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慵懒地像贴在炕头的老花猫慢腾腾地爬上东山。四叔和五叔一边喊着饿,一边跳跃着,迎接一个新的太阳,迎接新的一天。太阳出来了就可以依偎在草垛旁享受她的温暖,等到身上有暖意了,就可以挨家挨户要饭了。
冬日里大多数人家为了节省本来就不多的那点粮食,一般都是两顿饭。汶河以北还是国共两党拉锯战区,百姓日子都过得很寒碜。
爷爷和奶奶蜷缩着身子,袖口对袖口把手抄在一起背靠背偎依在一个谷草垛旁,晒着嫩嫩的太阳。
“昨天去了北小沟,那村是实在要不出来。不是人家不给,也实在没多余的。唉!我看人家本来也不够吃的。”爷爷说。他捏了捏干粮袋子,把昨天剩下的干煎饼翅子刮了刮,倒在手里,拉过四叔,放在他手里,四叔看了看,又拉过五叔来,给了五叔一半。
“我去的南小沟也差不多啊!要不是这样,现在我们也可以在家里给孩子摊煎饼吃了。”奶奶擦了擦眼泪。
“走吧!”爷爷看了看太阳,“人家吃饭差不多了,晚了更要不着了。今天我带小四,你带着五子,再换个村要,别老在这几个村转悠。”爷爷站起身,试了试要饭棍子。
“嗒嗒嗒嗒……”在汶河边芷坊,一个年近60岁的老人,一手执着呱嗒板,一手牵着个只会“啊啊”叫的孩子,佝偻着高大的身躯,一家一户地小心翼翼地敲着门。
“大兄弟啊,给点吃的吧?”
“大妹子啊,给点吃的吧?”
爷爷不厌其烦地敲着门,说的好话能让箩筐装,但干粮袋子里不见多少。大部分开门的人家还都是怜悯同情,特别是看到爷爷带着个哑巴,一般扔块煎饼就不错了。
“这位大哥,快进来,天这么冷!”爷爷要到一户妇女家,妇女一问是秦戈庄,还热情地让到堂屋,“大哥,进来,别客气!俺娘家是你邻村土山的,我小时候经常到你们村玩。可我们家里也实在没多少吃的,这样吧,今天是我孩子生日,早上给孩子擀的面条,还剩些面条水,我热一热,再放点姜,你们爷俩喝了暖和暖和身子。”
“谢谢!谢谢!大妹子,我真没想到要饭还能要到你这样的菩萨。”爷爷很感激,要饭一般是不能进家门口的。
“啧啧!长这么好的孩子怎是哑巴呢!”妇女一边切姜一边感叹。
汶河边另一个村李家园,一个老妪领着一个约七八岁的孩子,老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在瑟瑟的寒风中哆嗦着,孩子鞋子破得脚趾头伸在外面,破棉袄漏着破棉絮,一顶破帽子扣在头上,太小,帽子耳朵忽打着遮不过耳朵来。因为冷的缘故,孩子不断地吸溜着鼻涕。
“!”老人刚敲门,“汪汪!”一只狗跑出来,老人赶紧用棍子吓唬着那狗,领着孩子快跑。
无奈,老人又去敲下一家。
“大爷啊,给点吃的吧?”
“大妹子啊,给点吃的吧?”
