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的村支书韩汉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最爱和人开一些看来粗俗的玩笑。
他在28岁时当的支书,那时候,各种电视都是紧缺货,城市里凭票购买,农村里基本上没机会购买观看。他一当上支书就通过亲戚走后门给村里买了一台大彩电,每晚搬到当时称为大队的院子里,供大家围观。他因为事多,经常去的晚,就搬个马扎到坐在前边的孩子跟前问:“我和你娘好呀还是和她娘好?”
孩子们不懂事,不太明白他所说的“好”的含义,便争先恐后地喊叫“和俺娘好”,给他让座。
他便在孩子的娘笑骂声中和群众的笑声里安然坐下看电视。
这种事还不算什么,更厉害的是那年中秋节,他多喝了几杯酒,路过第四生产队的收秋场,看见妇女队长王丽霞和一群妇女晾晒谷子,突发奇想,走到王丽霞身后,一把拉下了人家的松紧带秋裤。当时的人们日子紧巴,一般不在内衣里套裤衩,逼得人家立即蹲下遮羞。
这里的人有句“小叔子嫂没大小”的俗话,意思是小叔子和嫂子不分大小,可以随便开玩笑。因为王丽霞是街坊辈儿的嫂子,所以丈夫杨大山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可是,那天妇女多,见他没有大小,就在王丽霞鼓动下,对他进行了还击报复。数十个妇女一齐上手,把他按倒在地,脱掉他的秋裤,把他的脑袋塞了进去,让他动弹不得。村里的人们称之为“猴顶裤”,也有叫“钻裤裆”的。这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人体被弯成了熟虾样子,身子直不起来,呼吸也不顺畅,实在难受。妇女们还觉得不过瘾,又往他裤裆里扔进了几把蒺藜,让他连挣扎也不敢,并且一直让他顶到了天黑。不过,他也不算太吃亏,天黑后得到了王丽霞丈夫杨大山解救,还被他拉到家里喝了两壶。
他也不以为然,照旧开玩笑。几天后,他一大早去地里检查拖拉机播种小麦,早饭时回家吃饭。那时候的人们吃饭与现今不同,喜欢端上碗到大街里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天。他走到杨大路家门口时,看到杨大路的老婆要给孩子喂奶,可是孩子贪玩儿不吃。他便对孩子说:“你吃不吃,不吃叔叔就吃。”不料,孩子既贪玩又大方,拉着他说:“叔叔吃奶,叫叔叔吃奶。”吃饭的人群见状,个个笑得喷饭。
杨大路哭笑不得地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土坷垃块。”
他除了这种随机应变地找玩笑开之外,还会编逗人的带荤故事,经常逗得大家开怀大笑。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爆发阵阵大笑,在那缺乏娱乐的枯燥日子里深受大家欢迎,最欢迎他的还是女人、孩子。当时,物质匮乏,人们轻易不吃什么好东西,偶尔吃一次,掌握锅灶的女人都喜欢让他尝尝鲜,便让孩子们去叫他,又害怕别人多疑,就如此嘱咐孩子们:“去叫你韩汉叔来,他是馋嘴猪。”
孩子们记住了这些话,往往成群结队地跟在他身后喊叫:“韩汉是个馋嘴猪!”
男人们谁也不吃醋,都说:“咬狗不叫,叫狗不咬。真正勾引女人的人,什么时候也是装得一本正经的,其实肚子里藏着九本不正经。别看韩汉嘴里整天没正经,其实心里最正经,人最可靠。”
韩汉胡闹胡说,也有惹麻烦的时候,不过很容易就让他轻易化解了。
那年县里召开县、公社、生产大队三级干部会,规定一个公社竖着坐一溜。韩汉开会不老实,看着前面坐着的妇女像村妇联主任,就伸手捅了她一下屁股,想让她回头聊天,不料妇女返回头来一看,韩汉傻眼了。他看到的是其他村的女干部,立即悄声说:“告诉前边的人,照样一直往前捅。”妇女不知何意,就照样捅了前边的人,让他把话传下去,结果捅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公社书记赵玉芝哪里。赵玉芝不知何意,转回头观察,看见韩汉捂着嘴笑,就猜到了是他捣鬼。
大会开过,进行分组讨论,一个公社是一组。赵玉芝想起了韩汉在大会上捣鬼,就说:“韩汉,你这嘎小子,听说你有编笑话的本事,你今天就现场编一个活跃一下气氛。”
“我不行,你行。”韩汉假意推辞说。
“让你编,你就编嘛!你准有法儿.”赵玉芝虽然是个女同志,但是性格开朗,又长期和农村干部打交道,知道他们讲得多是“高粱地”里的黄色故事,为验证韩汉的才能,执意让他现编现讲。
“我没法,还是你有法。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不敢不说呀。”韩汉来了个开场白,讲起了自编的故事。“解放前,城市里时兴洋车,就是电影上那种两个车把一个后座的车子。有一天,一个妇女急着看电影,因为天热,旗袍里边没有穿裤衩。她害怕误了看电影,催促着拉车人快点跑。拉车人没办法,跑得飞快,不料在路口的另一边有辆汽车斜着飞奔而来,拉车人怕出车祸,急忙站住,车把一仰,后边的车座就斜着仰起来了。坐车的女人想起了旗袍里没裤衩,急忙伸手捂住两条大腿之间,拉车人也怕她后仰出去,急忙回头观看,一眼就看到女人捂在大腿中间的手上戴着个金戒指,立时就笑着说,怨不得你们坐车,俺们拉车哩。你们就是有法儿,那种地方还镶金牙哩。”
大家听了,一起看着公社书记笑。
“嘎小子,拿着老姐姐开涮哩。有本事想点正经事行不行?”赵玉芝笑着骂他,因为所有与会人员唯有她镶了一颗金牙。
“谁说没想正经事?”韩汉笑嘻嘻地说,“这次‘三干会’的内容不就是叫少数人先富起来吗?我敢保证,俺们村明年年底就是全公社最先富起来的村。”
“你就吹吧!你有什么办法保证?”
