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突然父亲听到庄后不远处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父亲再清楚不过了,那是国民党的长柄M24手榴弹。随着第一声手榴弹爆炸,村四周又连续传来爆炸声。继而就是爆豆似的枪声。有“中正式”的枪声,M1卡宾枪的声音,短枪的声音,“汤姆式”冲锋枪的声音。村北是一个土岭,响开了“哒哒哒哒”MG42重机枪声。降媚山上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嘎嘎”鸭子般清脆地叫着。整个村就像一锅烧好的粥,不断地添着柴火,粥“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热气腾腾,就像过年家家户户都放鞭炮,找不出哪儿不响枪,找不出枪声哪里稀哪里稠。枪声爆炸声震得爷爷茅屋灰尘四落,震得四周树林“哗哗”地响。
顿时飞鸟惊宿,驴喊马叫。大街上,老百姓到处乱跑,像无头的苍蝇,像屎壳郎窝扔了一石头到处乱飞,谁也不知道往哪跑,还必须要跑。有的竟然摸黑跑到死胡同,又旋回来,再跑到另一个死胡同。有的孩子跑丢了,哭着找娘。有的不时被跑掉了的包袱绊倒。
巷子里不断传来互相得到的信息。
“他二婶,别跑了,回家呆着吧!哪里也别跑了,听天由命吧,四周全是国民党!”
“二爷,别跑了,我是小顺子,到了村口被国民党士兵撵回来了。但奇怪的是他们不像杀人,只是把我们一家堵回来了。”
“爹,快回家吧!你和我穿错袄了。”郑华听到儿媳妇喊他这样说,脸上黑暗里不由得一阵红。
不仅本村,父亲听见邻村土山、佘家庙子、方家埠、范家庄子等都同时传来一样的枪响和爆炸,但这次没有迫击跑、野炮、山炮的响声,特别是那野炮的声音,父亲以前听到过,就像要把人的耳膜震碎。
父亲赶紧让奶奶回屋,刚推的粮食糊子也顾不得了。糊子缓缓地流着,流满了整个磨盘,顺着磨盘口,缓缓地“吧嗒吧嗒”地滴着,一开始是稀的,慢慢的是稠的,最后冻住不动了。
父亲让爷爷奶奶别动,他先出去看情况,姐姐也被枪声惊醒了,不断地哭着,大娘只好用喂奶来安慰她。父亲穿上布袜子,扎了块“披布”,跑出去找邻居本家爷爷李孟仲询问情况。
“大爷,不行!你听这枪声不对头,是大部队。”父亲说。
“仕途,快告你爷,想办法跑!”李孟仲说。
李孟仲是村自卫团团长,提着一枝“汉阳造”,这是自卫团最好的枪了,其余就是膛线磨平的退役下来的“老套桶”“马拐子”和打兔子用的土枪鸟铳。自卫团不能和民兵游击队比,大部分由老头组成,协助民兵游击队做好村里防务。枪一响,自卫团成员谁也找不着谁,更不可能组织起来抵抗。民兵听到这么大规模的枪响,发现向外跑已经不可能了,也都各自找地方在村里猫下了。李孟仲想去本家兄弟家躲一躲,本家兄弟李孟元瘸着腿在门口挡住了他。
“大哥,大哥,你别进来!你别进来!”李孟元怕受连累,急急地向外推着他。李孟仲情急之下,跳进了爷爷家猪圈。猪圈没猪,这年头爷爷哪抓起个小猪。
枪声爆炸声大约响了一个小时,突然停了。这时,父亲站在院子里听到后院“咕咚”一声,跳进一个人来。父亲吓得赶紧跑过去看。
“哥哥,你来了。”父亲一看,是大爷。穿着一个清夹袄,黑裤子,脚蹬国民党军用鞋,手里提着匣子枪,腰里别着两棵手榴弹,胳膊上扎着一块白毛巾。
“咱爷和咱娘?”大爷问。
“在屋里。”父亲说。
“快走!”大爷边说边进屋,“快走!爷!娘!”
