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辆自行车出现了,冲得很快,紧接着又是一辆,然后车队就像鱼儿一样,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看见弟弟。弟弟长得有点儿横式,高、胖,他骑自行车那架势,真像猛虎下山。虽然隔了好几百米,但也一定能分辨得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还是没有看见弟弟,苏璞只好回家,却在家门口碰见来给她弟弟捎信的黑虎。他说弟弟这周不回来了,老师挑了二十个学生在突击补课,弟弟让他把生活费带去。
“考一中的梯队吧?”妈一高兴,连“梯队”这个时髦的词都会说,她连忙从裤兜里掏出三十块递给黑虎,黑虎正准备接,她又掏了十块加上去,说,“哎,这最后半年要冲刺,要加强营养!再多加十块,让他别省着舍不得吃啊!”
苏璞没有讲话,只是怅然若失,这周又不回来了,又看不见那个爱说爱笑能为她排遣寂寞的弟弟了。
草草吃过晚饭,整个山村就都沉入到深深的黑甜乡之中了。下雨了,听雨点滴滴答答打在屋瓦上,苏璞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突然寂静的山村被一阵凶猛的狗叫声惊醒了,狗吠声里夹杂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脚步来到苏璞家门口,猛烈地拍着她家的门。苏璞拉亮电灯,竖着耳朵听着。爷爷披衣起床,趿着拖鞋,拉开门闩,开了门。
“我们找苏老师……”来人是几个妇女,为首的那个说,“我们是伯家垭的……”
“苏老师睡了,你们有什么事?”爷爷问。
“子薇僵着人了!我们要请苏老师去一趟……”
苏璞心里一惊。僵着人是一种迷信的说法,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指的是鬼魂用一种极端的方法附着在活着的人身上,僵人的都是一些非正常死亡的亡魂,要么是短寿的、夭折的,要么是有仇有怨、有话要说的。
爷爷把来人让进屋,都是伯家垭的,爷爷跟他们也算是熟人。来人说被僵着的人连连喊着“苏老师”,她们还反复跟爷爷保证,请苏老师去去就回,爷爷只好答应了。
四五个女人等在门外,还有几个男人举着火把等在寨子口。风凄厉地嘶鸣着,夜色浓得化不开,山坳里只有看林人亮着点点灯火。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他们把苏璞夹在中间。男人们在前面走得很快,不到平时的一半时间,就到了伯家垭。
伯家垭全部村民都姓伯,都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村长老婆出事了,几乎全村人都聚集到村长家。
“苏老师!苏老师来了!快,快,快让子薇走吧!玉米娘难受得不行了!”村民们看到苏璞来了,纷纷嚷道,都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大概玉米就是村长老婆的名字吧,娘是辈分。
还在门口,苏璞就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跪在地上,一屋子人都围着她一筹莫展。
苏璞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发现那个女人正扶着一张靠背椅跪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正在痛苦地呻吟。她背朝着苏璞,一只胳膊搭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腿旁,这寒天冷冻的竟然只穿了一件小圆领汗衫,还热得头顶呼呼地冒气。苏璞转到她前面,想看个究竟,哪知她突然一跃而起,抓住苏璞的肩膀,一使劲,就把她掀翻在地上。
围观的人群惊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
苏璞被摔在地上,屁股生疼生疼的。她没经历过这种事,还不知道怕。她呆呆地看着玉米娘,这才看见,这个女人大概已经神志不清了,她的眼睛向上翻着,白多黑少,脸也歪了,嘴角滋滋地吐着白泡。这是子薇吗?她还呆坐在地上不知道起来。
“苏老师……”突然,那个从未谋面过的女人,捏着嗓子向她喊起来,声音竟然和伯子薇一模一样,能一模一样吗?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和九岁小孩的声音一样?苏璞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惊恐地向四周望去,希望寻找到一双眼睛,帮她解答。可周围的村民们战战兢兢地围在旁边,想看热闹,又害怕,都缩着脖子呆滞地看着苏璞。她被他们的紧张和恐惧感染了。
“苏老师……”那个女人又喊了一声,声音和伯子薇一模一样,苏璞感到自己头皮一紧,手背上的汗毛就竖了起来,突然间,那个女人媚笑着迅速向她扑来。
“啊!”苏璞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左腾右挪地躲闪着。可躲到哪儿,村民就往后退,让她无处藏身,那个女人一眼就找到了她。
“啊!”苏璞又惊叫一声,那个女人抓住了她,照着她的手背就是一口,正好咬的是子薇牵过的那个地方。“哇……”她大叫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扒她的嘴,可哪里扒得动!
