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后按惯例是两小时的改作业和备课时间,但这天取消了。太阳还在山梁上,一行人就出发了。施校长很健谈,还有点儿小幽默,逗得两个没出过远门的代课老师呱呱乱笑。
“苏老师,听说,你们班好多从伯家垭转过去的学生啊?”施印见苏璞跟在后面一直不吭声,就扭过头来问。
“是的。”苏璞点点头。这个校长可真是善于为人,一个也不冷落。苏璞心里想。
“听说班上学生的学习习惯不怎么好?——都是这边带过去的?”施校长好像很关心下属,又问。
回答“是”?还是“不是”?如果照实说“是”,是不是会让人觉得她在推卸责任?如果说不是……但的确是的啊……苏璞正在犹豫,旁边的一个中年女老师帮忙回答:
“是的,唉,那边的习惯一点也不好……那个村子啊,基本上没有人读书,出的也都是一些打打杀杀的小流氓……”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施校长以为苏璞不喜欢讲话,就没有再扭过头来问话。
这边转过去的学生也不是所有的习惯都不好,伯子薇也是从这边转过去的,习惯就很好,字迹工工整整,作业干干净净,而且成绩也很棒。苏璞很喜欢的一个孩子。
刚到垭口,就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收一片花生藤,书包丢在一边,蓬着头,赤着脚,正吃力地把一排排花生藤往一块儿卷,好不容易卷到一起了,又拿草绳来捆,可两条瘦弱的细胳膊怎么也捆不好那一大堆藤蔓。苏璞看着眼熟,走上前去问路,哪里知道竟是伯子薇。
小孩抬起头,也看着苏璞,两个小辫散了,发丝在微凉的风中飘着,还是她打破了沉默:“苏老师……”
苏璞没想到这个作业整洁正确的孩子在家里是这副模样,惊讶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小孩儿,苏老师来家访。你家在哪儿?快带苏老师去你家……”施校长说。
“哦……”伯子薇扔下花生藤,抓起书包,就朝村子里跑去。
孩子快步在前面走,苏璞这才发现孩子没穿鞋。
“子薇,你的……鞋呢?”
“哦。”孩子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从书包里抽出鞋子,飞快地穿在脚上,又在前面大步跑开了。
“喂,慢点儿……”苏璞连忙跟上去。
“老师,你来家访啊?”
“嗯,是。”
“老师,放学时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
“老师要等其他老师啊。”
……在寂静的山林里穿行,孩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苏璞。
两人进入到一大片银杏林中,生长了数百年的银杏枝繁叶茂,完全把天空遮盖住了,这像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世界,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鸡鸣犬吠,也没有人家,有的只是几十年前残存下来的半截半截的土砖墙倒塌在地上。
“这儿怎么都没有人呢?”苏璞问。
“这儿是近路。近路没人走。”孩子回答。
金黄的树叶把天空完全遮盖住了,把地上也铺满了,地上看不见石子,也看不见土块,只见一层又厚又软的金色地毯。因为没有阳光,连一根杂草也没有。
孩子下了一个土坎,回过身来看着苏璞。
苏璞试探着踩在树叶上,树叶是松软的,带点儿弹性,还轻轻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林子越走越深,天越来越暗。苏璞不禁害怕起来:“子薇,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我家啊……”
苏璞迟疑地迈着步子,突然一阵异香飘到跟前。“嗯,好香,是什么?”
孩子没有做声,也许在扇动鼻翼努力地嗅着。
好像是桂花的香味,原来在这深林里藏着一株金桂,苏璞向四周探寻着,发现林子的深处好像有一座较为完好的土砖房子,难道在院子里还有一株金桂吗?