“我说过了,我没法儿。到时候再说吧。”
人们又想起了书记“有法儿”的笑话,又笑了起来,忘记了问他怎样成为先富起来的带头人有何办法。
韩汉也根本不想透露这一商业秘密,打了马虎眼。散会回村后,他当夜召开党员会,提出了开设电炉炼钢的办法,号召党员带头,秘密抢购原料、建起炼钢的电路来。
电炉子炼钢办法很简单,原材料也很好找,就用废钢屑、碎铁块就行,毛病是用电多、产品质量差,拉出的盘条抗拉强度达不到国家规定标准。一些人正因为这些毛病而不敢干,却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改革开放带来的是建筑业发展,国家所产钢材根本不够用,全凭计划供应,人们在千方百计地找钢材,凭计划供应的钢材指标一转手就能一夜暴富。几次转手后就使钢材价格翻上几番。
物以希为贵,人们在得不到计划供应的钢材时就慌不择食般地瞄向了这些土法炼出的钢材,也使其价格骤然攀升起来了。
杨村在短短的时间内几乎家家都投入了这一产业,不到年底就家家达到了小康标准,几年后就富得放屁油裤裆了。其他村想从事这一行的人开始动手时已经晚了:国家察觉出了这种钢材能源消耗高、产品不达标的弊端,明令禁止这种炼钢,已经建起的拆毁,尚未建起的停建。
这一政策使许多效法杨村的外村人破产、负债,却使韩汉的威信更高了。
在这里用了“更高”就是要说明此前他的威信就不低。赢得这种威望,不仅仅是他通过胡说、胡闹而和群众打成了一片,还因为他能时时处处为群众着想,替他们排忧解难。
村民杨大起的妻子难产,急于到省会大医院手术,可是苦于没有交通工具。韩汉得知此情后,立即命令拖拉机连夜出发送人,并亲自押车送到了省会大医院,直到大人孩子平安之后方返回村中。
村民杨建国跑运输,在省城轧死了一个骑摩托车的青年,面对着巨额赔偿全家痛不欲生。韩汉前去看望,得知死者死于车后,断定死者是酒后驾车,和杨建国到交管局事故处要求解剖尸体检查肠胃含酒量,结果得到确认,死者负全责。
村中每逢婚丧嫁娶,韩汉都要参加,过事之日,不是坐下喝酒,而是端盘子洗碗……
群众把这些事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当然能够容忍他的一切了。
此时,电炉炼钢被禁,群众从中挖到了第一桶金,还渴望着赢得更多的财富。
已由公社改为乡的领导看到这个电炉第一村倒下,深感忧虑。赵玉芝书记亲自前来,找到韩汉询问新出路。
“办一个塑胶手套厂。”韩汉这次没有掩饰,直言不讳地说。
“能不能办一个技术含量高的?”
“人造卫星技术含量高,我能办得起?产品卖给谁?”
韩汉绷着脸说完,又陪笑解释说,“办企业不能凑热闹,你看到别人办起来行的时候,自己再想办,已经晚了。咱们处于信息闭塞的乡村,得自己琢磨。我看今后的塑胶手套需求越来越大,我们杨村今后还是咱们乡的排头兵。不信,你就等着看。”
赵玉芝失望地走了。因为县委要求,乡镇企业要上档次、要技术含量高。她正是为此前来的,觉得韩汉内秀,准会为自己赚脸,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更没想到事后结果如何。
杨村的塑胶手套流水线上马了,很快就见到了成效,不仅医院前来采购,就连饮食业、公共卫生业都来购买;不仅本地人购买,而且销往了全国和海外国家,其利润非常可观,名声也越来越大。
赵玉芝离开杨村不久,就脱产上了两年党校,无暇过问杨村之事。她从党校毕业后来后,闻听此信,惊喜地赶到厂里慰问参观,看完后发出了赞叹声:“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凭着时气壮呀。我看你这个名字改一改吧,把韩汉改成憨憨,行不行?”