村里没一个人上来制止,一些年长的男人纷纷摇头,说:“唉,就是年轻,没经过事!你要快叫她走啊!快叫她走啊!”
那个女人死死咬着不松口,疼得苏璞眼冒金星,似要昏厥过去。一村子人全看着苏璞这个外姓人遭罪,就是没人上来帮她一下。几个苏璞认识的家长,也躲在人堆里不愿伸出手来帮她一把.
苏璞是没经过事的,但爷爷见多识广,爷爷躺在床上还是不放心,把奶奶和妈妈喊起来了,在门口的地上对着伯家垭的方向画十字,焚香祷告。那个女人一翻白眼,仰面向后倒去。惊魂未定的苏璞按老人们教的喊道:
“子薇,子薇,你走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儿啊,回去吧,回去吧……”子薇的父母也齐齐跪倒在地上哭喊。
老村长把女人搂在怀里,女人的眼珠子转了转,脸上的潮红褪了些,似有些活气转过来。
“男人们都进来,女人都出去!”老村长一声令下,女人们纷纷往外撤,苏璞站着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退出去,可这时候那个女人呆滞着眼神,朝她看了一眼,又细声细气地说:
“苏老师,我不想走……我不想走……那天我根本就不该走的……那天,老天爷本不是要收我的……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车啊……”
苏璞脊背一阵发凉,彻骨的寒气迅速贯穿到了头顶,她一阵哆嗦,晕了过去……
十
眼看着两个小时过去了,苏璞还没有回来,爷爷不放心,叫上了隔壁的三佬爹,找到伯家垭。那时候苏璞已经醒了,几个家长把她扶到椅子上,给她灌了点姜汤,她就醒过来了。
爷爷知道苏璞受了一遭罪,很生气,伯家垭的村长知道爷爷不高兴,连忙赔礼道歉,又是端茶又是递烟,爷爷一律推开了。
“伯老弟,我听说是你老婆被僵了,才让小玉儿过来的,可,你是怎么款待她的啊?”爷爷沉着脸说,真不愧是当年有名的说书艺人,字字铿锵。
“老哥啊,对不住、对不住了!也是我这个没用的,没阳气降不住鬼神啊!你这弟媳她折腾了一晚上,硬是跳啊、板啊、骂啊、说啊,一晚上不消停!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啊!还望老哥你宽容宽容啊!”村长说得恳切,亲自拿着打火机给爷爷敬烟,爷爷也不好再说什么,接了烟让村长点上火。
村长老婆好像有意要配合村长的说辞似的,休息了片刻又卷土重来。她先是一使劲,把手边的东西扒在地上,然后头一仰,眼睛一翻,嘴里就哼哼唧唧起来。
村长连忙跑过去抱住她,又掐她的人中,又拿大巴掌抽她,她还是醒不过来,嘤嘤地哭着。
还是爷爷见多识广,他从神龛上拿来没有用完的香烛纸钱,在地上画了七个圈,焚烧起来。年岁稍长的村民见此情形,就三三两两的在爷爷身后跪了下来。
焚烧片刻后,爷爷高声朗朗:
一年四季地门开,
牛头马面站两排。
阎王拿着生死簿,
黑白无常勾魂来。
鬼魂不论老与少,
黄泉路上无黑白……
人群安静下来,玉米娘也安静下来。只听爷爷又用一种古老的腔调朗朗唱道:
会唱歌的小妹哟,
会说话的老哥哟,
人生为什么要衰老?
人世为什么有死亡?
为什么死亡面前不分老幼哟?
我在青天还没有活够!
娇滴滴的妹妹哟,
强壮壮的哥哥哟,
不死没有地方住呀,
不老没有地方活。
一代死了一代生呀,
一辈走了一辈青呀,
这才是人世,
这才是轮回啊!
该走的走吧,
该来的来!
该走的莫不舍呀!
该回的莫留恋呀!
这才是人世呀,
这才是轮回!
爷爷唱了两遍,玉米娘脸上的气色红润过来,渐渐不闹了,也知道喊冷、喊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