林子里很静,有一两只鸟在深处轻轻地歌唱,它们还偶尔扑棱扑棱扇动翅膀。银杏的小扇子飘落下来,无风,而画着“之”字形的舞蹈。它们轻轻跌落在地上,和别的树叶重合在一起,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来吧,老师。”孩子转身走了几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来拉着苏璞,“别怕,老师,快到了。”
苏璞还在回头张望,孩子却小跑几步,带着她穿过了几棵大树,眼前一片明亮,就回到了村子里。
苏璞是要家访,不是要找孩子的家。孩子领她到了家里,可家里没人。她取钥匙开了门,偌大的一个院子,只有几只鹅在悠闲地踱步。
“他们可能‘看九点’去了吧?”孩子猜测。
“那你回家做作业吧,老师走了。别再去做事了,记住老师说的,先做作业,做完作业再做事——明白了吗?”
苏璞顺着村子里的大路,找到了还在村头家访的施校长和同事们。几位代课老师正和一个全校有名的差生家长沟通,只听那位家长说:
“我们家孩子,那个,我知道,那是没话说的,一回家就做作业,总是作业做了才去玩的。他的成绩我是知道的,及格是没问题的——还没有哪个说过他的成绩不好……”
有些家长就是这样,掩耳盗铃。她说话像放连珠炮,气势咄咄逼人,代课老师们连嘴都插不上。苏璞带着满眼睛的问号奇怪地看着她,看着她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
家访快结束时,突然下雨了。幸亏大家都带了伞。一场雨一场寒,这刚降温的寒冷更让人吃不消。施校长不做声了——即使讲话,一开口声音就要被吹散在风里。身上的温度也要被风吹散了,每个人都哆哆嗦嗦伸出快要冻僵的手顶着雨伞,可一把雨伞顶不住肆虐的山风。苏璞的上衣和裤子已经湿了大半,鞋子上沾满了黄泥,双脚更为沉重。山路难行啊。
七
太平岭的日子总是比外界慢半拍。看天,秋天的天是蓝澄澄的,高远着呢,白云也像是静止的。看地,收割后的大地一片安详,一层一层的梯田裸露着一排一排整齐的谷桩子,三两个老人牵着牛在田埂上放,拄着拐杖,也不说话。麻雀、喜鹊、阳雀在收割后的田里跳来跳去,寻觅遗漏下来的谷粒子。一切静静地,只等待着霜和雪的降临。
苏璞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静静流淌。可是不是,孩子突然死了。伯佩和伯子薇都死了。
那个周末,下了点儿小雨。农活闲下来了,伯佩的爸爸带孩子去汉口玩儿,伯子薇想去看他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的爸爸,就把她也稍上了。
只下了点小雨,可是路基松了,司机一不留神,开到松了的路基上,车子侧翻,坐在油箱上的两个孩子从挡风玻璃那儿甩了出去……
苏璞听得这个消息后,就病倒了。她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孩子的话:“老师,别怕……来吧,老师……”
“来吧,老师……
“来吧,老师……”
苏璞病得蹊跷,只是呕吐,头觉得天旋地转,眩晕得完全站不起来,吐出的也净是些黑水。
妈妈去学校给她请了两天假。校长批了,背地里却说:“也是怪了,这学校里多少年没死过孩子啊,独独她班上死了两个,还都是在她班上……”
谁也没发现校长总结出来的这个巧合。大家都不言语,施校长笑了笑,说:“这是什么巧合。连我都听说了,这学校前几年就有学生游泳淹死了啊,就在旁边的水库里呢。”
校长这才不做声了。
奶奶给苏璞冲了鸡蛋花,端到床前。她勉强喝了,可不到十分钟,又马上吐了出来。奶奶心疼,皱着眉心,说:
“小玉儿啊,这是怎么了呢?——要不,叫半仙给你掐掐?”