奶奶就这样呆滞地叫着,疲惫地叫着。要的干粮不够奶奶喊叫的力气。
“快回家关门,要饭的来了,要饭的来了。”几个小孩子老远看着奶奶领着五叔。
黯黯高云,萧萧冬月,北风吼叫,寒气袭人,雪花飞舞,无情地宣布着严冬的到来。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雪花在寒风中肆虐,像扯絮般大朵大朵地飘落。风雪中,黄昏下,天地间,竟何之?两老两少抱在一起抵挡着严寒,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今天要的连半饱也没有啊!怎么办?”爷爷叹道。
“唉!挨吧!挨过冬天就好了。”奶奶知道爷爷的心。
“娘,饿!睡不着!”夜深了,五叔还在喊饿。
奶奶紧紧地把孩子揽在怀里。
“五子,睡吧!好好睡!明天我们多要!”奶奶安慰五叔。
共产党抓流亡户的形势越来越紧张。
一天,爷爷和奶奶刚出去要饭,村农会带着民兵到了他老姑家里。
“老张啊,家里有没有藏着‘货’啊?”一个民兵问道。
“呀,是守云兄弟啊?家里瓦片朝天,你看我哪里藏什么‘货’啊?”爷爷老姑的儿子回答。
“我是说啊,你别窝藏国民党的流亡户啊!要是窝了,赶紧交出来,不然吃不了兜着。”
“兄弟,不敢!不敢!”老姑儿子答道。
笑吟吟地送走民兵,老姑的儿子抹了抹脖子上渗出的汗。
“效何啊,不是我不留你,村里到我家来清查流亡户,今天幸亏你们出去要饭了,不然就被抓走了。”晚上爷爷回来,老姑的儿子对他说。
“谢谢!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爷爷知道不能在这住了,即使亲戚让住也不能住了,要是被抓回去那就惨了,还不知怎么个死法?爷爷想起刻在心中的那被乱石砸死的母女俩,那脑浆四迸的场面,不寒而栗。
“宁愿饿死!不被砸死!”爷爷又一次卷起铺盖卷。
野旷天低,黄昏独鸦。今夕何去?今夜何宿?野旷徘徊,爷爷想到了她姐姐家,也就是父亲所寄宿的他大姑家。
准戈庄离爷爷姐姐家约有15公里,茫茫原野晃动着4个人影。
“过河就到了。”爷爷舒口气。
宽宽的汶河结了厚厚的冰,爷爷涉冰迤逦而过,四叔、五叔呼扇着带耳朵的破帽子,不断地溜着冰玩。
爷爷看着他们的天真,想很快就到姐姐家了,他想到了跳动的火焰,想到了温暖的火炕,四叔、五叔、父亲一起捧着热气腾腾的黏黏的甜甜的地瓜,欢快地跳跃着,享受着难得的团聚。爷爷奶奶坐在火炕上,唏嘘着难得的温暖冬夜。
“爷!娘!你们来啦?”父亲看见爷爷奶奶像只欢快的小鸟。
“大姑,我爷和我娘来了!”父亲喊道。
可父亲没想到,大姑死活不让爷爷进门。
“二弟,你到别地方吧!也别全怪姐姐。老二在这已经足够了,别再给我惹事了。”父亲的大姑挡着爷爷不让进门。
“姐姐,你就让我在堂屋蹲一黑夜也行啊!”爷爷禁不住老泪纵横。父亲大姑只有两间屋,也是实际情况。
“不行,你快走吧!”父亲大姑倚在门口,推搡着爷爷,半步不让。
“姐姐啊,这天都快黑了,你让我上哪啊?”爷爷哽噎着。
“二弟,不行就是不行!”大姑很强硬。
麻雀唧唧叫着已经上宿,天已昏黑了。父亲看大姑肯定是不能留爷爷了,赶紧快跑到表爷爷家里。西兵马营离老兵马营只有几公里。
“表大爷啊,呜呜!坏了!”父亲哭着告诉表爷爷。
“什么事啊?老二。”表爷爷问。
“我爷和我娘、哑巴回来,到我大姑那里,我大姑就是不让进家门,蹲一黑夜也不行。呜呜!”
表爷爷侠肝义胆,和父亲来到大姑家里。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你这盛不了,我那里盛了。你怕我不怕!走吧!二哥、二嫂子和孩子到我那里。”表爷爷说着,愤愤地领着爷爷一家到了他家里。
表爷爷家只有三间屋,是盛不了爷爷四口人的,爷爷还怕来抓流亡户。无奈之下,当天晚上,表爷爷领着爷爷、奶奶、四叔、五叔藏进了他编席用的地窖里。当地编席必须在比较湿润的环境里,表爷爷为了编席也挖了地窖。
“二哥,你就在这里委屈吧。”表爷爷转身回去拿了几个“耙菇”递给爷爷,还提了一大壶开水。
“二哥、二嫂,快和孩子吃吧!过了今夜我们再想办法。”表爷爷说。
二姑屋后是父亲的一个老姑。老姑和老姑夫知道这情况了,眼看爷爷是没法活了,老姑夫进安丘城找到了大爷。
“仕昌啊,你干国民党惹的祸,眼看你爷和你娘活不下去了,住没的住,吃没的吃,哪里也放不下了,你看怎么办啊?得想个办法啊,他们现在宪林你表大爷那里,但也不能给你表大爷惹事啊!你表大爷只好把你爷一家藏在地窖里,你得赶紧想办法啊!仕昌啊,不能让你爷和你娘这样熬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完了。”父亲老姑夫说。
大约阴历十一月初,大爷在安丘城南前三里庄找了三间通屋。屋顶薄如观天,屋墙推手摇摇。就这样,大爷把爷爷、奶奶、四叔、五叔从老兵马营接了过来,父亲也从他大姑家跟了过来,大爷又去刘家道子把大娘和姐姐接了过来,一家七口人暂时在这里住下来。
刚入住,父亲发现地面很干净,锅是刚用过的,灶底灰还是新鲜的,土炕及屋内的家什都没有灰尘,像是刚刚搬走。父亲问大爷才知道,原来的住户是官庄镇流亡户,昨晚刚刚被共产党抓走。大爷得知信息后,冒着风险把爷爷接来了。他知道,既然这流亡户刚刚被抓走,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共产党是不会再来抓的。再说这里是国民党地盘,那流亡户是让共产党钻了空子,共产党再来的话也担心国民党进一步做了防范,所以大爷断定住这里是安全的。大爷也不知道原来的房主是谁。
地方是有的住了,胆小的爷爷对大爷找的地方也放心,可七口人的吃饭怎么办?
