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老头已被抓走,半死半灭的煤油灯下,一个高个子老头躺在炕上,头向里,头发直竖,根根尽裂,目眦尽裂,愤怒痛苦的眸悲凉地瞪裂,裸露的满胸已成蜂窝眼,炕上的血染红了被子染红了席子。手抓钢枪,作射击状。脚蹬席子,破烂的篾子由于痛苦的挣扎竟扎进了他脚。那个老头,那个大爷小时候就骑在他肩上欢笑的老头,他再熟悉不过了。家里没钱上学,从小就是李孟仲爷爷供养他上学,李孟仲视大爷比亲孙子还亲,指望能“金榜高悬当玉阙,锦衣即著到家林”,可如今是大爷引人把他害了。
大爷怎么也没想到今晚是自卫团在值班,怎么也没想到民兵事先得信后转移了而安排自卫团当替死鬼,怎么也没想到大爷今晚在这里值班。
李孟仲刚才还在清唱《卧龙吊孝》,可如今身躺血泊命归黄泉,谁为他吊孝?谁为他词悼?
“爷爷,是我害了你啊!”大爷“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用手狠狠地撕裂着自己的头发,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撕出来。
“爷爷,是我不孝啊!是我害了你啊!”大爷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爷爷啊,我仕昌愧对你的教养啊!”大爷用手覆在老爷爷眼上,把眼捂热让老爷爷瞑目,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鼻涕眼泪一同顺着下来。
涕沱若,戚嗟若!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呜呼哀哉,魂灵安兮!
李孟仲,我的老爷爷!秦戈庄,我的老槐树!
“在这里!仕昌,快起来,队伍都集合好了,准备回去了,点名找不到你,快走!”几个士兵进来拖拉着大爷离开了民兵部。
粮食已经凑好,有玉米、高粱、小麦,还有些地瓜干,足足装了四马车。村民已经回去,只剩下王希提在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
“他妈的,今晚没有捉到民兵,便宜他们了。王大勇,带领一班把民兵的房子给我烧了。把这四个老头带走。”张连长下令到。
“长官,长官,我们冤枉啊!我们可没干对不起国军的事情啊!”老宝向张连长求情。
张连长不理他们四个的乱号,看看表,已是凌晨6点,天已开始放亮,老槐树轮廓清晰可见,赶紧带领队伍,押着马车迅速出村。
大爷回头看,村里几处已腾起红红的火光,在黎明的暗夜里格外显眼,还传来村民的叫喊声。一会儿,王大勇带着全班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连长,该点的都点着了,还点了几处拿不准的。”王大勇说。
腊月初八,爷爷和父亲正在南关大集打扫花生皮。父亲眼尖,老远看见村里老宝他老婆挎着个“院子”,颠着小脚,东张西望地向爷爷这边走来。父亲赶紧躲到一边,看她来县城究竟干什么?
“大兄弟啊,在扫花生皮啊!”她走到爷爷面前和爷爷搭讪。爷爷反应慢,低着头扫他的花生皮。
“啊,是老宝家嫂子啊!你进城来了,进城干什么啊?”爷爷问。
“大兄弟啊,呜呜……你要救救我们家老宝啊!”老宝老婆对着爷爷哭起来。
“啊!嫂子,你这是怎么啦?”爷爷吓了一大跳。
“呜呜……腊月初一国军到咱庄里抢粮食,把李孟仲打死了,还有我家老头子四个人也被抓到县城来了,现在不知音信。你家老大不是在里面吗?求你找他说说情,你看,这都快过年了,人也没个影子,让我怎么活啊?呜呜……”老宝老婆泪一把鼻涕一把嘟嘟一大通。
爷爷这才弄明白。没等爷爷再反应,老宝老婆从“院子”里掏出20块大洋。
“大兄弟,这是村里凑来赎人的,王成才让我来找你家老大。我怎么敢去找啊,我老婆子拜托你啦!”老宝老婆一边哭,一边塞给爷爷。
爷爷老实愚讷,一直就没插上和老宝老婆说话,没等爷爷发话,老宝老婆说了一声:“大兄弟,你一定帮忙啊!”颠着小脚走了。
“哎哎……”爷爷向老宝老婆挥了挥手,站在那里发呆。
“爷啊,这钱你怎么敢要啊?这是人家的买命钱啊!我们办不成怎么办?村里王成才能饶了我们吗?我老远就看见她过来了,肯定没好事!”父亲跑过来埋怨爷爷。
“那你说怎么办啊?”爷爷没有了注意。
“把钱给我,我去找我大哥去。”父亲说。
父亲找到大爷说明情况。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大爷一脸阴郁,把钱接过来说。自从老爷爷被打死了他就无精打采像得了瘟病的鸡。