“没问题!”韩汉痛快地说,“雷锋曾被人称作傻子,我真想和他一样哩。”
“想法不错。不过,你这嘴得改一改,不能信口开河了,听说你又被妇女们拾掇了一回。”
“这些娘儿们真厉害。我就在塑胶厂车间对王丽霞说了句,这东西要不是五指,改成一指,你们就高兴了,能天天拿回去用。她们就一哄而上,把我摁到一边,用塑胶原料给我画了个大花脸,还画了一个拉链、拉锁……”
“好!好!”乡党委书记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叫好,笑过一阵后说:“这是警告你该闭嘴时就闭嘴,不要瞎说的,亏她们能想出这个办法来。”
“她们还是不如你有法呀。”韩汉笑着说。“快走吧!娘儿们看着你笑哩。跟我回家吃饭。”
“谢谢啦!”乡党委书记笑着,跟随他走出了厂区。
“不客气!你现在还住在乡里?不是天天回家?”
“星期五回去,给群众节约一点汽油费吧。”
“难得呀!”韩汉说完,“嘿嘿”笑了。
“笑什么呢?”
“你看那对狗,”韩汉手指不远处一对交配的狗说,“它们提前过星期五了。”
“嘎小子!”乡党委书记伸手拍了他肩头一掌说,“又拿我开涮了,老姐是狗呀?”
“再摸我这边一下。”韩汉手指另一个肩头说,“刚才摸这边摸得很舒服,这边也需要摸摸,不然的话容易引起偏瘫。”
“你呀!”赵玉芝哭笑不得地说,“你就不能说句正经话?”
正在这时,一群女工推着自行车下班回家,看到他们在厂门口说笑,杨大起客气地打招呼说:“回家吃饭呀?”
“这时候,不吃饭还跳舞呀?”韩汉说着,扫视一圈周围的妇女说,“说给你们,晚上跳舞都给我悠着点儿。日子是好过了,可也不能拿着跳舞当饭吃。”
“你还是先管住自己吧。撒泡尿看看自己瘦了多少啦!”杨大起的老婆说,随着话音落地,引起了妇女们的哄堂大笑。
王丽霞在笑声里说:“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德性,小小的年纪,都有点驼背了,还是少跳吧。”
妇女们笑得更厉害了。
“跳舞说明村民的文明程度在提高,这是好事。”赵玉芝笑逐颜开地说,“村里每天都举办舞会?”
韩汉一本正经地说:“她们跳,我不跳。”
“当领导的应该带头。”赵玉芝蛮感兴趣地说,“今晚,我参加舞会,你得陪着我跳。”
“不行!我有大事思谋,你还是星期五回家找你家男人跳吧。”
“什么大事?”
“办个棉花加工厂。”
“别听他胡说!”一个中年插嘴说,“他给你说的是黑话!”
“什么意思?”赵玉芝问。
妇女们笑着,没人回答。
“别听她们的。”韩汉笑着说,“这些娘儿们吃饱了没事干,整天变着法的糟改我。”
“谁糟改你啦!”另一个中年妇女说,“赵书记在这儿哩,你给评评理儿。这些年,俺们村富了,人们说生活太枯燥,光看电视对身体也没有多少好处,闲下来就组织人们跳跳舞吧。俺们一合计,就弄了一套音响,每晚招呼人学学跳舞,为得到他的支持,就想拉他参加,他看了两宿,你猜他说什么?”
赵玉芝实在想不出这个“嘎小子”、“憨憨”能冒出什么怪话来,迷惑地摇摇头说:“你就往下说吧!”
“这玩意儿招惹人的奥秘我知道了,原来和男女睡觉一样,不同的是这时竖着跳,睡觉是横着跳。俺不喜欢,家里有……”
“行啦!行啦!”韩汉笑着打断他的话说,“状也告了,冤屈也控诉完了,快回家吃点喝点跳你们的横舞吧。”
赵玉芝想到了韩汉所说的“星期五”、“跳横舞”不由地脸色红了,急忙上了自己带来的车。
妇女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骑车走了。
韩汉上了赵玉芝的车,超越骑着自行车的妇女们时,还探出头去喊:“跳舞时悠着点儿。”
赵玉芝因为有司机在场,不好意思插嘴,就捂着嘴低头暗笑。
车到韩汉家门口,赵玉芝和司机在韩汉带领下,走进了他家的客厅,看见他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就礼貌性地问候:“大娘好!”
“好!好!快坐下!”老太太笑着站起来迎客问,“这是哪儿来的俊闺女?”
韩汉神秘地凑到老人耳边低声说:“我找的靠家,好不好?”
“又胡说哩!”老太太拍他肩膀一掌说,“我看着像是几年前来过咱家的赵书记。快帮你媳妇儿做饭去!”
“得令——”韩汉学者戏台上的兵士样子,单膝跪下说了一声,进入了厨房。
“大娘!我就是赵玉芝。”赵玉芝忍笑坐下后说,“韩汉这小子是个嘎小子,跟他一块儿过,生气不生气?”