冬日的太阳像慵懒的老猫起得很晚,非常吝啬,鲜红色的,暖暖的,柔柔的,一样的金光万缕,一样的光芒四射,一样的璀璨耀眼,一如平日,依然那么的柔和,依然那么的明媚,依然那么的温暖,如一娇柔害羞的小姑娘,悄悄地驱散了冬日里的寒冷单调和枯燥。
一家人总算团聚,爷爷抱着8个月的孙女迎着朝晖,胡子拉碴地亲个不够。
冬日的太阳落的也早,一家人还没享受够太阳的温暖就迎来了漫长的黑夜。
眼看宪林表爷爷给的粮食越吃越少,爷爷处心积虑地想办法。
“一家人都要饭是吃不饱,况且我们还多了个孩子。我看把亲家给的二斗麦子做本再打火烧吧。我白天看了,这磨还能用。”漫长的黑夜也没法点灯,爷爷睡不着,和奶奶聊天。
“行!每天打完火烧,我和彩虹再出去要饭,你在家看孩子,我们轮着要饭。火烧让老二去城里卖。”奶奶赞同。
说干就干,天亮了,奶奶把院子里的那盘磨刷干净,找了块破布子擦干净。家里人手多,父亲和四叔抢着推磨,随着磨盘咬合轻微的呻吟声,绵绵不绝的嗡嗡声,很轻易地就把二斗麦子磨成了白花花带点灰暗色的面粉。没有箩筛,带着麸皮,面粉的成色不太好看。
爷爷欣喜地捏着白面,说:“呵呵,又可以打火烧了。我们怎么也要生存下来啊!”
为了彻底充分利用表爷爷的这二斗麦子,爷爷让父亲帮忙。
“来,掀开磨,把磨里面的面粉也打扫出来。”爷爷说。
没笤帚,父亲找了块干净布子,一点一点地把磨盘沟里的面粉扫出来。
有了面,还没有柴草啊!
爷爷在院子南面的破猪圈里找到了一个破篓子,带着父亲、四叔、五叔去三里庄南面3公里的地方去打草。这里不是老家,要是在老家,冬日多情的降媚山还能提供满山的没过膝盖的“山山草”,还有成片的贴在地面的干枯的草,在深冬寒风里抖动着。记得那时爷爷奶奶可以拿个耙子,在山上不一会儿就能搂一大筐或提着镰刀割一大背篓,但现在安丘城附近可不行了。城周围丘陵上的野草像散散落落的炉香,打不了多少草的。
爷爷提着破篓子发动三个孩子用手拔着丘陵上的野草。不远处是秋收后的花生地,爷爷发现了新的目标。于是旷野里,冷风抖动着,掀起破碎的衣片。四个黑点,一个老头,带着三个看上去孱弱的小个子,时而蹲着,时而撅着屁股,单指慢慢地捏着土沟里的花生叶。老头一边捏,一边不断地拖拉着那破篓子,落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阴历十一月十三,太阳出来老高了,爷爷用二斗麦子打了十个火烧。其实不是打火烧,应当是烙火烧了,没有爷爷真正抗日前支起炉子烧煤打的火烧那么正宗了。这火烧就是爷爷和奶奶慢慢的添柴草把锅烧热,然后一个个在锅里烙熟的。
四叔、五叔看着烙出略带黄铜色的火烧,吸吮着指头。
“娘,我想吃!”五叔说。
“五子,这留着卖了籴麦子换本钱,你等我给你烙啊!”奶奶准备用表爷爷给的一点地瓜干面搀上点小麦面粉给四叔和五叔烙点吃。再剩下点面粉还要给姐姐做点面疙瘩汤喝。
父亲用一个“院子”装着十个火烧刚要去安丘城里卖,一开门看见来了表爷爷。
“爷,娘,俺表大爷来了!”父亲急喊。
即使到现在为止,父亲一提起表爷爷张宪林来,就激动地掉着泪说:“没有你表爷爷,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人啊!”