“您说什么呢?”妈妈不信这个,信科学,“请个大夫还差不多!您怎么尽说些胡话啊。”
可没多久,苏璞就说胡话了。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孩子的那张小脸、那双脏兮兮又冰凉的小手,她听到孩子不停地说:
“老师,别怕……来吧,老师……”
她嘴里喃喃自语,念叨着那两个孩子的名字。
学校里有几个老师来看她了,孩子们也来了,挨挨挤挤地站了一屋子。他们爬了几里山路,一个个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的,还渗出了汗珠。小班长领着几个男生站在床边,看着苏老师病在床上,蹙着小眉头发愁,但看见老师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和小脸,又不好意思地笑着。
“坐吧!”苏璞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拍拍床沿,要他们坐。
可他们互相拉着扯着,向后退,不肯坐。让着让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摊开手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鸡蛋,放在床头,嘻嘻笑着扭转身就跑了。
孩子们这样闹了闹,苏璞肚子饿了,奶奶再冲个鸡蛋花,喝下去,就没事了。
闷了三天,苏璞披上衣服,想下床走走。屋子里到处堆的是红薯。挖红薯了。妈在堂屋里摇那些鸡蛋,看见她起床了,就说:
“我看看是生的还是熟的——熟的要赶紧吃了,你吃得不多,吃不动,弟弟过两天回来了,让他赶紧帮你吃了。”
是的,免得浪费了孩子们的一片心。苏璞想。
苏璞坐到门口,看到对面山梁上挖红薯的人挥动着钉耙,一声脆响,钉耙翻动着,后面跟着的女人赶紧弯下腰去,将土坷垃打碎,从里面捡出红薯来。
爸爸好久没回来了,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他的肺不是太好,老咳嗽,可他还是要抽烟。
正想着,爷爷挑了一担红薯回来,苏璞连忙起身去接,她心疼爷爷,帮爷爷把红薯挑进屋来。爸爸不在家,家里的重活全落在爷爷身上了,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这一担红薯就让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吸了几口冷空气又引起了剧烈的咳嗽。
苏璞把红薯倒在堆子上,一个小红心红薯从堆子上滚下来,贴在苏璞的脚边。
她把小红薯捡起来,捏在手心里,眼泪又下来了。
八
苏璞好利索了,只上了一天学,就双休了。爷爷不要她下地干活,她就在家里打扫卫生,红薯堆了满屋子,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就帮着奶奶把红薯往仓库里堆。
“红薯是个好东西啊!救人命的东西,可如今就是不值钱了。”奶奶一边摸着红薯,把上面的根须弄断,一边感叹。
不是不值钱了,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不值钱,苏璞记得在武汉的大超市里,红薯要一两块一斤,而那红薯还远远没有家里这种甜。
雨又下来了,滴滴答答,带着山野植物的腥气扑面而来,苏璞不喜欢这种腥气。百无聊赖,幸亏有采茵的信来安慰,在病中,能收到采茵的来信,这是莫大的幸福。
采茵在信封上画了个戴围巾的女孩,旁边一位擦肩而过的男子在对她回眸,旁白是用钢笔写的:路上捡到……苏璞莞尔一笑,这封信是刚从学校带回来的,她还没有读,她要在最孤单最寂寞的时候读她的信,就像是生命皮囊里的最后一滴水,不能随便拿出来。
采茵以高出录取分数线三十五分的高分通过了县教育局的招聘笔试,正等待着两周之后的面试。采茵一向品学兼优,她通过考试和面试应该都是毫无悬念的。苏璞知道,如果叔采茵想做什么,那就一定能做成。
可这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她坐在门口,望着对面山梁笑了。她按原样折好信纸,放回信封,又看到上面采茵画的简笔画,那是采茵对她的祝福。每次来信,她都要信手画上几笔,旁边还要配上几行字。
有的写道:种桃树,收桃花……有的写道:桂花开了,月下品茗……有的写着:秋风起,拿本闲书风中独步……她的画寥寥几笔,一笔不多,一笔不少,非常有神韵,那风中独步的衣袂令满纸生风。
但最多的还是祝福系列,有:
饮茶饮到……
帮忙帮到……
看书看到……
放牛捡到……
全部是美男子,采茵知道她的孤独,她在自己甜蜜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她。苏璞想。可采茵忘了,这穷乡僻壤里,哪里来的美男子呢?长年累月,连个模样周正的年轻人都难得看到一个啊。
苏璞想起大学里的那个他来。大学四年,他们彼此投射过美好的目光。可惜他早已有了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她无心去拆散,他也没有追求。只在毕业典礼的晚上,他试探着问她:“你愿意留在城里吗?”她想了一晚上,给他回了封信,只有一行字:城里不缺乏玫瑰,我是开在原野上的蔷薇……
苏璞想告诉他的是:那里需要我,如果没有野蔷薇的点缀,山野该会多寂寞。
回首这段往事,苏璞心里的甜蜜多过惋惜。那段青涩的美好,谁也没有办法去破坏和玷污它,她藏在心底最深和最美的地方。
发了一会儿呆,苏璞站起来,把信封拿到房间里,准备夹在日记本里,那里有许多采茵的信件。两年半,累计起来,有二十多封,苏璞又一一翻看,不由得感慨:两年半的岁月就这样在指缝中溜走了,悄无声息,除了年岁空长,心上添了些许沉重,什么也没收获。
轻轻翻开这本日记,因为受潮,纸质已经有点发黄发硬了,纸张发出僵硬的哗哗声,夹着“风中独步”的那一张写道:
10月17日 晴
今天镇里搞教研活动,我去了,碰上了初中教我物理的岑老师,这么多年没见,岑老师还是老样子,一脸笑容开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像一朵怒放的秋菊。看见我这个当年的得意门生,他还是很高兴,拉着我说了半天话。末了,他竟奇怪地问了我一句:“还适应吗?”
