赶紧迎上去。
“娘啊,你回来了。怎么样啊?”父亲问。
“咱家回不去了,咱那屋找人点上了,全部着(烧)成个香炉子了。”奶奶红红的眼睛哭着说。
“呜呜呜呜!”父亲磨棍一撒,痛苦地在磨坊里打着滚,撕心裂肺地大哭,奶奶、老姑怎么拉也拉不起来。1947年腊月初一国民党偷袭秦戈庄,王大勇断后点民兵房子的时候,因为老爷爷的房子和爷爷房子紧挨着,王大勇也辨不清,干脆把爷爷的房子也给点了。
“唉!当时自己连个窝都没有了,让人都烧光了,眼都不敢睁啊!”父亲讲到这里小声伤心啜泣着。
过了三天,父亲怎么想还是应该回去。
“爷啊,走吧,咱们回去吧,在这里没有招了。你别拗了,你看亲戚都帮不上了,都这个样啦,就连我表大爷也顾不上了。咱回去吧,死咱也死在那屋框子里。再不回去就死在外面了。”父亲好歹劝说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