表爷爷头带他那多年的毡皮帽,身穿黑袄,脚上单鞋满是泥巴,胡子满是冰碴,呼出的热气一圈一圈地绕着,一条扁担压得他那矮小的个头愈加矮小。扁担一头由芦苇、乱树枝组成的柴火上还挂着个包袱,另一头是一大卷芦苇席子。
从老兵马营到安丘城近30公里,表爷爷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来的。
“兄弟,这么大冷的天,你还来啊!你怎么不穿乌拉啊?”爷爷怎么也没想到是表爷爷。
“那乌拉穿着走路不方便。今天是安丘大集,我来卖席子。顺便给你带来些柴火和干粮。这柴火是我从河边搞的,干粮是昨晚你兄弟媳妇烙的。”表爷爷说着,打开包袱,里面装了十多个“耙菇”,是玉米面和地瓜面做成的。表爷爷给父亲、四叔、五叔各一个,又给了大娘一个。
“孩子们,快吃,别饿着!”表爷爷说。
四叔和五叔抢过来就吃,“耙菇”虽然是凉的,酥酥的,但吃得好香好甜!
“等一等,我给你们热热!这孩子!”奶奶说。
父亲掰了一块,另一块给了奶奶。
大娘掰了一块,另一块给了爷爷。
“兄弟啊,幸亏你啊!”爷爷哽咽着。
“我们亲家何必来客套。他妈的,在飞水东碰到了值班民兵查我,问我带这么多东西干吗?我说卖啊!他们也没咋的。”表爷爷说。因为我二姑夫在武工队里干,表爷爷在村里威信又高,儿女多,户门大,表爷爷一般不在乎。
表爷爷在堂屋里转身看奶奶在敞着锅做饭。
“二哥,怎么没有锅盖垫啊?”表爷爷问。
“兄弟,哪有啊?就这样凑合吧!”爷爷说。
“这样不行,这样怎么做成饭?”表爷爷说。
“表大爷,你先歇歇着,我去卖火烧了!”父亲和表大爷打招呼去了南关大集。
聊了有一袋烟工夫,表爷爷说:“我该走了,集上该上人了,赶完集我就不来了,下一集再来看你。”说着,表爷爷把席子分成两捆挑着去了南关大集。
阴历十一月十八又是安丘大集,表爷爷不仅带来了柴火和干粮,还带来了一个烧熟的咸菜疙瘩,最让奶奶惊喜感激的是表爷爷带来了一个锅盖垫。虽然是用薄薄的芦苇编的,但对这样一种生活的爷爷来说,已经很奢侈了。
“盖垫凑合用吧,我昨晚编的,这好编,多的是苇子子,盖垫小收口收得不好。”表爷爷说。
“大兄弟,足够了,足够了,这样盖垫就很好用。”奶奶感激地说。
以后每逢三、八安丘大集,表爷爷总是挑着柴火,蒸好“耙菇”,给爷爷一家带来,风雨无阻。爷爷一家七口人幸亏表爷爷的接济,不然是没法活下去的。
有了表爷爷送的盖垫,奶奶能盖着锅做饭了,饭做的熟,还省柴火。
“唉!啥日子啊!做饭连个风锨(箱)都没有!”奶奶一边用木棒拨拉着锅灶里的柴草,一边叹气。柴草由于没有风锨(箱)燃烧不好,冒着黑烟,呛得黑褐苍老的奶奶直流泪。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满是灰,挂着草屑。
南关大集东来顺饭店。一个十六七岁的干瘦的矮个小伙子,干瘦的长脸,本来只有一只精明的眼睛由于现实的折磨而变得无神,而那只眼睛更加无神。身穿露着棉絮的破棉袄。一手挎一个“院子”,里面装着八个火烧,一手端着一碗胡辣汤。这胡辣汤很简单,主要把花椒、胡椒、辣椒用布包起来加盐、黄花菜、面筋、粉丝煮,最后把胡辣汤盛入碗中,淋上香油、酱油、醋,洒上胡椒粉、味精、葱花、香菜就成了。
父亲为了卖火烧,免费为老板打工,换得在店里卖火烧的机会。
“大爷,您看您喝胡辣汤,就吃个火烧吧?”父亲小心翼翼地把热气腾腾的诱人的胡辣汤端到一个老头面前。老头看来也是个做买卖的,腰上别着一杆秤,腿旁边放着一个席子编的空篓子。
“孩子啊,我也想吃啊,可我今天卖芫荽就卖了20块钱,家里打油买盐就指望这点了。”老人同情地说。
“大爷,你就买个吧,我一家七口人就等我卖了火烧买吃的。”父亲哀求说。
“不行啊,孩子,我实在不能买啊!我喝碗糊辣汤就足够了。”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