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不是毕业班,但在这个小学却是最难带的。太平山旁的伯家垭没有完小,学生上到四年级就要转过来,而那个小学转过来的学生成绩普遍比较差一些。成绩差不说,学习习惯还不好。苏璞前两年接的都是四年级,好不容易把班上的风气扭转过来了,这下,又要从零开始——不是从零开始,是从负分开始。
刚回乡的两年,苏璞用尽所有的课余时间来教他们如何按正确的格式书写,所有的课间,她都用来把他们的作业本擦干净、捋平整,因为他们的家庭作业永远都像是在鸡笼上做的,每一页都沾满了污垢,还皱皱巴巴的。她反反复复教他们笔画、笔顺,连最基本的字词都需要反复训练。这样,不得不占用了美术、音乐、体育、劳动等苏璞最想给孩子们上的课。
这些知识,苏璞的童年是一片空白的,她连水彩和五线谱都是上师专后才见识的。回乡后,她多想给孩子们恶补一下这些知识,然而现在,她亲手谋杀了学生们可以获得这些素质教育的机会。
“校长……”散会后,苏璞找到校长,她想跟着孩子们升五年级,这样,她才能教他们更多、更有意思的知识。
还没开口,校长就沉着脸说:“小苏,你年轻,要准备吃苦!不应该给我提要求啊!不然,你回家乡来干什么的啊?”
苏璞的嘴被堵住了。更可气的是旁边一些靠校长发工资的代课老师还帮着腔说:“你年纪轻轻的不吃亏,谁吃亏?我们年轻时……”
苏璞生气地想:马屁精!可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低下头清点着新发的教材。
“小苏老师……”办公室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原来是岑晓荷。
岑晓荷的爸爸是寨子下榨油作坊的老板,他连着给教育站长送了一年的小磨麻油,晓荷就被调到镇上的镇小了。
“晓荷回来了?”同事们纷纷打招呼,“我们才听说,听说你调到镇小去了吧,这会儿回来干吗啊?”
“来看看你们啊!”岑晓荷笑吟吟地说。
苏璞也跟她打了声招呼,可她知道,她是来办调动手续的。
“小苏老师,到镇上时去我那里玩儿啊。”临走时,岑晓荷又跟苏璞打招呼,还眨了眨眼睛。
苏璞应了声,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眨眼睛。学校里年轻人就她俩,岑晓荷总喜欢跟她一起,可苏璞觉得她太现实,有事没事的她总喜欢躲着她。
岑晓荷这一来不要紧,把几位老师的心都搅动了,好像谁也不想留在这里,谁也不想在这个山旮旯里工作,都在唉声叹气。镇小虽然离这里只有十几里,可到了镇上就有津贴,一个月加起来工资就要多几百。而且能住楼房,拿了钱出门就可以买东西,吃的穿的都有,已经不能说是真正的农村了。
太平小学小,所有的老师,包括校长,都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校长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大声咳了两声,说:“都好好工作!好好工作!开学了,收收心!”
于是,所有人都不再讲话了。苏璞悄悄地在抽屉里拆开了刚收到的一封信,是初中同学叔采茵寄给她的。叔采茵读的是中文本科,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去西部支教了两年,这两年里,她和男友领证了,现在男友想一起在市区找个工作,而叔采茵想像苏璞一样,回到自己的家乡。她和苏璞一样,有一个快乐幸福,但啥也不知道的童年。
她在信里问苏璞:她该如何抉择?苏璞看看窗外的天,那么蓝,那么高,那么远,窗外是满目的苍翠,所有的植物都在笑着嚷着拼命生长,没心没肺的风呼啸而过。
她该如何回答她?回家的路上,苏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唉,看人家的姑娘多灵光啊!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苏璞回到家,跟妈妈一起收晒在场院里的花生,她突然说。
原来,她说的是岑晓荷。妈妈今天到山下去加工稻米的时候看到晓荷了,她还跟妈妈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妈妈一边拆开一捆刚从地里扯回来的花生,一边不无羡慕地说:“就是我养的姑娘,也不知是倒了哪辈子的霉,说是考出去了,竟还分回到这鬼地方了!”