“上哪走?仕昌!”爷爷问。
“走!爷!不走不行了!”大爷也没说上哪,只是拖着爷爷奶奶和大娘向外走。
父亲把大门门闩拔开,大爷领着爷爷、奶奶、大娘、四叔、五叔急呼呼地出了门,家里什么东西也没带,本来家里也没多少东西。刚出门口,碰见李仕光大爷。
“哥哥,你也跟着走吧。”大爷说。
“仕昌啊,你也不算一算,你带着七口人出去,能弄出吃的来吗?”仕光大爷问。
“可是在家里不行啊,不可能在家了。人家家属都走了,在家里也是一死,不如出去。”大爷说。
这就是安丘国民党酝酿的“搬家眷”行动,涉及安丘西南40多个村。不以枪炮见血,主要是故造声势,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把共产党武装力量撵跑,以不妨碍“搬家”为主。
大爷领着爷爷一家走到老槐树下,父亲看到高瑞云,一手提着一个手榴弹,在转悠着;他家里的人大包小包,站在一边。父亲又向前走,看到参加国民党的“七麻子”家属在和郑云保家属争一头毛驴,双方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父亲认的出那头驴是高连云家的。
村东头,一群国民党士兵点着了一个谷垛取暖,旁边树上绑了两个人,一个是新任的妇救会长高新丽,一个是民兵骨干“老八”。几个士兵在用鞭子抽打着玩。附近散散落落的士兵提着冲锋枪在警戒。
“鬼的好,统计一下,人都到了没有?”一个头目问高瑞云。
“高连长,还有李东光家,他老婆快生了,怎么拖也不愿意走。”鬼的好说。
“不等了,到时间了,快走!发信号弹通知北山和南山机枪队撤下来,小心游击队偷袭。”那高连长说。
“今天便宜了你们!”几个士兵停了鞭子,也不管高新丽和老八了。
“叭!叭!”一红一绿两发信号弹曳着尾巴,尖叫着飞上了暗淡的天空。
20分钟后,部队集合,机枪队开路,两边士兵持冲锋枪、M1卡宾枪警戒,一大队人马老老少少,大包小包,挈老带小,孩哭娘叫,夹带着牛驴低哞,拖泥带水,缓缓地出村向安丘方向走。
秦戈庄大搬家的同时,安丘西南其他村也在同时进行。情况基本一致,有的村也发生了战斗,小祖官村就惨了。王三一手冲锋枪,一手快慢机,像疯狗一样,红着眼,嘶叫着,一气杀了10个。他把一梭子子弹最后射向了那扔石头砸死自己老婆的老头,老头哆嗦着晃悠着成了蜂窝眼。王三拔下佩刀,把10个人头割下来,提到老婆孩子坟头上。那天砸死人的大坑直接当了坟头。他“扑通”一声跪下,凄泪纵横。
“秀云啊,狗蛋啊,是我害死了你们!可苍天有眼,我王三以前并没杀人,那次进村是他们逼着我带路啊!上天啊,饶不了我了!我身上负了10条人命啊!呜呜呜呜……我是回不了小祖官了!呜呜呜呜……我是跟共产党做死对头到底了!”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累累旧坟多。
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上埋诸葛。
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王三用带泥巴的手抹了抹眼泪,跌跌撞撞离开坟头随队伍返回安丘。
坟头上,那老头的山羊胡子在清冷的寒晨中瑟瑟抖动着。
“哇——”一群乌鸦在盘旋着。
以后王三所在部队由安丘调防潍县。1948年4月26日潍县战役西城攻克,解放军对东城的攻击达到白热化的时候,守城门楼打得只剩他一人了,他血头血脸一人拖着一条断腿来回跑,自己供弹药,开着三挺MG42重机枪像刮风一样,压得解放军冲不上去,城门楼下尸体遍地,最后被解放军用重炮把整个城门楼削了下来,王三连尸体都没找到。
这天突然又起了大雾,灰蒙蒙的浓浓的厚厚的霭雾,像带着眼镜突然从寒冷的外面到了热气腾腾的房间,陡然模糊;像奶奶过年蒸馒头一揭锅盖腾出的热气,馋嘴的父亲被热气烀得不敢靠前。大雾蕴涵着清冽湿润的田野气息,变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浮动着,变化莫测地笼罩四野,使人几乎看不清对面。冷风一吹,忽悠忽悠的,仿佛置身于一个天地万物化为虚有的境界,雾中的人群像鬼魂一样游动着、摸索着向前走。队伍踩着泥泞的高低不平的高粱地向前走,秋收后的高粱留下一个个突兀的栅子,还有一些没割的,横躺在地里,不时绊着人们的脚踉踉跄跄的。出村约3公里到了范家庄子村南,降媚山上传来了“三八大盖”和“汉阳造”稀稀拉拉的枪声,游击队看国民党撤走了又上了山打冷枪。