两天后,老宝四个不仅回去了,还把四辆马车赶回了村里。
爷爷松了一大口气。
年关将近,安丘城出现了少有的繁华。大街上不时迸出炮仗的声音,偶尔还有一连串的鞭炮声,像“马克沁”重机枪的点射。卖瓜果糖枣的小贩抓紧这大好的时候回笼资金,卖力地招呼着客人。卖菜的、卖粮食的,一大早就冒着雪花摆到了市场上,不时有卖糖葫芦的用一根杆子挑着,在人群里“冰糖葫芦”慢悠悠地晃着。
“二十三,糖瓜粘。”这天是民间小过年,是灶王爷升天的时候。而除夕这天是灶神从天上回来的日子,因此民间都要祭灶神。灶神上天所要做的,是向天帝报告这户人家的善恶功过。若是积德行善的人家,上天将会令其渐渐兴隆;若是作恶的人家,上天将会使其渐渐衰败。按照传统风俗,这天晚上,要摆好糖果糕点之类,在锅台上方贴上灶王爷年画,上书“东厨司命主”“人间监察神”“一家之主”等文字,以表明灶神的地位。两旁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等对联,以保佑全家老小的平安,举行祭灶仪式,也就是“辞灶”。爷爷再穷,也不忘今天是小过年啊,可这个年怎么过啊?什么也没有!爱日烘晴,梅梢春动,晓窗客梦方还。清冷的早晨,一家人喝了点玉米面子粥,坐在炕上取暖,沉闷的气氛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屋里冷得像冰窖,城里有钱人家早在阴历十月初就生炉子了,只有四叔和五叔实在无聊极了,就在炕上乱翻。姐姐才9个月,跟着流亡,也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由于营养不良,长得黑瘦,小嘴“咿咿呀呀”嘟囔着,大娘在炕上把被子铺开,让姐姐在上面玩,学爬行。
父亲看着窗外簌簌的雪花,啥也没得想。生活的困苦把一个年仅16岁的小伙子也折磨得麻木了。
突然,父亲听到那破大门响。
“爷,有人敲门,我去看看。”父亲说。
“啊?不是来抓流亡户的吧?”爷爷陡然害怕起来。
“按说这雪天他们不会来找事的。”父亲边说边趿拉着鞋子跑了出去。
父亲领进一个雪人来。爷爷、奶奶、大娘好惊喜!是大爷的岳父。老人浑身披着雪花,挂着白胡子,挎着个“院子”,累得直喘气,从刘家道子走到这里要30多公里。
“大大(即爸爸),这么个天你怎么来了?”大娘见到亲人好高兴,一边给他拍打身上的雪花,一边说。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不挂念你们?”老人对大娘说。
“表弟,今天不是二十三小过年吗?你嫂子惦记着你们,让我送点吃的,我也顺便赶集买点年货。”老人对爷爷说。然后老人打开盖“院子”的包袱。呵!爷爷好感动!老人送来了一“院子”小米,两块豆腐,还有一块年糕。四叔、五叔馋得伸手就要抓年糕吃,被奶奶止住了。
“来,孩子们,有好吃的。”老人变戏法一样从内衣兜里掏出了一把炒熟的花生,还温乎乎的。“也嚼几个给渠吃。”
清晨凄凉的气氛被大爷岳父的到来一扫而光,单薄阴冷的房间顿时厚实温暖,老人亲热地抱着姐姐,亲着姐姐,一家人聊着家常。
“表弟,这样流亡不是办法,得好好地想个办法了,孩子们跟着都受苦了。”雪霁阳出,耀得房间里格外亮堂。老人把“院子”的东西都腾出来去赶集了。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按照风俗,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清扫出门。虽然是人家的房子,也不知谁家的房子,但毕竟是过年,东西虽没有多少,一家人流亡就是带着衣服被子。但爷爷还是吩咐奶奶、父亲把屋里屋外、墙角内外、天棚、烟囱、炉灶,能清扫的地方都打扫了个干净。生活再困苦,挡不住奶奶这个爱干净的人;家里再穷苦,奶奶总是收拾得有条不紊,干净整洁;衣服再破,奶奶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去污的东西,奶奶多搓几遍尽量洗干净。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奶奶就找些皂角捣碎来洗衣服。流亡这么长时间,奶奶尽量找机会给四叔、五叔洗澡洗衣服。奶奶的这个好习惯,形成了一个传统,在我们家代代流传。