妈妈不知是在怨自己的命还是在埋怨她。苏璞不吭声,搬了把椅子,坐到旁边开始摘花生。
四
正式开学了,苏璞还是带四年级。尽管忙碌,可苏璞心里还是喜欢的。可以跟那些可爱的学生说说话,可以在学校看看报纸看看书,尽管这报纸送达学校的时候新闻已成了旧闻。报刊杂志和信件一般都是晚五天左右到,遇上阴雨天,可能就要隔一周多。可是苏璞还是爱看,这些,是她用以眺望外面世界的眼睛。
“秋天的天,是什么样的?”苏璞在教室里捧着书本给学生上课,“天,很蓝很蓝……大雁,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个一字……”
太平山的时光是静止的,像波澜不惊的水面。日复一日地上学、放学、做农活,苏璞的世界简单、乏味。
太平寨的巴士要经过学校,到县城的,一天一趟,是这个原始的村寨跟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每天上午十一点会从教室的窗前经过。有时苏璞会趁学生做作业的时候偷偷看看,看看车里坐了些什么人,那是唯一新鲜的人或事。
这天,车子破例在小学门口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一个男人,提着一些水果和零食,他找到了校长。
一番寒暄,校长眉开眼笑地带着他走到教室门口,他敲着门示意苏璞停下来,对苏璞挤出一丝珍贵的笑容,对苏璞说:
“苏璞,下了课叫伯佩出来一下——这是伯佩的爸爸——还有,伯佩的那个眼睛近视了——”他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顺着伯佩爸爸的手指找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伯佩,他说,“坐在那个位置不行,看不见……”
伯佩长得很高,苏璞把她安排在那个位置是合适的。
“你给她调一下——高也要调一下,她的眼睛近视了,看不见……”校长像了解亲生女儿一样了解这个他刚认识的女孩儿。
校长鼻梁中有一颗大肉痣,照说只有伟人才在这样的地方长痣,可他却偏偏不依不饶地长了一颗。可尽管他长了一颗,大家也并没有高看他,附近的村民都偷偷地叫他“三鼻子”。“三鼻子”独裁,是真正的一言堂堂主。
苏璞犹豫地看着他,慢吞吞地答道:“好吧。”
校长仿佛预感到了苏璞隐隐埋在骨子里的不配合,又探着身子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指着第二排的一个矮个女生说:“子薇,你跟她换一下!”
伯子薇是苏璞班上的学习委员,很乖巧很懂事的一个女孩,成绩好,所以校长也认识她。倒数第二排,伯子薇到后面肯定看不见了,苏璞看着校长,想阻止他的这一命令。哪知校长马上又接着说:“现在就换!现在就换了吧!”
苏璞心里不由得窝了一团火,她走到伯子薇旁边,故意问:“子薇,你到后面去看得见吗?”
可那可怜的学生一边把书包从抽屉里抽出来——里面为搁书包而支着的小棍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一边点点头,小声回答:“看得见,老师。”
苏璞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校长连忙说:“好好好!那就马上换了!”说着,看着两个小孩把位置互换了,才和来人笑眯眯地走了。
汽车上下来的还有一个女孩,正是苏璞的好朋友叔采茵。她就等在教室门口,等苏璞一下课,她就大喊着给了她一个惊喜。
“啊!”看到久别重逢的朋友,苏璞也顾不得孩子们在场,高兴地抱住采茵的胳膊,说,“怎么不说一下就来了啊?”
“想你啊!”采茵调皮地回答。看见苏璞不相信的眼神,又补充道,“今天到县城来考试了,刚考完,在城里瞎转,竟然看见了你们寨的车在拉客,就跳上来了哦——所以,啥也没给你买!”说着,她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
苏璞没看她的双手,反而问她:“考什么?”
听到这句话,叔采茵严肃下来,郑重地说:“县里招聘教师,我报名了。”
“啊?”苏璞睁大了眼睛,“我还没给你回信呢,你怎么就决定了?那你……那位怎么办?”苏璞指的是她男友,已经领了证的老公。
“他在市内找到了工作,还不错。”
苏璞想说的是:你们俩这样分开不行啊。但看看采茵三缄其口的样子,就不再问了。
“我看见县教育局在搞一个全县教师五项全能的比赛,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报名试一下啊。”
说着说着,到了办公室,施印听到了,插嘴道:“是啊,一个全县性的比赛,还有不少奖金呢!小苏老师想试试吗?”