队伍一阵躁动。
“不准开枪!管那么多干什么?是游击队在玩捉迷藏,枪子远着哩!传令,加快速度!”高连长说。
快到刘家庄子了,父亲想找个机会脱身到大姑家里落下不去了。刚脱离队伍,向一条小路走去,父亲还没辨清人在哪里?“哗啦”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
“小子,想上哪?跟上!”一个士兵喝令父亲。
“稀里哗啦”过了一条冰冷的河,全部人马不允许脱衣服,爷爷、奶奶、大娘和所有的人下身的衣服几乎都被河水湿透了,都冻得哆嗦着。
到了刘家道子村南的天齐庙,队伍突然停下来,四周在清冷的黎明放了岗哨。父亲透过雾气能看到士兵提着M1卡宾枪、冲锋枪走动的身影。士兵七麻子留着洋头,戴着手表被绑了起来在抽打着。原来,七麻子家属刚才过河前偷偷地脱离队伍躲起来了,高连长大怒才让士兵将其绑起来。
“李仕昌呢?让他回村去放家属,怎么还不来?快,去喊他!”高连长命令传令兵。
传令兵一溜烟跑到刘家道子,一会儿和大爷一起出来了。大爷手里还拿着一条“别墅”烟。
“高连长,放了七麻子吧,好歹我们是一个村,求个情!”大爷把烟递给连长。
“看在仕昌面子上,放了他!全连出发!”高连长命令。
“高连长,我爷和我娘让他们在这里先投奔亲戚吧?到了安丘也没地方住。”大爷向高连长请求。
“好!就这样!赶紧走!走慢了就让共产党包了饺子。”高连长说。
“二弟,你先和咱爷咱娘去老兵马营吧!我先回安丘,以后再说。”大爷告诉父亲。大爷说的老兵马营村就是指到二姑家。
天已放亮,地上结着漂亮的冰花,粘着猫狗杂乱无章的亲吻,满地爪痕,像是难以破译的文字。爷爷踏着冰花,披着晨霜,胡子拉碴挂着白色冰碴,大包小包,领着奶奶、父亲、四叔和五叔敲开了二姑家的门。
表爷爷张宪林一开门被爷爷一家吓了一大跳。
“兄弟,怎么啦?快进来!孩子们快进来!”表爷爷赶紧让爷爷进门。
“兄弟啊,我如今成了流亡户了,只能先在你这里呆一段时间再说。”爷爷把经过告诉了表爷爷。
“行!兄弟,你就在这里呆,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就是共产党来我也不怕!”表爷爷吩咐二姑去烧点疙瘩汤给爷爷奶奶一家人喝。
“多放点姜!这大冷天的!”
表爷爷家共有三间屋,三个儿子各住一间,他和表奶奶住门楼子南屋,做饭都只好在院子棚里,一大家人住得很紧张。
当天,爷爷奶奶和表爷爷表奶奶住一起,四叔和五叔住二姑房间,父亲去了西兵马营村他姑家,也就是爷爷的亲姐姐。一家人暂时有了安身之地。
晚秋这个时候正是表爷爷忙着收割芦苇的时候,一家人就跟着表爷爷去水库收割芦苇。父亲在老姑家则帮着干农活,混碗饭吃。
表爷爷的村在牟山水库的南边,北边和东边一片浩淼寥烟,西边则是白茫茫的芦苇荡,一片连着一片,一丛连着一丛,一窝背着一窝,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灰茫茫,雾蒙蒙,浩渺如烟。秋风吹来,如苗条的少女婉婉摇曳琵琶哀秋,刷刷作响,弹起十面埋伏,似有千军万马。深秋的芦苇、雪绒绒的芦絮,宛如一片片雪花随风漫天飘荡着,整个村庄、田野、河道都是芦花柔曼的舞姿。清风拂过,一阵阵白浪在浅绿色的山间此起彼伏。
表爷爷的芦苇主要用来编席。编席是表爷爷一家人传统的手艺,就如同爷爷的传统打火烧一样。表爷爷编的席子工艺精巧,远近出名。席子花纹又密又精细,鸳鸯、双喜、荷花、万福各样各色精美纵横交错的图案,色泽明亮均匀一致,紧密柔软平滑,无断草、断筋、断边,无白梢、结疤。除了席子,表爷爷还可以用芦苇编斗笠、芦苇筐、芦苇篮、门帘等。
落日天风,斜雁惊寒,西风渡头,斜阳岸口,残照铺水,菰蒲独秀,无限惨愁。