今天太阳好,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温乎乎的,奶奶把一家人的衣服能洗的尽量都洗了。累了,奶奶还是在洗。父亲感觉,那不是在洗衣服,那是在洗掉一切的晦气、丧气,洗来一家人的好运。
为了应付这个年,为了应付生活,爷爷让父亲拉着脸皮去了兵马营大老姑家和五老姑家,两个老姑分别挖了一瓢面给父亲,宪林表爷爷给父亲蒸了一锅地瓜面玉米面“耙菇”,惹得那表奶奶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让表爷爷暗地里好一顿训斥。父亲用一个包袱背了回来,这就是一家人过年的年货了。一点菜都没有,爷爷连续几个大集去市场在人家的呵斥和白眼中佝偻着高大的身子拣那些白菜帮回来,洗一洗腌着吃,就算是一家人上等的美肴了。
父亲带着四叔、五叔到了南关,临过年了,鞭炮便宜了,两块钱买了10个大炮仗,四叔、五叔高兴得活蹦乱跳。五叔边跳边唱着路上学来的过年歌。
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黏,二十四扫房日,
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
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去拜年。
除夕,父亲把买的一副对联贴在大门口上,还有几个“福”字,则贴在了屋门和磨上。晚上,奶奶把爷爷拣来的白菜帮分类整理,老的硬的拿出来腌咸菜,好一点的嫩一点的带点青色叶子的用来剁“姑扎馅”(饺子馅),没有油没有肉,奶奶把爷爷扫花生皮拣来的花生炒熟了,擀成粉末状拌在白菜馅里,既香又吸水分。白菜帮水分太大,奶奶又不舍得把所有水分都挤干净。大娘把老姑给的面粉倒在盆里,开始和面。
这样就可以包饺子吃了。
父亲打开从鬼的好那里灌来的一瓶火油,用敬神的草纸把平常不舍得点的一个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擦干净,倒满煤油灯,用草纸卷了一条长长的纸条,换下了旧的灯芯子。父亲有意把灯芯用针挑出长一点,火柴点着,顿时,昏暗的房间里,泛着淡淡的昏黄的光,从一个拇指般的火苗开始慢慢地散出,笼罩整个屋子,而土坯的墙上便七横八竖地显现着朦胧的影子,整个房间亮堂多了。
大娘面和好了,滚成圆圆的长条,用刀切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四叔、五叔争着揉“剂子”,把“剂子”揉成扁平状,奶奶擀着,大娘包着,边拉着呱儿,爷爷照看着姐姐。流亡的贫困生活在这1948年的除夕呈现出少有的祥和、快乐和幸福。
天已昏黑,大爷回来了,提着一瓶没有商标的白酒。估计是大爷罐的地瓜。
大爷把酒递给父亲,抱起姐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亲热地亲着。
水饺包好了,包了一锅盖垫,奶奶把它放到外面冻着,父亲领着四叔、五叔到院子里放了两个炮仗。一家人和衣而睡,奶奶坚持守夜,对着煤油灯看着自己的亲人、孩子一个个安详地睡觉。
除夕的前夜是这样宁静而祥和,四处飘着零落的鞭炮声,空气里散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守年,大街上好清净。奶奶安详地坐着,不时给姐姐盖盖小腿蹬开的被子。五叔梦里憨憨地笑着,流着口水,或者是梦着吃水饺吧!煤油灯淡红淡黄的火苗轻轻地舔着寂静的夜晚,吻着这祥和的除夕,亲着流亡的除夕,驱赶着寒冷、阒寂和恐惧。
大约过了十二点,远远近近传来连续的鞭炮声,爷爷起来煮好饺子,盛入碗中,先供奉天地,再供祖先,再供财神、灶王,然后焚香烧纸,名曰“发纸马”。大爷和大娘聊着天,父亲领着四叔、五叔把余下的八个炮仗全部放掉了。
年夜饭是清贫的,爷爷把水饺端上来,放上一盘腌过的白菜帮,这是过年唯一要吃的菜了。大爷用嘴咬开瓶上的皮塞,倒在酒盅里。
“吃吧!喝吧!”爷爷说。
四叔、五叔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爷,还是过年好!过年能吃到水饺。”五叔边吃边说。
“啊啊啊啊啊!”四叔也很高兴,用筷子示意爷爷奶奶多吃。
爷爷奶奶也动筷子吃了几个,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那不单单是在品尝水饺,而是在品尝五味人生。
“呵呵,好吃!好吃!要是有肉就更香了!”奶奶笑着说,“没想到这么好吃!”