“那当然!”苏璞还没做声,采茵就抢着回答,“我们苏璞在学校里可是风云人物呢!”
“三鼻子”校长吱溜溜大声吸了一口茶,一边微微撇了撇嘴。苏璞看在眼里,忙向采茵皱了皱眉头,示意她别乱讲话。可叔采茵不听,她把手放在苏璞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挑了一下下巴,意思是:没事,替你宣传宣传。
“哟,我们都还不知道呢,苏老师在我们这里可低调了。”施印顺着采茵的话说。
一位老教师听见施印说话,想捧一下施校长的场,插嘴道:“年轻人,是该争取一下,哪像我们,老了!百尺竿头——到了顶了!”
这下好了,叔采茵肯定要捅娄子的,苏璞想,她连忙看了看采茵,想阻止她,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她大声说道:
“百尺竿头的歇后语应该是——更进一步,怎么是到了顶呢?”
一时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苏璞连忙拉着采茵往外走。
“我说错了吗?”她问苏璞。
“当然没有。”
“那?”
“关键就是你对了。”“百尺竿头到了顶”是那位老师的口头禅,每听他说一次,苏璞就难受一次。好几次她都想鼓起勇气纠正他,可据她平日观察,他非但不是虚心好学的人,而且是个锱铢必较的小心眼男人。她只得安慰自己:没事儿,没事儿,他教的学生们现在不会考这个,到考这个时,他们的老师会教给他们正确答案的。
“没有,你纠正得很对!你不知道,这句话他几乎每天都要说一次,每次说,都折磨我一次!”苏璞笑着说。
“对了就行!让他这样一味说下去,那不是误人子弟啊!——那你干吗把我拉出来?”
去西部支教的几年,采茵还是一点儿没变,没变化是幸福的,那说明生活没有过分地打磨她。如果能一辈子不变,那她就是最最幸运的人了。苏璞想。
五
小山村里难得有朋友来,来一次也太辛苦,更何况当天已经没有返城的车了,苏璞强烈挽留,叔采茵在她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苏璞带着采茵一起去上班,课间的时候,她牵着采茵在操场上散步。
“多好啊!每天呼吸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我再也不想回到城市里去了!”采茵摊开双臂、闭着双眼享受着轻轻拂过的山风。
“你多幸福!”她睁开眼睛,看着苏璞笑了。
苏璞不由得哑然失笑,沉默半晌,才说:“所有的苦难,如果有一个期限,或长或短,它就会减半。”
正说到这里,值日的老师拿铁锤敲了几下挂在屋檐下的钟,当当当,连续三声,下课了。学生们从教室里欢呼着拥出来,看见自己的老师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纷纷围在旁边看热闹。一年到头,他们也难得见到一个新鲜人、新鲜物。
“下课了,去玩儿吧。”苏璞摸着他们的头,说。
“我们想跟老师玩儿!”几个男孩抢着回答。
说玩儿就玩,叔采茵兴致高,她要跟孩子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玩就玩吧,苏璞以前也和上一届的孩子们玩过,他们都看见过。
和孩子们疯玩的时候,是苏璞这两三年来最快乐的时刻。
苏璞把孩子们分了两组,十五个一组轮流当小鸡仔。采茵当母鸡,班长是老鹰。苏璞观战。
孩子们欢呼着上场了。班长咧嘴一笑,提了提裤子,就冲了上去。孩子们纷纷尖叫着闪躲,采茵张开双臂,奋力地护着她的小鸡娃。读初中时她就是一名运动健将,现在仍然跑得很快,只见她左挪右闪,把小班长挡得死死的,让他丝毫没有接近小鸡的机会。
突围了半天,小班长依然没有抓到一个小鸡仔。旁边观战的小孩看到自己上场的机会渺茫,觉得扫兴极了,他们纷纷讥讽地嚷道:
“半天也没抓到一个!真笨!”
“是的!跑得又慢!你快点儿啊!”
“跑那么慢!还当班长呢!真是的!还不如让我当!”