爷爷趟着冰碴子,艰难地拔着每一步,弯腰割着坚硬的芦苇,奶奶在后面捆,四叔五叔跟着奶奶打下手,有时候抱有时候捆,倒还蛮乐趣的。爷爷很惭愧,自己挈妻带子,离井别乡,投奔他亲,竟不如天空寒雁,秋色蒹葭。芦苇的茎十分坚硬,锋快的镰刀割不下上百斤,就得换镰,爷爷一个人要带好几把镰刀,还有磨石。中途还要不时地把它再磨几下。芦苇体重,割不大的一小捆,就有上百斤。奶奶个小,蓬散的芦苇,能盖过奶奶的个头,幸亏有四叔、五叔帮忙。脚底下新割的芦苇茬子,锋利无比,一不小心就把鞋底戳透了,爷爷嘱咐四叔、五叔特别小心,即使这样他们俩还是扎得流血。
“人生草木不如!”爷爷直起弯累的腰,磨一磨镰刀,举目看着残阳染成血色的芦苇荡,无奈的心在无奈的深秋里发出无奈的叹息。
爷爷就这样拼命地干,以能维持这流亡的冬季。
半个月过去了,表爷爷仅有的5亩芦苇割完了,爷爷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表爷爷对待爷爷一家如同自己家人一样,可他那两个儿子和妯娌经常拿冷冷的眼光看着爷爷一家,吃饭刷碗老是摔打,背地里指点四叔。爷爷看在心里很明白,他感到住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不是办法,特别是晚上硬挤和他们一家睡觉实在不方便。还有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是爷爷不想因为自己是国民党家属给表爷爷添麻烦。
“兄弟,再住几天,你这一走,到哪里是好?”表爷爷真心挽留。
“兄弟,不管你怎么挽留,我是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吃过早饭,再三谢过表爷爷,爷爷领着奶奶、四叔、五叔背着铺盖卷出了门。
“兄弟,你今天去哪里啊?再来啊!”表爷爷哽咽着,把准备好的几个地瓜面子锅贴掖到孩子手里,无奈洒泪相送。
呀,兄弟,你走好!
攥紧手中的打狗棒别让野狗咬了你的破棉袄。
兄弟,紧好鞋,向前走,
天寒料峭风萧萧,
点一把把野火对着寂寥仰天长笑吼的野兽跑。
呀,兄弟,你走好!
攥牢你的老婆,孩子,让心中辛酸悲火愤愤燃烧。
兄弟,北风紧,扎好腰,
水瘦山寒鸟孤叫,
找一堵厚厚的土墙别让淫风穿透你的破棉袄。
呀,兄弟,你走好!
跺跺冰脚震碎惨雪暖暖腰,面对寒冬你要狂啸,
兄弟,路遥长,要挺住,仰天笑。
出村向西,面对寂寥刺入苍天的芦苇茬,爷爷背着铺盖卷,四顾凝望,满腹愁绪。黄叶斑驳,啼鸟无声,清冷晨风,送却断肠人,寂寞凄凉欲断魂。
父亲在他大姑家里非常小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敢得罪一家人,以图一席之地裹身,一碗之饭饱腹。父亲人本来勤快,嘴也甜,只要能做的就尽量做好,甚至早上起来倒尿盆父亲都抢着干。大姑的孙子拉屎了,父亲赶紧抢着去给那孩子擦屁股。父亲睡在大姑家的西棚里,多铺些柴草,还能勉强御寒,吃饭时总是先让大姑一家人吃饱,自己再后吃。即使如此,大姑不好说什么,大姑夫和孩子总是对父亲的到来怀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唉!你也明白我们的家境,就这么两间房子,冬天没活,这又多口吃饭的,他们家里人再来不能要了。再说,现在共产党抓流亡户很紧,你弟弟若来了在我们家被抓住,我们可就从此没有安稳日子过了。”大姑夫对大姑说。
爷爷领着奶奶、四叔、五叔绕过芦苇荡,那朝天的芦苇茬子太可怕了!北涉汶河到了准戈庄找到他的一个老姑暂时投宿。爷爷的老姑和老姑夫已经死了,还有他的儿子和孙子。那本来是爷爷的老姑和老姑夫,到了他儿子和孙子亲戚关系已经疏远了。他儿子还算不错,腾出盛柴草的南屋给爷爷住,吃,是不可能了!
地方有的住了,四口人的吃怎么办?天苍苍,野茫茫,天不应,地不灵。没办法,爷爷只好领着一家人四处要饭。
“娘,我饿!”五叔说。
“啊啊啊啊!”四叔指指嘴巴,指指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