爷爷夹起一个水饺,手哆嗦着,什么话也没说。
大爷把一口酒倒进肚里吃了几个。
“唉!今年也没法回去给我爷爷、子灵爷爷上坟,也不知孟仲老爷爷丧事怎么办的?”大爷幽幽地说。
父亲一仰而尽夹起水饺塞进嘴里。
“爷,过了年怎么办啊?”父亲说。
大娘吃了一个,看看熟睡中的女儿,说:“给孩子留几个。”
四叔、五叔懂事地把筷子停下来,拍拍肚子吃饱了。
这是入冬流亡以来吃的第一次水饺,用拣来的白菜帮和拣来的花生包成的水饺。有辛酸有痛苦有咸辣有凄凉有沉闷有孤独有彷徨有悲寂有悲悲切切有凄凄惨惨有戚戚缠绵有悱恻凄清幽怨,就是没有甜蜜。
“就这些姑扎了。吃不饱呆会儿再吃耙菇。”爷爷说。
一家人沉默着。
大爷自从回来后,整个除夕夜很少说话,郁郁的很低调。世道搞不清,自己搞不清,为什么参加国民党,为什么走上这不归路,为什么拖累一家人跟着这样踏上了流亡路。
这是一个流亡的年,这是一个沉闷的年,这是一个凄凉的年,这是父亲终生难忘刻在骨子里的年,无论流过多少血,都不会把记忆磨蚀的年,这是一个迄今为止父亲说不上任何滋味的年。
“爷,过了年咱回去吧!再这样活不下去了。”还是父亲打破了寂寞,在这吉利的年说着不吉利而现实的话。
“过了年再说吧!”大过年的,爷爷把父亲的话头塞了回去。
天亮了,姐姐也醒了,咿咿呀呀的为沉闷增添了几分气氛,大娘把留下的水饺一个个地嚼给姐姐吃。
天亮了,大爷也该走了,他抱着女儿,亲着女儿,和往常一样,平淡地走了,就这样平淡地走了,像寒风掠过门前的树叶,黄黄的羽毛般飞呀飞呀飘呀飘呀慢悠悠地落到地上,与天地融为一体,使人不由得想起《阿甘正传》开头片羽毛飞舞轻飘的美丽。四季有更替,冬天走了还会回来,但大爷走了再也没回来。这是大爷和一家人一起团聚的最后一个年,这是爷爷奶奶见儿子的最后一面,这是父亲、四叔、五叔见大哥的最后一面,这是大娘见自己丈夫的最后一面,这是姐姐见爸爸的最后一面,虽然那时还没有记忆。这是1948年的大年初一。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眼看亲戚救济的又快吃完了,大过年的出去要饭又不吉利,人家都嫌晦气。
父亲看见爷爷经常弯着腰独自叹气。
阴历正月二十三,按说这天表爷爷肯定来赶集,肯定会和往常一样挑着席子、干粮和柴火,热气腾腾地迈进家门来。一家人说不上什么滋味,但还是盼表爷爷出现。眼看晌午了,还是没有表爷爷那矮小壮实的身影。
“爷,我到集上看看去,或者我表大爷先去赶集了。”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