我觉得很奇怪,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啊?我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他忘了我是从这里土生土长的啊?嘻嘻,我是从土里冒出来的,从山林子里钻出来的……O(∩_∩)O哈哈哈……我反问了他一句:“有什么不适应呢?”老师竟然还意味深长、不无担心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发凉……
乍一看,在农村生长了十几年,就因为出去读了几年书就不适应,也许人们会觉得这人太容易忘本了。可事实证明,真的是不适应,不是从一开始就觉得不适应,是那种努力去适应之后的不适应——这才是真正的不适应。
她已经习惯不了打赤脚爬山,习惯不了下雨天一身泥水,习惯不了露天的公共厕所,习惯不了夏天厕所里群蝇乱舞……她习惯干净的人行道,习惯快捷的公交车,习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习惯各种橱窗琳琅满目,习惯夜晚有霓虹灯闪烁——尽管她在城市里也是个边缘人。
可这是她的家乡,她一辈子的底蕴,这一切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家乡有一丝改变,可她做到了吗?
那个关心苏璞的物理老师岑老师前不久走了,突发脑溢血。那个成天乐呵呵、满脸笑容的老师就这样走了。
苏璞的脑海里浮现出岑老师给他们上音乐课时的情形。物理老师捏着粉笔,微翘着手指,引吭高歌。他爱唱:一条大河,波浪宽……苏璞随着他的电子琴伴奏唱了一段。他非常满意,一笑,嘴角上扬,脸上的肌肉都挤到脸颊上。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苏璞的名字,非常满意地在旁边画一个五角星,带几分骄傲地对着同学们一笑,又转过身去,摇头晃脑地,在苏璞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
伯佩和伯子薇也走了。子薇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就这样走了,听说她的父母去找司机扯皮,司机赔了她家四万元,她父母谢天谢地。对于这样一个地方,一条生命换四万元,他们认为是值得的。有的人一生都挣不到这么多,一个小孩一下就给家里带来了四万,甚至有不少人家都暗地里羡慕他们家。尽管这是用一条生命换来的。
夜深了,死寂的山林更寂静了。
九
红薯收了,霜就下来了,浓烈的霜让田野、村庄、山林,都白了头。
一本教科书已经翻过了一大半,一学期又要过去了,苏璞想上快点,免得到了三九寒冬时,学生还要拿出手来赶作业,太辛苦。
这周弟弟应该回来了,她很想弟弟,放学后就没回家,去寨子下候着弟弟。这个家,没有弟弟就没有生气,她还真想他,她多想跟他聊聊天,说说自己的烦心事。因为这个地方,除了他可以说话,就没有别人了。
寨门往北走,有一处地方有一块突出来的大岩石,站在上面可以看见进山的人。六点了,山林里已经起了一层雾霭,虽然薄薄的,但也有些许凉意。苏璞抱着胳膊,坐在石块上,盯着进山的小路,小路上终于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不是铃声,那是破旧的自行车全身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