风凉话各种各样的都有,传到小班长耳朵里,把他的小脸都气白了。他一咬牙,一撇嘴,猛地瞪了瞪眼,再次提了提裤子,猛地往鸡群尾巴上扎去。
叔采茵见这阵势,连忙向尾巴上飞跑去。也不知是她护崽心切,跑得太快,还是地上有石子,就在她猛地转身的一刹那,跟在她身后,抓着她衣服的小孩马上摔倒了。这一倒不要紧,后面的躲闪不及也纷纷扑上来,转眼间就绊倒了一大片。
苏璞连忙站起来跑过去,把孩子们一个个扶起来。采茵和班长也吓坏了,都停下来扶跌倒的孩子们。其他的都还好,只伤了点皮,但第一个小孩跌破了嘴巴,嘴唇肿了,往外冒着血。孩子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沫儿,还和着半颗门牙。
“三鼻子”校长怨声载道,恨不得用一双鼓眼睛把苏璞杀了。苏璞也急得没了辙,还是施印叫来辆车,带上两个女孩和学生去了县人民医院。
嘴唇上的伤口还好,血迹清理干净后,发现只是向里挨着牙龈的地方擦开了一小处。可是,牙齿,牙齿怎么办?随后赶来的家长,强烈要求把牙齿补上。
小孩拉着父母,豁着缺了半颗门牙的嘴说:“妈妈!妈妈!我不疼!”又看着苏璞说,“真的!苏老师!我真的不疼!”
可父母说:“这不是破相了吗?”他们说,“我们家是个女孩儿,将来长大了要嫁人的啊!”
半颗门牙,一千二百元。
叔采茵要把自己的卡拿出来支付医药费,苏璞没让。她找施印借了一千元,给小女孩把牙齿补上了。
六
苏璞的日子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采茵走了,带着一丝愧疚走了。
“三鼻子”独裁,可苏璞有自己的想法。过了两个星期,苏璞在班会上调了学生的座位,把伯佩调到第四组第二排,伯子薇还是回到自己的位子,不偏不倚,正是原来的那个。
因为班上出了这样的事故,校长驳回了苏璞想参加教育局五项全能比赛的申请。施印私下里问苏璞:“你想去试一下吗?如果想,我可以想办法在教育局直接报个名!”
苏璞想:校长不同意,即使勉强报了名,他也会百般阻扰。到时候没时间训练不说,比赛时,他也会以各种理由搪塞阻拦,不批假,如果得不到好的名次,反而还要被他奚落。她想了想,婉言谢绝了施校长的好意。
日子似悄无声息的流水,一天一天过去了。太阳每天早上从太平岭东边升起来,傍晚从太平岭西边落下去。苏璞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洗漱,然后洗一家人的衣服,吃早饭,去学校上课。
交了秋,白天就一日短似一日。花生都扯完了,摘好了,晒干了,归仓了,连藤蔓也晒干捆好,放在柴房里。天就迅速凉下来了。穿上外套,还感觉身上凉飕飕的,屋后的油籽树叶被山风吹得哗啦哗啦响,三角形的小叶子在风中不停地摆动。
夕阳从太平岭的右边落下去,照得半边天都是红彤彤的。苏璞穿一件褐色的外套,站在如血的夕阳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突然发现,自己除了上课和辅导学生之外,再没讲过一句多余的话了。
这个村子、寨子,太安静了,除了老弱妇孺和畜生,再没有别的活物,年轻力壮的都到汉口打工去了,连刚刚大一点的孩子,也都到山下镇里去上初中了。这日子这样闲,这样静,让苏璞空有满腔力气,不知如何使出来。每天放学后的晚办公时间,她想给孩子们办个音乐兴趣小组,可校长不让,他问:
“把孩子们留这一下,万一在路上出了事,你负责?”
校长这回也不全是刁难她,苏璞知道,按正常的时间放学肯定好一些,这山路难行,万一孩子们在路上有什么闪失,她真不好交代。
新来的校长出了个点子,要求每位老师到村里去家访。家访?这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从苏璞读书起,就没有老师家访过。不过,“三鼻子”校长同意了施校长的提议。苏璞和他一起分到了伯家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